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回家的路上,一上午的半云半雨就要結束,太陽就快出來了。快到家時,路的拐彎處看見一個盲人,艱難地拿著拐杖探路,不是戳在牆上,就是打在紅路燈柱子上,好一會兒才前行了一兩米遠。
我從對面邊走邊看,往前走了一大截,直覺使我又停了下來,站在那,觀察著這個好像從沒來過這兒,又完全看不見的人。我本急欲回家睡覺,但看到他哆哆嗦嗦地觸摸辨認著三個紅綠燈時,就知道他一定找錯路了。
“請問,”我一邊朝他走,一邊把手伸了過去,“我在這,在這,對,——您要去哪裡?”
“……”他把頭側向一邊,對著沒人的地方跟我說話,嗚嚕一下就說完了,我完全沒聽明白。
“哪兒?這條路是Auguste Delaune,您現在站在路口。”
“我住在Rue Fernand Leger 15號,”他咳了一下,“的對面。”
“稍等,我馬上查一下。”
我打開地圖定位,他從口袋裡摸索出一盒煙,摸出一根放進嘴裡,拿起打火機對著煙的旁邊打起火來,一點著,風就把火吹滅了,他保持著點火的姿勢,只過了一小會兒發現嘴裡抽不進煙味,又重新開始。我徑直接過打火機,“我來我來,”但也是一點著馬上就被吹滅了,打了好多下都沒成功。他又摸回去,直接從煙的中間燒起來,算是點著了。
抽上了煙,找到了路,我就開始扶他回家。其實就是在隔壁那條巷子,但他因為有人指錯路,就完全找不到方向了。一路上因為剛才的錯路擾亂了他腦袋中的地圖,一直不敢邁步走,一下戳到花壇,一下打在汽車上。
“您……經常出來嗎?”
“對,常常。”
“不要怕,筆直往前,十米左右右拐。”我用著暗力拽著他走,手臂酸得慌。不遠的路,和這樣一個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險境中的人一起走,覺得無比漫長。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誰,我怎麼生活的。”盲人突然嘟嚕了一句,嗓子里都是痰。
“呵……”
“我在這住了三十四年了。”
“哦……對面就是15號了。”我們走到了一個公寓樓,果然15號的牌子能看得比較清楚,“那您是住在倫勃朗路2號是吧?家裡有人來接您嗎?”
“我一個人住。”
什麽?這樣怎麼可能一個人生活!我扶他到大門,問了進門的密碼,到了大廳稍事休息,我說:“那麼,您需要我送您上去嗎?”
“隨你便。”他一邊嗚嚕一下,一邊鼻子貼著信箱摸到鑰匙孔,打開,一隻手伸進去從裡到外摸了摸,又緩緩地把信箱鎖上。
“那咱們就上去吧。在幾樓?”
“三樓(法國三樓,相當於中國二樓)。”他沒有搭理我伸過去的手,摸索到了扶梯,我覺得可能不用攙他了,就跟在他後面。“有三十八級階梯。”
到了三樓,他沿著墻摸到第二個門,摸了摸鑰匙又摸了摸孔,打開門,在擦鞋的墊子上做操似的前後擦了十幾個來回。我在猶豫要不要進去,不知道他是否想讓生人進門,我要是徑直拿走錢財甚至把他推倒在地也未可知。
“您想讓我進去么?”
“隨你便。”
這是一個二十平米的舊公寓。安靜、整潔、樸素得像一個鄉間小教堂。屋子中間的大圓桌上晾著一條穿了多年的睡褲,靠牆牆壁的長條桌面上擺著一個年輕女人的照片,一塊盲人用的扎滿小孔的板兒,一個黑色小提琴的盒子,盒子邊上是一個大音箱和一大疊唱片。另一面牆下面是一張整齊地疊放著被子和枕頭的沙發。隔壁一小間則是一個同樣整潔簡單的廚房,椅子推在小餐桌下面,桌子上有半壺咖啡和一小截法棍。
“那麼,您是音樂家嗎?”
“不是。”
他還在緩緩地換鞋,我一看地面也極其乾淨,急忙退幾步脫了鞋子。這時候我看見進門的地方放了一個本子,有個人記錄著每天來打掃屋子和做飯的時間。想必是一個專門照顧殘疾人和孤老的社會組織在保障他的基本生活。
他伸開雙手慢慢走了進來,沿著圓桌走到小提琴盒子前面,從口袋裡掏出五盒香煙,一盒一盒地疊放上去。如此之緩慢,仿佛一部放慢畫面的長鏡頭片子。
“照片上是您的夫人嗎?”
“不是。”
“那麼……”如果我不開口,他好像也不會主動說什麽話。“您……一開始就失明了嗎?”
“不是。25歲的時候瞎掉的。”他頓了一下,雙眼睜得很大,眼珠是如此透徹明亮,難以想像這樣一雙眼睛什麽也看不見。沉默了一陣,我想他也許會對我說說那個遭遇。
在他開口之前,我迅速地回想了我小時候認識的一個瞎子,他在鄉下和他老母親住在一起,20歲出頭的時候因為偷偷砍樹來賣,結果那棵樹砸中了頭,從此失明了。他母親怕他活不下去,一開始每天都守著他,村子里有不少孩子帶著看熱鬧的好奇心每天都在他家打鬧,久而久之,他也開心了起來,認了命。我那時候就是常去的一個,但我並不打鬧,一進門他就從燒火的爐灶子後面伸出一張烏黑的臉來,側耳聽一下,就馬上喊出我的名字。後來在經過不停地勸說,他總算答應去學算命,老母親病死之後,他也就雲遊去了。多年之後的一個春節,我回到那邊的鄉下在馬路上遇見他,他已然是江湖中人了,全然不見了年輕時的沮喪氣,隨口就嘻哈笑起來,我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他側耳聽了一下,臉上露出并不完全確定的驚喜來,急忙問道:“老瓜!是你嗎?!你來啦老瓜?!”
“那時候我剛結婚。我的前妻,”我一下子從這個遙遠的世界里被眼前的這番景象拉了回來,那是個充滿生氣人情味的世界,我一點也不擔心我那成了半仙的朋友,他一定還活得好好的。眼前這個陰鬱的人——他甚至不算陰鬱,看不出悲傷絕望,也看不見生氣,他就是一張黑暗中的臉罷了——卻讓我感到有些難過。我不能完全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難過,若要加一個形容詞,可能一種“現代性的難過(Une tristesse moderne)”比較合適。
“我的前妻,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和她結了婚,婚後沒多久她就變得暴躁兇狠。……好像有個人,那天屋子里有個人。我一進門,她從門後跳出來拿著一個什麽鐵的東西,砸在我腦袋上,”他指了指太陽穴那,果然太陽穴和眼眶之間有個凹進去很深的地方,手指能放進去一小指節。他從那凹處沿著一條看不見的裂縫摸向眼睛,“好像屋子里還有個人。”
“那您沒有看清楚他……?”
“沒有,是在那一瞬間里感覺到他的存在。過了很久蘇醒過來,躺在醫院裡,我就看不見了。”
我一時語塞。“那她……坐牢了嗎?
“沒有。她很自由。”他說著,摸摸索索去倒咖啡,“喝咖啡嗎?”
“不喝……”我心裡想問怎麼可能呢?除非他沒有告她,可即使是沒有告她,兇手也不可能逍遙法外啊。“她還在法國么?”
“在法國南部,我們從前生活的地方。”倒了一點咖啡,他似乎想給我一個解釋,但似乎他自己也沒有找到解釋,隨著三十四年緩慢流失的歲月,探尋這些原因也變得越發地不重要,甚至荒謬起來。我想像著他失明之前看到的那個急速的動作,那一團黑影,那來自愛人的一個毀滅性的劇痛,從此墜入無邊的黑暗……
我在想著那個可怕的場景時,他嗚嚕嗚嚕地說了他從醫院出來之後,來到巴黎接受盲人教育還參加考試什麽的經歷,同班的八個人全沒考過之類的,又摸著圓桌走過去,打開陽臺的門伸出身子去點了一根煙抽。他彎著腰呼著煙,仿佛陽光下一個佝僂的煙囪。也許一點著就燒掉了大半,沒一會兒他就抽完了一根,緩緩地彎下腰去把煙頭按在裝了泥土的小花盆里,(那裏面全是煙頭)又繼續點上一根冒出煙來。時而回頭跟我講一兩句話,明媚的光線切過他的臉,一顆眼珠閃閃發光。
“外面陽光很好啊,您能感覺到嗎?”
“有一點。”
我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包裡的相機,猶豫再三要不要問他是否能拍一張照片。
“我實際上是個攝影師。”他還伸在外面冒著煙,我繼續打探,“我總在不停地拍照片。……那我能在這拍照片嗎?”
“隨你便。”
我這才意識到,我的所有顧慮——所謂的尊重——是如此荒誕不經:圖像對他已經毫無意義了。我們這些看得見世界的人,對自己的樣子斤斤計較,常常為個肖像權鬧得不可開交,但在他那兒,世界已經不是一個有形的世界了。我這才放心地開始拍起照片來。相機的快門聲似乎也毫不妨礙他。他抽完煙,默默地關好了門,摸到沙發邊上坐下。
我想問你難道不覺得活著沒意思嗎之類的問題,但終究沒有問出口。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該問什麽,畢竟我又不是來做訪談的,要是中午回來路上沒去買電池花了那十來分鐘時間,我根本就不會遇見這個人。
“我今天起得肯定比你早!”
“喲?幾點鐘?”
“夜裡11點37分。”
“啊,我還沒睡呢。”我覺得氣氛突然輕鬆了起來,繼續說道:“我一般都一兩點鐘才睡,上午在睡,下午還要午睡。那您半夜就起來了,夜還長著呢!都幹啥呢?”
一問完我就馬上意識到,對於他,什麼時候不是黑夜?三十四年來就沒有再天亮過了。他漫漫長夜如何消磨,其實就是他三十四年前開始如何消磨人生……
“喝兩杯咖啡,再抽三根煙,然後聽廣播。”
兩杯咖啡三根煙,最多半個小時就完事兒了吧……我想像黑夜裡安靜地坐在屋子里聽廣播的這個人,時間對他有意義嗎?
“有一次連續抽了五十根。我不怎麼睡覺,坐著瞇一會兒就醒了。這個沙發,我已經一年多沒有放下來過了。”頓了很久,他繼續說:“沒有煙了我就下樓去買煙,出門前點上一根,抽完剛好能走得到。……”
我覺得眼前這個人越發像是一座黑暗的雕塑,如此孤獨的日子,他怎麼有耐心一點一滴地度過?如此無望的生活,他怎麼有勇氣活下去?如此殘酷的命運,他懷著一種怎樣的情感在苦苦煎熬?當他說“隨你便”的時候,完全一副早已放棄了的神情,仿佛世間所有的意義統統都忘卻了,連同我們所在乎的幸福和痛苦都變得如此無足輕重,它們的界限是如此模糊。——生活,對這樣一個人來說,到底是什麽呢?如果他想到生這個詞,一定會馬上想到死吧?在如此緩慢的暗流中,他只能靠一些固定的數字來構建出時間和空間,出一點差錯,他就會掉進另一個無窮巨大的黑洞裡去。死后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
難道眼前這個人,他已經默默地接受了三十四年前就已經到來的死亡嗎?死在這已經變成了他的常態,已經成為了他的生活本身。這個在刺眼的沙漠中緩緩走路的人,在黑暗的森林里摸來摸去的人,在茫茫海面上乘著一片木筏一動不動的人……讓人絕望的不是他找不到出口,而是這個出口在三十多年前就失去了,——更絕望的是,那出口外面的世界並不需要他,我們這些在外面世界中拼盡全力所做的事情,(比如我拍了這麼多照片)對他來說毫無意義,只在他摸來摸去的時候悄然整理好他的黑暗狹小的空間,準備好食物,讓他永無止境地在那裡摸來摸去……
我離開的時候,他用微波爐打熱了一小盒義大利面,就著那小半截法棍坐在小桌子前靜悄悄地吃著。我決定和他做個朋友。我們握著手,如同黑夜裡靜靜渡過漫長的時光,彼此很久都沒有講話。
這是他的肖像。想到他我總不禁會問,攝影對他這樣的人,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