这样的故事在那样一个年代俯拾皆是。只是对于未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群体还有感染力吧。不过,这样的回忆,确实不应在这个民族的历史中被抹去。
康巴尔汗的眼泪
作者:郭德茂
1974年冬天,王洛宾在新疆第一监狱度过了十年刑期,终于获得刑满释放,当他走出新疆第一监狱大门时,却发现自己无处可去。
入狱之前,王洛宾担任过新疆军区政治部第一任文艺科长,新疆军区文工团的音乐教员兼创作员。被捕入狱之后,军籍被开除了,他的组织关系也被注销,就连他要吃饭生活的粮户关系也被原单位注销了。
当时,像他这样没有组织关系和粮户关系的劳改释放人员,在社会上是没有办法生存下去的。
实在走投无路,王洛宾只好扛着铺盖卷去恳求监狱领导批准他留在监狱“新生队”里生活下去。“新生队”是设在监狱大墙外面的一个收容所,这里收留一些没有接受单位又无家可归的刑满释放人员,他们都是年迈无助的老人。
新生队是设在监狱大墙外面的一个大院子,与监狱里不同的是在院墙上没有安装电网,也没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看守。
那些“新生人员”在这里管吃管住,也有管教干部管理和照料他们,夏天安排他们去种菜,冬天安排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
1975年夏天,在新湖农场插队接受再教育的小儿子王海成突然收到父亲王洛宾从新疆第一监狱寄来的一封信,父亲在信里说,在前不久他刑满释放了,因为没有地方安生,只好住在监狱的新生队里,行动也有了自由,随时可以和家属见面。
这是王海成在新湖农场下乡劳动六年以来,第一次收到自己父亲的来信,得知父亲被释放的消息,让王海成又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在他看来,虽然眼下父亲出狱之后还没有找到生活的出路,幸运的是他还是活着走出了监狱。毕竟他已经是六十三岁的老人了。
从王洛宾1965年被关进第一监狱,原本与父亲在一起生活的王海成就和父亲永隔一方了,当时王海成正在读初中一年级,在学校里,他被人称为“反革命子女”。从那时起,一直到后来下乡到新湖农场再教育,王海成的命运也就和父亲的命运紧紧的捆绑在一起。
父亲获释出狱的消息,无疑给王海成带来了改变生活的一线希望,他在新湖农场再教育的身份是“黑五类子女”,平时,他从来不敢在别人面前提起自己的父亲,每次去监狱探视父亲,他都要瞒着农场的领导和自己周围的同事。现在好了,他终于可以自由的去乌鲁木齐看望自己的父亲了。
王海成向生产队领导请了公休假,当天就搭便车从农场赶回到乌鲁木齐,第二天就找到第一监狱新生队见到了父亲。
这个第一监狱对王海成来说并不陌生,父亲在这里被关押了十年,每年他都要抽空从农场来监狱探望父亲。对他来说,每一次探监的路途都是那样艰难。那时监狱没有接待室,家属和犯人的见面场地,就在监狱大门外的小广场上。夏天探监他要头顶烈日在那里排队等候。冬天探监,他要站在冰天雪地里忍受着痛苦。
监狱规定,每个月底最后的那个星期天为探监日,监狱管这一天叫“大礼拜”。当时第一监狱主要关押着新疆各地的政治犯,每逢“大礼拜”探监时,监狱大门前的那个广场上,就会聚满从新疆各地跑来探监的犯人家属,王海成也在其中。
每次大礼拜探监,犯人家属必须要排队等候,要叫到号才能有机会与犯人见面。每次只能从监狱大门里放出五名犯人和家属见面,然后要等到第一批犯人接见完毕,排队走进监狱大门之后,才能再放出五名犯人出来与家属见面。
因为前来探监的家属太多,大家都希望能见到自己的亲人,把远道捎来的食物交到亲人的手中。有的犯人家属来晚了,没有赶上探监的时间,最后只能哭哭啼啼的回去,再等下个月“大礼拜”来探监了。
家属与犯人见面时,身边都有一名狱警负责监督。王海成每次探监,都会用农场攒下的一点生活费,给父亲买一些当时市面上唯一能买到的食品——杂合面的馕、罐头、莫合烟。然后父子俩就在有限时间里进行了一些简单的交谈。
每次见面,父亲总是关心地问儿子:“有对象了吗?”海成无奈地摇头回答:“还没有呢,现在谁能看得上我这个‘反革命’的儿子呀,没钱,没地位”。父亲却宽慰儿子说:“别担心,我们这里几个老狱友家里的女儿都还没有出嫁,他们答应我了,等我出狱之后,就把女儿介绍做我的儿媳妇。”听到父亲的美言,王海成只能淡淡的苦笑。
这次王海成在新生队见到了父亲,父亲还是先问他“有对象没有?”王海成回答还没有呢!不过,我二哥去年秋天经朋友介绍已经结婚成家了。
听到二儿子海星已经结婚成家,王洛宾捋了捋长长的胡须,高兴地笑了起来。他连忙问海成,“你二哥家住在哪里呀,赶紧带我去你二哥家看看。”
海成说,二哥家就住在城里团结路南面的一个小巷子的大杂院里,那个院子是新疆体委的老家属院,二哥有一个朋友叫安维刚,他是个包工头,带着一群工人承揽了新疆体委家属院的维修工程。
安维刚看到二哥结婚没有住房,他和体委的管事领导商量,然后为二哥在大杂院里收拾了一间破烂不堪,没有人要的小房间。他安排工人重新粉刷了那个房间,把门窗简单的维修了一下,那个没人住的小房子就暂时变成二哥结婚的新房了。
听完海成介绍,父亲更加迫切想去看看二儿子海星的新家了。
他们父子俩约好第二天上午,就在乌鲁木齐市区的团结剧场门前汇合,然后一起去海星家。第二天正好是个星期天,王洛宾向管教干部请了假,一大早,他就骑着一辆破自行车进城了,从监狱新生队到城里十几公里的上坡路,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赶到到团结剧场门前与海成会合。然后他们父子俩推着自行车走进团结路朝北的一条巷子里。
海成对父亲说:“爸。我二哥的家就住在这个巷子最里头那个大杂院里。
他们说着走着,突然间在巷道深处,出现了一个身材高挑、大约50岁开外的维吾尔族妇女,正慢慢向巷口这边走过来。她穿着普通的维吾尔族蓝花裙子,走路的样子很耐看。
王洛宾忽然感觉这个女人非常眼熟,再仔细辨认一番,果然是康巴尔汗!
他情不自禁地呼唤了一声:“康巴尔汗!”
多年不见,康巴尔汗也显得老多了,又黑又瘦。虽然往日的倩影难以再现,但她的腰杆还是挺得笔直笔直,当年的风韵依旧从脸庞和眼睛中浮现出来。
康巴尔汗曾是新疆文化艺术界不同凡响的人物。
上世纪30年代,康巴尔汗侨居中亚地区,是苏联颇有名气的舞蹈家。上世纪40年代,她放弃了在苏联的国籍、功名和财富,与同样是著名舞蹈家的妹妹,一起驾着四轮马车回归祖国,直奔新疆塔城。不久,王洛宾和康巴尔汗在兰州相识,成为好朋友。
上世纪50年代,他们又在乌鲁木齐重逢,俩人在艺术上进行过多次合作,一个作曲,一个编舞,完成了不少优秀作品,成为当时文艺界相得益彰的最佳搭档。
“文革”之前,康巴尔汗担任新疆艺术学校的校长,且频频现身于舞台,在乌鲁木齐市人民剧场前还矗立着以她为模特儿的舞蹈雕像。
王洛宾和康巴尔汗都是新疆的文化名人,一个是率先把新疆少数民族民间歌曲高度艺术化,使之传到内陆并走上世界音乐艺术舞台的艺术家;一个是第一个把新疆维吾尔族舞蹈带到全国各地,使之走向世界舞蹈艺术舞台的艺术家。
1966年12月,“文革”开始后的第一个冬天,滴水成冰,人民剧场那尊跳舞的女子塑像已经被砸碎;康巴尔汗被关在学校的大仓库里,全靠好心人送一点煤给她生火取暖。有一次煤烧完了,眼看快要被冻坏,这时候,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看家本领,于是,孤单无援的康巴尔汗便在仓库的空地上悄然起舞。开始舞步生硬,后来越跳越舒展,越跳越轻快,跳得汗水直冒。康巴尔汗用这种办法,既防止了被冻僵,又使自己的舞蹈不因长期停练而荒废。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康巴尔汗抬起眼睛,凝神注视着王洛宾,仔细端详了好半天,终于如梦初醒。她尖着嗓子叫起来:“哦,天哪!王洛宾!你还活着?王洛宾!王老师!你回来了!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康巴尔汗!”王洛宾立刻大声回答,“是我呀!我是王洛宾,我已经出来了!”
王洛宾的嗓子突然噎住了,哽咽着告诉康巴尔汗:
“我这人命硬,哪能说死就死了呢!”说着说着,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来。
说话间,就在那条巷子的小路中央,两位受尽了人间苦难的老艺术家两手紧紧握在一起。康巴尔汗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洒在王洛宾乌黑粗糙的手背上。继而,两位老朋友当着孩子和邻居们的面,拥抱在一起。
他们已经找不到任何语言表达心中的委屈、激动和感慨。相似的经历,相近的命运,同样的大难不死,在那一瞬间的拥抱中,他们作别了辛酸的过去,憧憬着尚不知分晓的未来。他们心灵相通,共历苦难,一生忠诚于祖国艺术事业。
此时,他们相互拥抱的,仿佛是生动、鲜活的世界和人类永不言败的生命。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们叹息,他们流泪,为两位艺术家的劫后余生和重逢而欢欣不已。
康巴尔汗的女儿乌鲁汗和在体委工作的女婿艾山江也闻声从家里跑过来。乌鲁汗高兴地上前叫了一声“王老师”,顿时泪流不止。
1959年,乌鲁汗从乌鲁木齐艺术学校毕业后,康巴尔汗坚持让女儿参军到新疆军区文工团工作。她相信老朋友王洛宾会把乌鲁汗培养成一名优秀演员。
这么多年来,乌鲁汗总以为再也见不到如同父亲般呵护自己的王洛宾老师了,现在看到王洛宾突然出现在眼前,自然也是悲喜交加。
不由分说,康巴尔汗把王洛宾和海成父子俩请进家里。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康巴尔汗颤着声吩咐女婿快去买肉买酒,当她听说王洛宾来这里是为了看望自己的二儿子和儿媳妇,原来,康巴尔汗和王洛宾的二儿子海星同住在一个大杂院里,并且还是隔壁邻居。
她立刻让女儿乌鲁汉把海星夫妇也请了过来。
客人和主人都到齐了,大家围着一张长条桌坐定。康巴尔汗分别为大家的酒杯都斟满了新疆红葡萄酒,然后极为兴奋地请王洛宾先给大家说两句话。
一直笑眯眯乐个不停的王洛宾站起身来,把酒杯高高举过头顶,大声说:“来!我亲爱的同志们,我亲爱的朋友们,我的孩子们!为了我和康巴尔汗仍旧好好地活着,大家干杯!”
大家都站了起来,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空杯子拿在手上,不约而同,大家都哭了。
王洛宾最先止住了眼泪,说:“呵呵,大家听我一句吧,咱们不要尽想那些过去的事了!说些开心的话吧!不管怎么说,王洛宾活着,康巴尔汗也活着!咱们热爱艺术的心没有死!对祖国的热爱丝毫没有改变!这是最重要的!”
“对。”康巴尔汗说,“活着,就有理想,就有希望!我们要重新创作,重新唱歌和舞蹈,开始新的生活!王洛宾老师,我希望你编写的新疆民歌不但要唱遍全中国,还要走向全世界!”
王洛宾高兴地说:“谢谢了!康巴尔汗,有你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好!我不会放弃新疆民歌,这是我的生命和生活的全部!”他告诉康巴尔汗,在监狱中,他除了劳动,就是创作,他没有权利浪费时间和生命,也没有权利放弃维吾尔族兄弟对他的期待和希望。当康巴尔汗听说王洛宾是随身带着一大摞民歌曲谱和音乐笔记从大墙内走出来的时候,她连连伸出大姆指夸赞道:
“我钦佩你,你王洛宾才真正叫伟大!”
与康巴尔汗的重逢,让王洛宾感到非常宽慰和感慨:虽然岁月已经逝去,但朋友们的友谊之树常青,年轻时奋发向上的那颗心依然在顽强跳动。
晚上,王洛宾离开二儿子海星家,骑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回到监狱新生队的宿舍,他又想起了白天所发生的一切,心情久久难以平静。他感觉自己的手背似乎还有些隐隐作痛,那上面好像还留有康巴尔汗的热泪。
入夜之后,王洛宾无法入眠,他干脆披衣下床,打开屋顶上那盏昏暗的电灯,然后趴在宿舍的大通铺上,找出笔和纸,他要把白天与康巴尔汗的重逢写成一首歌,永远铭记在心里。那歌名就叫《你的热泪把我手背烫伤》:(音乐剧《你是我的孤独》的第7段曲)
我重新回到了朋友身旁
又闻到了友谊的芳香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吔)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吔)
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悲伤
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希望
啊——呃
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未来希望
幸福地举起了生命的金杯
你为我在杯中斟满红酒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吔)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吔)
红酒它使我沉沉欲醉
你的眼睛却叫我挺起胸膛
啊——呃
你的眼睛却叫我挺起胸膛
拨起了琴弦把生命来歌唱
歌唱那红酒的芳香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吔)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吔)
你的热泪不住地流淌
你的热泪滴在我的手背上
啊——呃
你的热泪把我手背烫伤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这是王洛宾用歌曲记录的一段悲喜往事,如果说《你的热泪把我手背烫伤》这首歌是一支忧伤的玫瑰,那么浇灌它倾吐出醉人芬芳的,正是康巴尔汗那一串串真诚的热泪。
——引自“永远的王洛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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