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浓了,玉米秆子黄透了腰,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像是藏着说不完的闲话。半月后的一个清晨,驴舅牵着瘸腿小毛驴月牙,立在村长匠金帅家的院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他胸前用粗麻绳捆着梅梅的蓝花布襁褓,鼓囊囊的一团,随着他的呼吸上下晃悠,活像挂了面破破烂烂的铜锣。襁褓里的梅梅醒着,小脑袋时不时探出来,黑葡萄似的眼睛东瞧西看,嘴里“咿咿呀呀”地哼着,倒不觉得闷。
院里的摔盆砸碗声隔着土墙传出来,“哐当”一声脆响,接着是匠金柱的嚎叫:“闹着让他哥给自己说媳妇。”
话音刚落,院门“吱呀”一声被撞开,匠金柱红着眼圈,攥着拳头就往外窜,头发乱得像鸡窝,六指因为激动绷得笔直。驴舅连忙伸胳膊去拦:“金柱!冷静点!有话好好说!”
可此刻的匠金柱像是头失控的蛮牛,哪里拦得住?一头就撞在驴舅身上。驴舅本就站得不稳,被这么一撞,顿时人仰驴翻,重重摔在地上。胸前的襁褓绳也断了,梅梅连人带布团滚了出去,“咕噜噜”滚进了院门口的鸡窝。
鸡窝里的老母鸡吓得“咯咯哒”乱叫,扑棱着翅膀飞出来,鸡毛漫天飞。梅梅却不怕,躺在稻草堆里,沾了满头满脸的鸡毛,小脸蛋红扑扑的,还咧着嘴“咯咯”直笑,小手抓着根鸡毛往嘴里塞。
“哎哟我的小祖宗!”驴舅顾不上揉摔疼的腰,连忙爬过去把梅梅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替她摘着头上的鸡毛,嘴里念叨着:“没事吧?没摔着吧?这孩子……”
这时,村长婆娘叉着腰从院里走出来,看见这乱糟糟的一幕,又瞧见驴舅怀里的梅梅,顿时拉下脸,尖着嗓子喊:“驴舅!你这丧门星是从哪捡的?赶紧给俺扔回玉米地去!自从你把她带来,俺家就没安生过!”
驴舅抱着梅梅,脸上堆着笑,点头哈腰地赔不是:“使不得使不得!老嫂子您瞧,这小丫头多机灵,多招人疼,是个有福的!再说了,她可是……”
话还没说完,怀里的梅梅突然“哇”地一声,一口奶吐在了驴舅的脖子上,黏糊糊的,顺着衣领往下流。
当晚,驴舅坐在自家土坯房的床头,借着昏黄的煤油灯,翻着那本皱巴巴的“鸳鸯谱”,眉头拧成了疙瘩。另一头,梅梅趴在铺着粗布褥子的床上,咿咿呀呀地爬来爬去,小手抓着床沿上的毛笔,往嘴里塞。
驴舅正愁着怎么跟村长交代,梅梅突然爬过来,一把抓住他手里的笔,尿布蹭过摊开的红纸,留下一道长长的尿渍。驴舅正要把她抱开,目光落在那片歪歪扭扭的尿渍上,突然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有了!俺咋没想到这招!”
次日一早,驴舅揣着个蓝布包袱,抱着梅梅,又骑着月牙去了王家村。这次他学乖了,先在院门外探了探,见只有凤玲娘在院里择菜,才敢进去。
“凤玲在家不?”驴舅堆着笑,把包袱往炕桌上一放,“老嫂子,凤玲啊,这次来是有好消息!村长家应了,您家凤玲不是民办教师嘛,村长让她教金柱认字,按月开工资,跟在学校教书一样!”
说着,他把包袱抖开,里面竟是一摞崭新的小学生田字格本,还有半截铅笔。凤玲娘眼皮都没抬,翻了个白眼,手里的菜叶子“啪”地扔在盆里:“俺闺女在县城当会计,一个月挣的钱比这三瓜俩枣多得多,图啥呀?”
驴舅却不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尿布——正是昨晚梅梅尿湿的那张,上面的尿渍还隐约可见,歪歪扭扭的像幅画。他把尿布递过去,压低声音说:“老嫂子您看!这是梅梅昨晚画的‘符’!童子尿辟邪,这可是老天爷显灵,保准能让金柱那孩子开窍,往后准听话!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时,里屋的门开了,王凤玲走了出来。她穿着一件米色的针织衫,头发用皮筋扎在脑后,显得干净利落。她一眼就看见驴舅手里的尿布,又看了看他怀里正啃着手指的梅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像风吹过铃铛。
“成!”凤玲接过驴舅手里的田字格本,眼神里带着点狡黠,“让他每天来县城找我识字,少一天都不行!”
转眼到了重阳庙会,镇上格外热闹,卖糖人的、耍杂技的、摆摊卖布的,挤得水泄不通。驴舅驮着梅梅,骑着月牙去镇上说媒——虽说凤玲那边有了进展,可他这“金牌媒神”的营生不能断。
月牙在人群里慢慢走着,小心翼翼地避开行人。路过一个焦米糖棍摊时,甜香扑鼻,梅梅突然兴奋起来,伸着小手“咿呀”叫着,一把揪住了旁边一个姑娘的衣角。
那姑娘回头,驴舅的魂差点飞出去——竟是王凤玲!更让他心惊的是,凤玲身边还跟着个戴眼镜的后生,文质彬彬的,两人手里还攥着同一本《会计实务》,胳膊肘时不时碰到一起,脸上带着腼腆的笑,一看就关系不一般。
“坏了坏了!”驴舅心里咯噔一下,这要是让村长看见,别说五百块聘礼了,他这“金牌媒神”的招牌都得被砸了!他连忙猛拽缰绳,想带着梅梅赶紧躲开。
可月牙偏在这时候掉链子,被旁边卖炸糕的香味吸引,突然尥起蹶子。
梅梅从驴舅怀里滑出来,掉进了绸布堆里,她把红绸往凤玲和那眼镜后生的手上缠。
周围的人都看乐了,纷纷起哄:“这小丫头片子,还真是个小媒婆,会牵红线哩!。
可没想到,凤玲不仅没生气,反而弯腰抱起梅梅,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着对驴舅说:“驴舅,您这‘媒神’还不如这丫头实在呢!”
原来,那戴眼镜的后生是凤玲夜校的同学,两人早就互相有好感,只是一直没机会相处。那日驴舅的“尿布计”让匠金柱每天都去县城找凤玲识字,凤玲正好以“要备课”为由,经常和那后生一起在夜校碰面,一来二去,感情就越来越深了。
驴舅听得目瞪口呆,手里的“鸳鸯谱”滑落在地。这本他视若珍宝的红册子,终究还是没派上用场。
回村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风里带着玉米成熟的香气。
暮色苍茫,夕阳的余晖洒在驴舅和梅梅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光。他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梅梅的脑门,笑骂道:“你这小丫头片子……还真通媒性了!”
怀里的小丫头像是听懂了,抓着他的上衣,流着口水,含糊不清地咿呀着:“梅…媒…神……”
月牙慢悠悠地走着,蹄子踩在土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驴舅抱着梅梅,望着远方飘飞的云彩,突然觉得,这没说成的媒,倒比说成了还让人心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