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季

01 春之光

风停了,夜鹭结束了一夜的欢叫,静静地伫立在不远处的榕树梢上,一动不动,在晨露的抚慰中安然睡去。

原本挺拔的榕树,承受着上百只鸟儿日复一日的重压,摆出一副垂暮的姿态,枝桠倒垂着,树叶撒了一地。叶子在它周围铺了厚厚的一层,有翠绿的、有枯黄的、还有焦黑的,把好多因年老衰亡,从树上落下的鸟儿掩埋。

这些鸟儿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时间久了,身子干瘪,化作养分被土壤吸收,只剩下躯壳外的羽毛和腐叶混杂在一起。徐风拂过,羽毛曼起舞来,树叶打着圈儿,在空中飘荡,一起飞向下一个寄栖地。不停地飘着,飘着,直到化为尘埃,彻底消失在阴暗的寂空。

我扒开地上的腐叶,借着微光,很难从外形判断它们的种类。不过可以肯定:这只是森林公园众多坟墓中的一处,因为这儿鸟实在太多了,树木又是那么少。

其实也并不少,大多是新栽的梧桐树,纤细的树干上光秃秃一片,连嫩芽都没长出来。

失去遮风避雨的地方,自然是孤独的、寂寞的。这倒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在肥料的浇灌下,让它们看起来比起周围满是树洞的槐树和黄杨树更有朝气和活力。

蚂蚁开始一天的工作,排着队伍,将一片片沾着露水的树叶运送过来,不规则地堆在梧桐树下;紧接着,它们蹙成一团,开始刨坑;当树根呼吸到第一口空气,任务也就完成了,有序地迈入阴暗潮湿的穴道,参观新居。原本栖息的那棵槐树树干,被吉丁虫和天牛蛀空,周围满是刺鼻的杀虫剂味道,蚂蚁们只得无奈离开。

水珠由地上的青叶尖上落下,伴随一缕红光,滚入蚁穴。巢穴散发着红色光亮,如同火球,把里面照得亮堂,但并不炽热,更多的则是温暖。

只见它们又爬出巢穴,继续刨下一个坑。

红光照亮蚁穴,也照亮了别处。矗立在远处的轮廓,棱角分明,发出耀眼的光芒,直入天际,好像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观察着它们的异类。嗬,多么奇怪,居然绿色的。

蚂蚁们也抬起头,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停下手中的活儿,稍事休息,愣神眺望着远处,似乎在作答:“嗐,它们也够奇怪的,居然不是绿色的。”

云朵在漂浮,几片路过的白云被映得彤红;接着是后面的云朵,也被染红,比之前的更红。一朵跟着一朵,一片接着一片,一簇连着一簇。朝霞越来越红,越来越亮。

当最后一抹云彩被驱赶,月亮落下,太阳升起,大地被照亮。

远处的眼睛陆续睁开,嘈杂声也在树林里响起。

沿着霞光,我穿过树林,向一潭金色的宝藏走去。


02 夏之章


那并不是什么宝藏,只是个池塘。池水泛着波光。

从远处乍看,像是满地金子。

走近前来,上面腾起薄雾。隔着幕帘,很难瞧个仔细,只闻到一股青草的甘甜,还夹带泥土的芬芳。

我在池塘边的草地上躺下,闭起眼睛,聆听周围美妙的乐声。

一声噗通,荡起余音缭绕,又渐渐趋于平静。

时而有叮叮当当的水声,划过耳畔,或是激起水漾,又或是拍打石头。

刚静下来,窸窣声由远及近,在草地上摩挲个不停。乐声愈发活泼明快。

我大致分辨出:

甲虫路过,压弯的青草弹起后轻微的撞击声;

蚱蜢用力蹬着草尖,从我身边跃过的呼啸声;

兔子或是其他什么小动物在周围蹦跃,用牙尖儿磨青草发出的咕叽声。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奏起一首节奏轻快的小曲儿。

正当我沉寂在大自然音乐的美妙时,眼皮间忽明忽暗起来,好像有东西从我眼前掠过,哇哇声此起彼伏。应该是一群乌鸦,飞过树林,迎向阳光,唤醒尚在梦乡里的万物。

果然,眼皮间的光晕又恢复了,周围的乐声也更加热闹。旋律骤然增强,节奏更强劲有力。

啄木鸟啄击树干,松鼠啃咀松果,青蛙在池中欢蹦。

苹果熟落,撞击腐叶,发出闷响,顺着小土坡,从我发间滚过;最终噗通一下,落到水里,激起浪花,洒在临近的草地上。

一只毛绒绒的动物,擦着我的裸露的臂膀走过。

小虫子们如临大敌,加快步伐,在草间剧烈摩擦,朝着一致的方向逃去。

鱼儿也被这突入袭来的响声惊动,纷纷躲进水中。池塘陡然静了下来。

短暂的停顿,终是高潮的前奏。

猛然间,连绵不绝的嗡嗡声,盖过所有的声响,将原本和谐的乐章撕扯得支离破碎。除了噪音,还是噪音。

鸟儿拍翅高飞,动物四处逃窜,鱼儿遁入池底。

我睁开双眼,只见空中集满蜻蜓,穿越树林,划过草地,踩着水面,向池塘后面的假山行进。

雾气已然不见,空气中透着一股闷热。

方才还是温暖的阳光,转瞬躲进我头顶上方的云堆,不见了。

白色在头顶缓缓靠拢,最后一抹蓝色,就这样从我眼前消失。

硕大的云团,如同吸入一大桶墨汁,很快变得深沉。

我起身绕过池塘,大步踏上台阶,奔向矗立在高地的假山。

因为在假山的后面,有一座凉亭。

大雨将至,是时候躲雨去了。


03 秋之殇


飞奔之际,水珠敲打在我的额前,顺着眼睛和鼻子,淌入口中,感到一股难以忍受的苦涩。

刚跑进凉亭,尚在躬身喘息,猛地一阵惊雷,冲破密密麻麻的黑色云层,向大地怒吼。

飞禽走兽早已不见踪影,连同刚才和我一起飞奔的蜻蜓,也不知躲藏到哪儿去了。

细雨飘飘然落下,将面前的假山染得深一块、浅一块。

热气从地上冒起,窒闷得让我有些透不过气。

看来,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我索性坐在长廊,俯瞰整个森林公园。

雨水敲击瓦片,罄音荡起,又伴同水帘划下屋檐, 被更大的雨声所吞噬。

我的视线逐渐朦胧,变得模糊。

散布在远方的眼睛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个细长的廓影,黑压压的,和乌云连成一块儿;

树林更是不知所踪,远远望去,尽是白色,只依稀从狂风的咆哮中,谛听到几声无力的呻吟,辨认大致的方位;

近前的草地可就更糟了,雨水填满池塘,好像一只烧开水的锅子,溢出的水源源不断地扩散开来,片刻功夫,青草地就成了汪洋。

那些小虫子,多半是遭了殃;

刚筑起新巢的蚂蚁,恐怕也不能幸免;

只有那些体型较大的,诸如:兔子、猴子什么的,方能有机会避开这场灾难;

至于鸟儿——尤其是那只在打盹的夜鹭——我就更不知道了。

雷声毁掉了一场音乐会,暴雨几乎击垮了一切可以寄居的地方,或许连鸟巢也不会放过。

但更糟的还在后面, 一道闪光在我面前划过。眨眼的功夫,一座假山被削去了半个脑袋。石块一路滚落下去,也不知又损毁了多少家园,夺去了多少生命。

大概是落到池塘里,也许砸在被雨水淹没的草地上,反正是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在风声、雨声和雷声下,其余所有的响声,都是那么的微弱和无力。它们盖过了一切,甚至让我无法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寿终正寝也好,惨遭横祸也罢。总之,那些小生命总是逃不过大自然的命运。

惊雷终有迸发的一刻,闪电更是无法揣度,狂风总在宁静祥和后呼啸而来,而暴雨该来的还是会来。

有多少生命能幸免于难,那就说不好了。若是雨一直这么下下去,大概大象也要溺水而亡的吧。

但惊雷、闪电、狂风、暴雨,它们多半有累的时候。等折腾够,就会过去。

果然,四重奏接近尾声,不再激昂,用温婉的余音抚慰伤痕。

在休止符划上的那一刻,《大自然进行曲》演绎完毕。

我的视线清晰,耳根清静。

雨停了,风弱了,阳光也随之不见。


04 冬之茫


夜空被洗涤干净,亮着点点星光,在月光的倾注下,所有的东西都盖上了白色的外衣,包括远处的幢幢黑影。

我走出凉亭,在其中一座假山前停下。

光滑的切口,如利刃划过那样平整。触手摸去,竟感觉不到一丝的高凸或低陷。石头的纹理实在美妙,斜斜的细纹有如人工雕琢般完美。

沃土将雨水吸收,青草露出尖儿,滴着露珠,只是有些潮湿和泥泞。

地上有一块巨石,孤零零地耸立着,好像一座墓碑,斜斜地插在草地中央。

当然,我是不奢望把刚才那些倒霉的小生命,在上面一一记下。

兔子八只,猴子两个,蚱蜢约千只,甲虫约万只……

要这样写的话,石头看起来就有些小了。再说,还有许多我没见过、不认识的动物和昆虫。数量更是难以估算。

我舍弃原先的念头,绕开池塘,继续前行。

身后噗通一声,我回过头去,一条红色的鲤鱼尾巴恰好沉入水底;一旁的荷叶上蹲着只青蛙,茫然地朝四处张望,肚子一鼓一鼓的,也不张口叫,只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叹息。

树林的路不如我来的时候好走,三棵梧桐树挡住了我的去路。原本植入树根的大坑被灌满了水,上面漂浮着厚厚一层黑色的东西。

老槐树和黄杨树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没倒,就是树干上多了几道裂纹,也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

瞧见那只夜鹭躲在一棵槐树的树洞里,拍打着湿漉漉的翅膀,卯足劲儿抖动全身,真是叫我既高兴,又欢喜。它总算熬过来了。

可再瞧一眼树下的另一只夜鹭,却叫我忍不住也和前面那只青蛙那样,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轻到我自己都听不见。

叽叽喳喳的声音在夜晚听得格外真切。我抬眼望向星空,鸟儿零星向这里飞来。踩踏腐叶的清脆响声,也从我背后传来。

我看见一只猴子,嘴里叼着个苹果,冲我走来。这大概是之前我亲近过的那只,又或许不是。

我朝它挥挥手,它也朝我挥挥手。我们算是打过招呼了。

它转身向池塘方向走去。我也迎着星光,走出树林,朝反方向的公园大门迈去。

几声摇晃树枝的婆娑声,使我转过身来,在门口站定。

我睡意朦胧地望着公园,黑色的幽影在灯光的衬托下斜斜地飘落,又升起。

是时候该离开了。天气预报是对的,今天果然是个下暴雨的日子。整座城市都在下雨。

这会儿又下起绵绵细雨,雨水落在目所能及的每一个地方,落在卧倒的梧桐树上,轻轻地抚摸着青草的脑袋,又落在刚退潮的池塘里。它也落在了尚未干透的假山上。随着徐风,它飘往凉亭的檐角和长廊。再往远处,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雨水就这么一直地飘落下来,盖住了那些动物的尸体,洗刷墓碑,将小虫子冲入池塘,也在我面前的铁栅栏尖儿上,嘀嗒嘀嗒地垂落下来。

夜深了,周围的眼睛大多又闭上了。

我想我知道该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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