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之间》第一章池底
夏天的风裹挟着工业区特有的铁锈和化学品的味道,吹过那条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池塘。水面不再清澈,浑浊得像是患了重病的眼睛,漂浮着塑料袋、烂菜叶和偶尔翻起白肚的死鱼。
李明堃握着那根绑着铁丝的竹竿,站在岸边,十七岁的瘦削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他专注地盯着水面,试图将一块漂浮的泡沫板捞上来。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滴进已经湿透的旧T恤领口。
“明堃,又在这儿捞垃圾呢?”路过的邻居王大妈挎着菜篮子,远远地喊道,“快回家吧,这水臭得很,沾身上洗都洗不掉!”
李明堃抬起头,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就快好了,王阿姨。再捞一点就走。”
“你这孩子,真是倔。”王大妈摇摇头,快步走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里的臭气熏病。
李明堃继续着他的工作。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来清理这片池塘了。自从工业区建起来,池塘一天比一天脏,但他仍固执地每天放学后过来,试图从这片巨大的、流动的脓疮里,挽回一点过去的洁净幻影。
祖父给他取名“明堃”,寓意明理如大地。这份敦厚善良像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代码,即使面对显而易见的徒劳,也驱使着他一遍遍重复着无望的努力。
夕阳像一块即将燃尽的煤,把天空烧成一种凄凉的橘红色。就在李明堃准备收起竹竿回家时,一阵争吵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穿着工装的男人正拽着一个五六岁男孩的手,孩子哭得满脸通红,挣扎着想要去够水面漂浮的一个彩色塑料球。
“我要球!我要球!”孩子哭喊着。
“要什么要!回家!这水脏死了,掉下去会生病的!”男人不耐烦地拉扯着孩子。
几乎就在同时,那孩子猛地挣脱了父亲的手,向着水边的球扑去。下一秒,尖叫声划破了傍晚的宁静——孩子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了发臭的池水里。
“救命!我儿子掉水里了!”男人惊慌失措地大喊,却只是在岸边跺脚,不敢下水。
没有任何犹豫,李明堃扔下竹竿,纵身跳了下去。
冰冷的、粘稠的、裹挟着腐烂物质的污水瞬间将他吞没。他屏住呼吸,在一片混沌的黑暗中艰难地摸索着,终于抓到了孩子挥舞的手臂。求生的本能让孩子像八爪鱼一样死死缠住他,让他行动更加艰难。他呛了好几口腥臭的污水,肺部火烧火燎,用尽全身力气,才拖着孩子挣扎着爬上了岸。
两人瘫倒在草地上,浑身湿透,沾满墨绿色的淤泥,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李明堃刚喘上一口气,那个父亲就疯了一样冲过来,不是先查看自己的孩子,而是一把揪住李明堃的衣领,目眦欲裂地咆哮:
“你他妈怎么推我儿子下水?!啊?!你想干什么?!”
李明堃懵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我…靠…靠…靠…靠…靠…我救他…”
“放屁!我亲眼看见的!就是你把他弄下去的!”男人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一种奇怪的、先发制人的凶狠。“你是不是想讹钱?!我告诉你,没门!穷疯了吧你!”
周围不知何时聚拢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他们的目光复杂地游移在愤怒的父亲、哭闹的孩子和一身污秽、目瞪口呆的李明堃之间。怀疑、怜悯、看戏、冷漠……各种情绪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刺过来。
李明堃张着嘴,冰冷的污水似乎冻僵了他的舌头,也冻僵了他的大脑。他想解释,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一种比池水更刺骨的寒意,从心脏最深处猛地炸开,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看到了。在那男人蛮横扭曲的脸孔背后。在围观者冷漠好奇的眼神深处。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恶意。不是为了真相,甚至不是为了孩子,只是为了规避可能的责任,就可以毫不犹豫地践踏一份善意,将一个救人者瞬间钉上耻辱柱。
善良,不仅徒劳,而且有罪。
“不是的...我真的...”李明堃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一半是因为冷,一半是因为这种突如其来的背叛。
“不是什么不是!”男人打断他,手指几乎戳到他脸上,“我告诉你,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这时,怀中的孩子突然哭喊起来:“爸爸...是我自己掉下去的...我想捡球...”
空气突然安静了一瞬。
男人的脸色青白交错,更加恼羞成怒:“小孩子懂什么!吓傻了都!就是你推的!”
但围观的众人已经听到了孩子的话,目光中的怀疑更加明显了。有人小声嘀咕:“明明是自己孩子不小心,还怪人家救人的...”
“就是,老刘这人一直这样...”
男人似乎也意识到局势不再对他完全有利,他狠狠地瞪了李明堃一眼,骂骂咧咧地抱起还在哭闹的孩子:“走走走,回家!以后离这种神经病远点!”
人群渐渐散去,留下李明堃一个人,像一件被丢弃的垃圾,瘫在发臭的池塘边。他低头看着自己满是污秽的双手,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散发着和他家门外这片池塘一模一样的、腐朽的腥臭。
他救了一个孩子。他得到了一个指控。他见识了一种纯粹的恶意。
就在他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之时,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人群外围。
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与周围或激动或围观的人格格不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普通,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非人般的、实验室观察员般的冷静。他的视线掠过咆哮的男人、哭闹的孩子,最后定格在浑身污泥、剧烈颤抖的李明堃身上,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场人间闹剧,更像是在记录一组宝贵的实验数据,审视着变量在极端压力下的反应。
当男人微微抬手,似乎想调整一下袖口时,李明堃清晰地看到,在他昂贵的风衣袖口内侧,绣着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图案——一朵线条凌厉、仿佛由数据构成的红色彼岸花。
那男人注意到李明堃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反而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研究者看到预期反应出现时的弧度,随即转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像从未出现过。
但那个眼神,那朵彼岸花,却像一枚冰冷的烙印,和眼前这荒诞绝望的一幕,深深地烙进了李明堃的灵魂。
他艰难地站起来,拖着湿透沉重的身体向家走去。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裤管里的水声和泥浆的黏腻感。路人们纷纷避开他,捂着鼻子投来嫌弃的目光。
推开家门,母亲吓了一跳:“明堃?你这是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那种冰冷的、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触感,仿佛从未真正洗去。它日夜包裹着他,渗入骨髓,成为他看待这个世界的第一层,也是最后一层底色。
那天晚上,李明堃在梦中反复坠落。有时是冰冷的、发臭的池水,有时是无底的深渊。而在那片无尽的、黑暗的泥淖深处,总有一朵花在静静绽放——线条冰冷僵硬,却散发着不祥的、微弱红光,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坐标,既遥远,又无比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深处。
多年后,当他从上海中心大厦顶端跃下时,他恍惚觉得,自己不过是再一次坠入了那片无边无际、散发着恶臭的泥淖。
只是这一次,再不会有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会为他跳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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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