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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忘川,无常街,阴阳路,往生门。
生死离别苦。
何处是吾乡。
(一)
小桥下,流水潺潺,旁边有几户人家。在古老荒凉的道路上,格外萧瑟。
我坐在树荫下,悠闲地抚琴。
不远处有一群孩童在踢毽子,忽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指着我道:“快看。”
其他孩童一齐看过来,却什么都没看见。
“我看见一个姐姐,穿红衣服的,好漂亮啊!”
我笑笑,有的孩子心思纯,确实看得见污浊之物,想是她看见我了。
我笑笑,朝她变了一个鬼脸。
她往后退了一步,吓哭了。
“阿娘说,让我们不要到这里来玩,这里有位鬼娘娘,会吃人。”
“走,快些走吧。”
孩童一哄而散。
那个羊角辫的丫头还在哭,边哭边回头。我跟她扬了扬手,算是道别。
(二)
“呵呵呵。”有个低沉男音忍不住哧哧笑了起来。
我回头,看见一位书生装扮的男子,坐在石桥旁,啃着手里半块馒头。
他的视线直直望向我,唇边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他竟然看得见我?
我打着伞走到他身边:“公子是何人?”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仰头喝空手中水袋,上下打量我一眼:“姑娘不像本地人,为何死在此处?”
我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世道奇人也不少,上一个见过我的人还是个道行不浅的方士,也不被我吓个半死?
他或许是那些村民们请来收我的吧。
“不不,小生只是路过此地,无意打扰,姑娘自便。”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就往村里走。
我拦住他。
“公子还是别处去吧,村里的人热情得很,怕你承受不住。”
他看了我一眼,眼底有笑意:“天太热,一路口渴,实在走不动了,奇了,热情还不好?”
我冷笑一声,不再作答。
(三)
那书生果然在村里住下了。
村民很热情,杀鸡宰羊来招待。
当然为了报答,书生会送些银钱给他们。
村里的孩子找他玩,他也毫不避讳地跟他们玩起了幼稚的游戏。
我倒挂在树上,对此嗤之以鼻。
“你不是他们派来捉我的,那你是谁,干什么的?”
书生悠闲地坐在院子里,喝着茶看着书,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我闲聊。
“进京赶考。”
我看向他空空如也的钱袋子,讽刺道:“你现在恐怕连马车都雇不起了,这里距京千里之遥,你靠两条腿走着去吗?”
他低头无奈笑笑。
确实。
这里的村民热情好客,给他杀猪宰牛的同时也顺走了他的钱袋子。
他想着画画来卖,凑够了银两再上路。
我坐在树上,悠闲地晃着秋千,扔下一束桂花在他作的画上。
“喂,书生,你可否给我画一幅画?”
他抬眼笑笑:“好啊,那你坐好了。”
他作画过程中,我与他搭话:“你叫什么呀?”
他头也没抬:“毕安。”
我沉思了一下,笑道:“我叫君宛若。”
“我知道。”他后面又喃喃一句,我没听清。
然后他搁下笔看向我:“比起你的名字,我更想知道你的死因。”
我吐了吐舌头,继续晃着秋千:“不告诉你,好奇心害死猫,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没再追问,而是向我招招手:“画好了。”
我跳下来飘到他面前一看。
是个长发及腰面容狰狞的红眼怪物。
我大叫一声,伸手就要撕毁,他拦住我道:“作什么?我画老半天了。”
我气得翻白眼,老娘身前虽算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称得上小家碧玉温婉贤淑。
怎么到他手里就变成了母夜叉,他铁定是故意的,正闹着不远处有人来了。
(四)
来的是个老汉,上来就给书生下跪,说家中孙子病急,急需银俩救治,让书生帮忙。
书生摸摸钱袋子一脸为难,老汉一眼就瞥见桌子上的画:“听说先生最近在卖画,可否将画尽数交给老朽,老朽拿到集市上换些银钱,既可以解老朽的燃眉之急,也可以帮先生找到销路。”
没等书生反应,老汉伸手抱起桌子上的几轴画卷,对书生千恩万谢后拔腿就跑。
书生追了几步叹口气。
我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不得不好言相劝:“你还是找时间离开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书生叹了口气:“算了,他也是有难处。”
他又看向我:“如果这事换作你,你也会帮的吧?”
我嗤之以鼻:“当然不,我恨不得他们全部死掉。”
书生被我的话激得一愣:“为什么,我不信你是个冷血的鬼。”
“还是说……”他目光锐利地看着我,“你跟他们之间有深仇大恨?”
我欲反唇相讥,想想算了。
“我让你走,你就别废话,不听我言,吃亏了别后悔。”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飘走了。
在我的意料之中。
接下来的日子,我就盘在树上,一边哼着小曲,一边看戏。
看树底下书生被人围着要钱。
“先生,我家中没钱买米了,家里老人孩子饿得肚子咕咕叫呢!”
“先生,我媳妇刚生产完没有奶水急需银子买汤药下奶。”
“先生,家中三天揭不开锅了,您行行好就赏我们点银子吧。”
书生被他们扯住衣服,挣脱不得,急道:“实话说,小生也没有钱了啊。”
说完他还掏出钱袋子,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没有钱可以去挣啊,听说你会画画,还写一手好文章?”
书生看着我。一脸求救的表情。
我嗤笑一声,溜之大吉。
(五)
这几日,书生都被缠住不停地作画。
每次画完一幅,就被村民们抢走拿到集市售卖一空。
书生才学匪浅,他的画到底也能值些银钱。
只是日日夜夜地消耗精力,这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终于,他累倒了。
缠绵病榻时我去看他。身边连个照顾他的人都没有,嗓子里咳出血来,水壶里却是空的。
门被推开。
我看见一个妇人进来,心里还在想,总算有一个心善的。
谁知,她先翻箱倒柜,发现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然后对着书生破口大骂。
“你怎么还躺着?如果没病就起床画画啊,我孙子还饿着肚子呢?”
书生有气无力地反驳:“大娘,我也病着,从早上到现在连一口水都没喝呢!”
“你这是抱怨我们苛待你了?”
“我们给你吃给你喝给你住,不过就是向你要点银子,你还装病偷懒?”
“你给我起来……”
大娘年过半百,力气却很大,书生被她从床榻上拽起来,撑着软绵绵的身子作画。
画到一半还没上颜色就被大娘一把枪到怀里。
一脸凶恶的模样:“你早这样不就行了吗?”
“你等着啊,等我卖完画,买了米回来,少不了你一口。”
大娘走后,书生一直用手捂着胃。脸上是痛苦的表情。
忽然低头,呕出一口血来。
(六)
夜月三更,我拉着书生逃跑了。森冷的月照在森白的小道上。
冷风吹着我缥缈如烟的发。
忽然让我产生一种厚重的宿命感。
多么熟悉的场景。
似乎在某个梦里,某个瞬间,我也在跑,冷风贯穿我的身体,像无数根极细极长的冰针。
我疼,我冷,却没有人救我。
睁开眼,我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一群村民拿着农具当武器,把村口围得严严实实,很快将书生团团围住。
村长示意大伙将手中的武器放下,走向前来,慈祥的脸上都是皱纹。
“这大半夜的,先生要到哪里去?”
“我……我要离开这里。”
“为什么,我们待你不好吗,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书生放下包袱,拱手道:“求求大伙了,放我走吧。”
“我家中有老母,还有一个身怀六甲的妻子。”
“你们现在放我走,等我考中了功名,一定带你们走出这深山,给你们最好的生活。”
村长若有所思。
有个大胡子一脸横肉,面露不屑:“少来这套,谁家没有老母,谁家女人不生孩子?”
“你就安心在这住着,给我们画画赚钱,哪天我们派人把他们接过来一起生活不就行了?”
“就是就是……”
书生脸上开始出现扭曲的表情:“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你们这是囚禁,是犯罪,会遭报应。”
村民们一阵哄笑:“报应?”
“实话跟你说了吧小子,我们这个是被阎王小鬼忘了小阴沟,别说官府管不着,就是阎王爷也不敢来。”
“更别说死一个人了。”
书生听完开始奋力挣扎,村民们一拥而上,用绳子将他捆得严严实实。
他们将他扔进一个山洞。
而山洞里已有几具白森森的骸骨。
(七)
书生被人塞住口扔在一具骸骨上,外面被人用一块大石头严严密密地堵住了洞口,连一缕阳光都进不来。
我冷笑一声,两手交叉放在胸前,讽刺道:“开始就让你走你不走,活该呀!”
山洞出奇地静,只有洞外的风声呜咽而过,像濒死的兽。
“怎么,吓傻了?”
“书生?”
我看着他目光澄澈,如渊似潭地盯着我看了许久。
实在让他看得过意不去,才摆摆手:“不是我不帮你,是我不能插手太多阳间的事。”
“我本就是被地府遗忘的冤魂,若是弄出点事来被冥界知道了……”
书生淡定地吐出嘴里的布条,在我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绳子像是会隐身术一般,自行消失不见。
书生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木灰。通身的白衫透着光,头发自动向后散开,一瞬间,宛若谪仙。
“你?”
从他能肉眼看见我时,我就猜他不是个凡人,只觉得他言行举止不太像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也想过可能是捉妖人或者通灵法师。
“所以你到底是谁?”
我冷冷问他,指甲在一瞬间疯长,他似乎看出我浑身散发的戾气,温和一笑:“君宛若,你可让我好找啊。”
(八)
我叫君宛若,出生在乾国最负盛名的医药世家。
我自小有个愿望,医行天下,救死扶伤。
所以当我听说关外来的流民中有人感染了瘟疫时,便毫不犹豫地追查他的来处。
那人告诉我,关山以东百里之遥有个浣溪村,那里的人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自给自足,无欲无求。但是, 由于气候和贫困的原因,亦或是山里的瘴气,那里经常有人年纪轻轻就病死了,村里人的平均寿命都不过三十岁。
最近村里又起瘟疫,他们又不愿意走出来,可能不久整村人都会死。
我背起药箱时。
阿娘拦住我,她苦口婆心劝我,这世道艰辛,你一个姑娘家何必置身险境,还不如在家绣绣嫁衣。
对,我定亲了,未婚夫是个盐商,待我极好。
我们说好年初就成亲。
“我一定腊八前回来。”
我笑着拍落阿娘肩头的雪。
可是我没能再回来。
浣溪村民风淳朴,村民热情好客,刚开始他们也是杀鸡宰羊款待,将我奉为救苦救难的神女下凡,帮他们平安度过疫情后,他们又留我下来帮村里几个难产的民妇接生、张大娘家的娃娃得了口疮、王大婶家的侄子高热,张大妈家的羊羔不下奶……
我走不了了。
整整半个月,他们以各种理由和借口挽留我。
要看腊八要到了。
我让同行的丫头小梅偷偷跑回去搬救兵。
她在村口被人围堵,从此消失。
后来,我无意间找到一个山洞,在里面捡到了小梅遗落的一枚荷包和她血肉模糊的骸骨。
我疯了,要冲出去告他们杀人。
他们把我抓回来扔在山洞内,还出言讽刺:“我们给你吃,给你穿,给你住,你却不识好歹,一心想跑出去。”
“还有没有良心?”
“我们只是缺个大夫,万一你跑了,瘟疫又来了怎么办?有人生病了怎么办?”
“不要那么自私好不好?”
他们把我关在山洞里跟尸骨住在一起,三天三夜,不给吃喝。
被饿昏那日有个小男孩给我端来一碗腊八粥。
给他要病死的奶奶换了一副药方。
后来陆续有人来找我看病。再后来找我看的也不一定是病了。
他们先是调戏我,摸我的脸,说让哥哥亲一口给你一块肉。
我太饿了,久违的肉香让我再一次放低了尊严。
他们轮番在我身上乱摸。
到后来……
我试图逃跑,月色清明,寒风入骨。
我能清楚地听见山外爆竹声声,元夕的灯火红透了半边天。
无数盏孔明灯宛若星辰。
里面会不会有一盏属于我,保佑我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可惜呀,回不去了。
刚到村口,我就被一群村民拦住。
他们愤怒地用石头砸我。
我的额头,身上,都被砸出密密麻麻地血窟窿。
我昏倒在地,又被一群人拖进山洞。
他们重新封住了洞口。
连一丝光都没有留给我。
(八)
书生半天没有讲话,他指着地上成堆成堆的白骨:“所以他们都是你害的吧?”
我的心中涌起无比的酸楚,恨意让我的指甲再次疯长,头发根根倒竖面目狰狞的模样令山中精怪都为之胆寒。可是书生目不改色,除了眼底那抹悲凉。
他的表情几乎冷漠到接近无动于衷。
“所以你死后,化身厉鬼,屠了村,连尚在襁褓的婴孩也没放过?”
他说完这句话,天地忽然一暗。
原本漆黑的山洞亮起一道天光,漫天星辰似乎倒挂下来,从四野吹过的风直接将我贯穿。
满目望去,山峦曲折,枯草丛生,百里之内面目疮痍。
我想起来了。
这里已经是著名的无人区,屠村以后,这里聚集了太多的阴灵,他们的魂魄四处游荡,每至夜半,百鬼哀鸣。
世人皆称“百鬼哭”。
后来又有几个商人路过此处,我也顺便将他们“留下”了。
从此百鬼哭成为禁地,官府请了术士在此处布了结界。
连鬼差都找不到。
(九)
“因果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村民的恶行自然有天地管,你不该自己插手的。”
书生露出惋惜的神情。
“他们不该死吗?如果我不亲手杀了他们,他们还会危害更多的人,他们就是人类的蛀虫,必须死。”
我咬碎牙齿,刻骨的恨意深入骨髓。
“可是,那几个商人呢?他们也同你一样,你为何要滥杀无辜?”
我想起那些路过的商贩,他们就是累了来讨水喝的,可是其中一个好奇心太重,他到处找人,还顺手带走了值钱的东西,然后在山洞里,发现了村民们的骸骨。
我笑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一定要有一个,那就是倒霉,经过这个地方的人这么多,为什么偏偏是我死在这里?”
“就算他们倒霉好了。”
我离不开这里,无法投胎转世,无法消散于人间,只能怀揣着仇恨待在这里,日日重复着死前的记忆和生活。
慢慢地,我为人时的记忆也快消散了。
如果不是书生结的幻境,我根本想不起来的。
“看来你也并非执迷不悟,并且刚开始,你也曾阻止我入村,还带我逃跑,算是良心未泯,我会去阎君那给你求个情。”
他拿出锁魂链:“现在,跟我走吧。”
我皱眉看着他:“所以你真的是鬼差?”
我忽然记起我曾问过他的名字,他说他叫毕安。
“所以,你是白无常,谢必安?”
传说中的无常鬼,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怎么会如此的仙风道骨。
谢必安将锁链套在我身上。
然后将一幅画放在我手中,我打开,看见画中女子清雅脱俗,俏丽动人,她身上背着竹篓,身后是青山绿竹。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
这是我啊。
“那时的你,善良勇敢,有很多次都是从我手里抢人。”
“明明那些人阳寿殆尽,你就是有办法妙手回春。”
“那时我就在想,你一定是哪位仙子下凡历劫,普度众生。”
可惜世事难料。
“我想化解你心里的怨气,希望阎君再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所以,你愿意跟我走吗?”
“好……”我点点头,“不过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你可以带我去看看我的家人吗?还有我的未婚夫,他们还好吗?”
谢必安沉默着,他为难地看着我,眼神悲悯。
他说:“不可。”
“为什么?你连片刻成全都不肯施舍于我吗?你们鬼差都如此绝情吗?”
他目光沉静:“不是不肯,是不能。”
“你死后已有几百年,白骨都已化成了灰……你的父母亲人都已经投胎几世了,我……找不到他们了。”
“不过,等到了地府,我会让你看轮回镜。看看你死后,他们过得好不好。”
(十)
我在轮回镜前看到了尚文,我的未婚夫,他在腊八那日去我家提亲,发现我没有回来。
除夕的夜晚,他在屋顶喝了一夜的酒,把各路神佛都求了个遍,求我能够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元夕那日,他为我放了九十九盏孔明灯。
说无论我身在哪里,只要我抬头,总能看到他。
再后来……
他实在等不到我了,家里又给他安排了一门亲。
新娘子很温婉,很体贴,可是他不喜欢。
他一遍一遍地画我的画像,让他的商队搜遍全城每个角落,连乞丐窝都没放过,可惜,一无所获。
他的娘子勤俭持家,孝顺懂事,终于感动了他,他们相守一世还生了好几个娃娃。
可是,他一直没有忘记我,临终前,口中还在叫我的名字,盼着我来接他。
可是,我们今生今世,来生来世,往后浮生千万世,都不可能再遇见了。
还有我的父母,几乎一夜白头,阿娘身体本来就不好,没过几年就去了。
阿爹一生行医,积德无数。后来直接卖光家底捐了个善堂,专门给无钱治病的百姓救治。只为行善积德,换我平安归来。
原来我值得那么多人挂念。
原来,我也曾被爱包围。
跪在阎君面前,我忏悔哭泣,自愿接受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上刀山下油锅,再打入十八层地狱赎清我的罪孽。
如果有来世,我还愿意与我的亲人相遇,不管做花做草做清风做飞鸟。
只要路过人间,与他们擦肩而过,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