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娶了奶奶后,虽两情缱绻,但奶奶却久不生育。依着祖奶奶的意思,这就理应被休出家门去了。据说,那时的祖上,也是拥有良田三千亩,种土烟贩牛羊的大户人家,爷爷又是长子,后继有无可是大事。
爷爷不愿意,拗了很久,最后不得已带了我的奶奶离开了家,在距老宅几里外的地方安了个小家。那个小家,在大人的叙述中,好像是个牲口棚一样的建筑,屋里漆黑一片,不及人高的石头墙,北风能从这面墙的孔隙中吹进来再从那面墙的孔隙中吹出去,不带打弯的。爷爷奶奶行动处要弯腰低头,不然脑袋就要受罪。
“要不是你外祖爷爷打发我给你爷爷奶奶送粮,哪还有你们?”舅爷爷边抽着旱烟锅边给我倒过去的故事。
“为啥就没我们了?”我歪着脑袋,一脸疑惑的问。
“为啥?因为如果没有我给送的那一口袋粮,半扇猪肉,他两早饿死了。他两饿死了,哪还有你们?”舅爷爷敲了敲我的脑袋,没好气地说道。
“不可能,我就不信我祖爷爷他们一点都不管我爷爷奶奶的死活!”我强烈地质疑,嚷嚷着。
舅爷爷看了我一眼,然后就拉长他的眼神看向了窗户,似乎那里有一面直通过去的隧道,让他能对往事一目了然。
随着舅爷爷白胡子稀稀疏疏的翻飞,我终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我的爷爷在父母的施压下,始终不愿意休妻。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爷爷勃然大怒,罚爷爷在院子里跪家法,一跪就是三天三夜。奶奶一直无助地跪坐在自己屋的门檐下哀泣。最后一夜,天降大雪,天还没亮,淋成雪人的爷爷就晕过去了。醒来后,爷爷跪在父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就带着奶奶走了。
家乡的山上石头多,爷爷就去打石头捡石头背石头,垒墙。奶奶就去砍柳条,一根一根柳条的编出了个屋顶。所以在解放后爷爷还曾学过一段时间石匠,估计是被这段打石头的经历给整怕了。
那年快过年时,又一场大雪。外祖爷爷听闻女儿女婿另立门户了,就咬咬牙,拿出了一麻袋黄米,半扇猪肉,打发三子送去了。
舅爷爷说他一路上还很埋怨,自己家里大小十几口人才吃半扇猪肉,给姑娘家两口子一出手就竟半扇。再说那骡子,自己平时使唤使唤老子都不放心,现在倒大大方方地打发了来驮东西。老头子心眼儿偏太狠了。
然而当他一看见爷爷奶奶两人时,他这三十来回的汉子竟不由背转身子抹了两眼泪,那两人瘦的都脱相了。
“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你爷爷走路时,裤腿忽扇忽扇的,两条腿生像两根竹竿子。你奶奶的脸上就剩两只大眼睛了,活脱脱是只定定看着人的猫头鹰。”舅爷爷皱着眉头,给我描述着。
“咦”,我呲着牙想象着竹竿子和猫头鹰的样子,再把鬼的形象加上,好可怕。
“唉,两个人又受又饿,搞成那个鬼样子也不出意料。说起来你祖爷爷他们也是狠心,两孩子另立门户时,只给了一卷被褥,一口锅和两只碗。”
“连一粒米都没有,那我爷爷和奶奶是怎么活下来的?”
舅爷爷又一个爆栗,“米肯定有,但是不多!你再胡搅蛮缠就给我出去耍去,烦死我了!”
我连忙表示我不去耍,我再不胡搅蛮缠了。舅爷爷这才悠闲地抽了口烟,下巴上的胡子又有韵律地抖动了起来。我伸手摸了摸被敲了的脑袋,悄悄换了个姿势,老被敲一个地方,怪疼的。
爷爷奶奶出走后,祖爷爷祖奶奶气了个半死。街坊邻居的人都悄悄议论是祖奶奶不容人,把这么好的儿子儿媳给逼走了。更有白胡子拄拐杖长辈,据说是三门老祖爷爷,上门给爷爷奶奶讨说法,祖奶奶被气了个半死。我想象着祖奶奶如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一样,头上绑着额饰,半倚在被褥中,凄凄切切地说,我这次可是被言言语语糟蹋够了,活着都快要没脸了,快不如死了算了。言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一只柔弱的手,捏着手绢,在眼角拭起了泪,一只青玉手镯滑落在纤瘦的半臂上,憔悴堪怜。我看过祖奶奶的照片,她确实是美丽而削瘦的,一双丹凤眼,就算是黑白的老照片都挡不住眼底的风韵。我想祖奶奶开始哭时,祖爷爷应该会是坐在床头伸手拍拍祖奶奶的瘦弱的肩膀,然后叹口气,愤怒地挥手锤了把自己的大腿,说,这两兔崽子,他们就是死了,我都不会眨一下眼。
“小毛虫呀,你又在发什么傻啊?”舅爷爷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下意识地捂住了脑袋,说:“没有啊没有,我在听你讲故事啊。”舅爷爷看着我的滑稽样,哈哈笑了起来。
“转眼间五十多年了,你爷爷也是个狠人,硬是带着你奶奶开荒种地,挖野菜打野兔,总算没饿死。后来有了你爸又有了你姑,这日子才慢慢红火起来了。”
“你奶奶也是有福气,一直承你爷爷不离不弃。苦尽甘来。”
“后来你外祖奶奶去世时,硬撑着一口气不愿意合眼,直到你爷爷进了门,趴在你外祖奶奶耳边说,婶子,你放心吧,怡华有我了。你外祖奶奶才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了眼。”
“怪不得我爷爷对我奶奶这么好。”我脱口说道。
舅爷爷意外地没有因为我的打断而赏我一个板栗吃。他抽着烟锅,眯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爷爷对奶奶那是真好,承蒙妹妹的到来,我从小在他们身边长大。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在生病,大病小病不断,病轻时,她忙前忙后,从不歇着。病重时她躺卧在床上寸步不能行,深重的呼吸就像在拉风箱,呼哧呼哧……
爷爷总是到处求医问药,给奶奶端水递药。有一次买药回来时,爷爷将一个小布包压在了奶奶褥子。这可瞒不了我的眼睛,我连忙冲过去翻了出来。原来是一块头巾,透白纱底上起着银色的花,轻盈柔软。我可喜欢坏了,抱着纱巾一个劲儿问奶奶可不可以送给我,奶奶宠溺地摸着我的脑袋说好。那天,我披着戴着裹着纱巾当了一下午的仙子和江湖儿女,奶奶笑盈盈地看了我一下午,她那因为缺氧而暗沉的脸色似乎都被一扫而光了,闪闪发着亮。午后的阳光从窗棱间照进来,斑驳了奶奶的笑容,也斑驳了爷爷忙忙碌碌煎药的背影。
“其实我奶奶对我爷爷也可好了。”我朝舅爷爷补充道。
舅爷爷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还是捧着他的烟竿子在抽烟。
奶奶在我的印象里似乎从来没有生过气,永远是和和善善的。爷爷发急时,奶奶不是柔声哄着,就是静静地干着家务,要不就是给我递杯水或拿跟烟,让我转给爷爷。那时候我还随着爷爷奶奶住在老屋。那处屋子估计是属于他们自立门户后的第三代屋子了。一扇木质的大门,进去后就是一方院子,三间北屋一间南房,四四方方。奶奶总是能把七家八具都收拾的整洁利落,各是各的位置。奶奶爱用滴了桂花头油的水洗衣服擦家具,家里就总是弥漫着淡淡的清香。爷爷挣了钱后都交给奶奶,奶奶就用他的浅蓝色花手绢包了藏到了柜子里。我问她为什么不拿着去买好东西,奶奶笑着刮着我的鼻子说,小馋虫子要吃啥?我嘻嘻笑着,就是不说话,我让她猜。奶奶就会拿出一毛钱给我,一毛钱可以买十根大冰棒了。我说,奶奶,你要啥,我也要给你买。奶奶说,咱家的钱都是你爷爷挣得,他辛辛苦苦地挣,我就得仔仔细细地花。我听后,纠结了纠结,就把那一毛钱郑重其事地放还到奶奶的手里,等奶奶再拿出来给我时我已经跑远了。等我跟小伙伴愉快地捉了一下午的泥鳅回家后,已经是傍晚了,奶奶神神秘秘地看着我笑了一眼,直觉告诉我奶奶肯定有什么秘密。晚上临睡前,我趴在炕桌上临毛笔字,爷爷在旁边给我指导着运笔的技巧。奶奶进了屋,又神神秘秘的,而且是更加神神秘秘的了。她满面含笑地将一个盘子放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盘子里赫然躺着两个冰袋,粉红色的包装,胖鼓鼓的。我啊的叫了一声,跳起来勾住了奶奶的脖子,结结实实地亲了她一口。爷爷问这是啥。奶奶说这是小毛虫念叨的冰袋。奶奶向我呶呶嘴,说:“小馋毛虫子,吃去吧。”
我欢喜着,抓向一个冰袋。可是盘子里只有两个,我问奶奶说:“那奶奶,你和爷爷不吃吗?”我停下了手,问道。
“我吃过了,你和你爷爷吃。”奶奶笑着说。
“不对,奶奶,你骗人!你才说爷爷辛辛苦苦挣钱,你要仔仔细细花钱,你肯定只买了两个冰袋,是不是?”我问奶奶。
奶奶看了眼爷爷,眼里的笑意更浓了,她哈哈笑着把我搂在怀里,顺势坐在了炕上,伸手拿了一个冰袋,放在我手里。又捏着我的脸蛋亲了我一口。
“不。我不吃,你不吃我也不吃!”我气呼呼的,撅起了嘴。
奶奶温柔地拍了拍我的脸说:“我和你爷爷吃一个,你吃一个,好不好?赶明儿我再去买好多给我毛虫吃好不好?”
我瞬间喜笑颜开了。
“怡华,挣钱是为了花,你想怎花就怎花。不要顾虑这个顾虑那个。”爷爷伸手拿了个冰袋,边说边用牙齿咬着袋角,结果“卟嗤”一下,冰袋里的水突然从爷爷的嘴边喷了出来,“唰”的一声洒在了桌上的老麻纸上。爷爷被吓了一跳,一脸惊讶。奶奶疑惑地说:“我一买回来就放在水瓮里凉上了,怎么还是化了?”
“你把冰放在水里,这不化的更快了吗?”爷爷哈哈大笑着摇了摇头,我也跟着大笑起来。
爷爷探手取过布擦了擦桌子,又把咬开的冰袋递给奶奶,说“来吧,喝起来还甜甜的,咱今晚先喝这个化成水的明天再去买冻成冰的。”
奶奶给爷爷推了回去,笑盈盈地说:“你先喝。”
她拿过我的冰袋,小心翼翼地咬开了一个细细的小口,然后递给了我。
我吸着呡了一口,果然甜甜的,我觉得我的舌头都被甜化了。我看看爷爷再看看奶奶,感觉他们也要被甜化了。
“小毛虫,你这个愣娃子一天天走神发呆,舅爷爷我不跟你耗费功夫了。”舅爷爷又给我敲了个脑奔儿,站起身来,握着他的烟锅子,背转手起身走了。
我回过神来,可不能让他走,我还想听故事呢,于是我也紧撵着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