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悔回来了。”
这是那天皮特给我发的第一条短信。皮特给我发短信很少用“你在吗?”这类的话开头,往往是直奔主题。
“为什么呢?”
“感觉很不好。”
这是我早就预料中的。皮特回老家F市参加中学同学聚会,临行前还在撺掇我,“哥们,去吧,咱们在省城一没偷二没抢,怕丢人咋的?”我依然是一如既往地态度坚定,“不去,坚决不参加!”皮特无奈,一屁股坐在我的办公桌上,用手指点着我的额头说:“你这家伙,看你以后还怎么找老闷办事?”皮特自己驾车回了F市。
老闷是我们的高中同学,仗着官居二代的背景,高中毕业后被保送到市农业技术学校镀了一下金,随后被安置到市政府从通讯员干起,如今已经跻身市级领导,在年初的换届选举中,晋升为副市长了。
这次同学聚会,就是老闷授意大智组织的。大智在“F市第一中学1990级高中同学联谊会通告”中的显著位置特别提到:门心华副市长将出席本次同学会。同学们都心知肚明,名为同学会,实则是老闷升官的庆贺会。
通告是一个月前就发出来的,刚好是F市人大会闭幕后的一周时间,这种巧合被人为操作得太过急促,谁都能看得出来。
“你看看这家伙,真他妈的猪脑子,把别人也当成他一样的猪了。”皮特拿着省报上刊登的通告对我说,“他这样整,恐怕在那位子上也坐不长。”
“不见得。”我说,“人各有志,每个人面前都会有自己的路,他有他的走法。——你去吧,我不去了。”
“不可能吧?”皮特有些惊讶。“你不知道他是主抓经济的副市长吗?你还想不想把你的厂房盖到他F市去了?”
“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
“你牛。我还想早点把我的发电机卖到F市去。——我得去。”
皮特是某国际知名品牌发电机组的西北区域总代理,F市刚获得国家立项的300MW水电站项目,对他来说,是一块极其丰厚的蛋糕。
老闷之所以叫老闷,不仅是因为他的名字里含有“闷”字,还在于其为人也“闷”,听课和考试成绩更“闷”。——当然这都是我们二十年前上高中时的统一认识,也是叫得最响的一个外号。那时候,没有官二代的概念,无论是乡下来的“农村学生”,还是老闷一样的
“城里学生”,都在一个教室里坐着同样的长条板凳听课,看不出来谁比谁吃的好,谁比谁穿的好。没有功利,没有攀比,也就没有巴结讨好。拿老闷的“闷”取笑,把“老闷”叫响全世界,都没人觉得不妥。
但十几年的官场历练,老闷早就不闷了。“老闷”随着他的职位的提升,渐渐没人叫了,而真名门心华才逐渐变得有份量起来,时常在F市的媒体上露面。
同学聚会在大智的全力张罗下,声势浩大地筹备起来了。大智每天都要在群里公布进展情况——
“门副市长给每个参加聚会的同学都准备了一份礼物。”特别强调了老闷的官衔。
“已经预订了F城宾馆所有的房间,中餐厅全包,KTV全包。”F城宾馆是F市唯一的四星级宾馆,
“二奔子已经确定要回来了。” 二奔子在北京中央某部门任副局级要员,算得上重量级了。
“吉敏也要回来了,哈哈。弟兄们,欢呼吧!” 吉敏是当年的班花,曾令无数男同学神魂颠倒。嫁了一个港商,现在广州做着富婆。
……
“喂哥们,吉敏都要回来了,你也不回去看看呀?”皮特给我打电话。
“轮不上我。”
“行,行。”皮特无奈,“我知道她当年并不尿你那一壶,但是,老闷……”
“老闷还是老闷。”
同学会如期举行。据说当天的F城宾馆盛况空前,各路名车挤满了宾馆的院子,各路人物穿梭于宾馆的餐厅、酒吧、会客室。大智虽然领衔本次同学聚会“筹委会主任”之职,但门副市长东道主的身份似乎显而易见,他忙着与每一个同学寒喧、握手、拍肩。脸上始终挂着一贯的微笑,嘴里打着哈哈,始终只有一句:“玩好啊。”他们回到F市一中,回到当年的教室,每个人坐在当年的座位上,把八十岁高龄的班主任老师架上讲台,给大家讲课,他们装模作样地叩拜。他们闹哄哄地挤进F市东南角的棚户区,在狭窄的走道尽头找到桔子皮的家,给躺在病床上的桔子皮握手说安慰的话,再把大把的钞票铺满他黑乎乎的被子。他们在黄昏时登上F市东山头,俯视脚下的F市激情满怀,有人当场表示“我要把F市点亮。”众人欢呼。
“你猜我在干嘛?”皮特回来后,拉我喝酒。他用端着酒杯的手腾出来一根指头指了指自己。“我跟在老闷后面,一直在数这串珠子,这是从佛兴寺买的。”皮特喝了一杯酒,放下酒杯,把了戴在胳膊上的珠子伸给我看。继续说。“直到临走时,我才想明白,原来珠子穿好了,就再也无法容下另一颗珠子的加入。”
皮特把珠子取下来,在面前的桌子上摆了一个圆圆的圈。
我想,老闷,已经不是老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