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们都很讶异我对二到五岁那段时光的记忆犹新,都说"那么小的事情,我们都没有印象。"因为深刻,所以记得;因为放不下,所以深刻;因为不想忘记,所以放不下。
母亲在坐完那个酷热的月子两年后,用一瓶农药结束了自己26岁的生命,我随之被领养。新家五口人,爸爸、妈妈和三个哥哥,我是家里的小公主,大我八岁的小哥哥和我最亲近。他会"变魔术",上学之前给我"变"出个玩具,我搬个小板凳抱着玩具坐在家门口等他放学,面前那条可以远远看到哥哥的小胡同,在那时候是那么广阔明亮,胡同深处的那一边,是另一个我向往的、好奇的世界,因为哥哥每天都要隐没在那条胡同的深处。最欢喜的,哥哥从胡同深处向我跑过来,越来越近,张开双臂,直到我扑进他的怀抱。我总在哥哥的怀抱里,抱着我指读漫画书,抱着我在玻璃窗前数雨滴在地上的泡泡,抱着我守在厨房等待爸爸香喷喷的饭菜,抱着我看《蓝精灵》,抱着我讲睡前故事……
有一天,哥哥带着我走进了那条胡同的深处,那边的世界真大啊!哥哥学校的联欢会,好多好多像哥哥那样爱笑的人,他们都来捏我的脸蛋。节目演出,哥哥教我鼓掌,我觉得鼓掌这件事让心里有朵花在开,于是,我跑到舞台上,唱起了《西游记》片头曲,边唱边跳,掌声欢呼声四起,我羞涩地跑回哥哥的怀里。那天,哥哥一直在笑,一直搂着我,一直在说"这是我妹妹!"
我不睡午觉,那个玻璃罐里五颜六色好看极了的糖,在家人都午休的时候,每日见少,妈妈责问,哥哥说他吃的,妈妈的戒尺落在哥哥的掌心,我嘴里含着糖,眼里噙着泪,那是第一次感受自责的滋味!也是第一次懂得,背着家人做自己自以为是的事情,是"偷",可是知错并没有改,于是哥哥的手心常常有红红的戒尺印。
突然有一天,我被一个陌生女人带走了,没有告别,走了。那个女人拉着我走出那条胡同,从此我的童年画上了句号。黑暗、孤独、无助、饥饿、冷漠、饱受欺凌和暴打成了我"新生活"的底色。在无数个赤身跪瓦片的日子里,我开始计划逃跑。一个漆黑的凌晨,我成功逃脱,一路跑回家,强烈的方向感,也许就是那时候由本能锻炼出来的吧。妈妈泪流满面喂我食物,那个女人来了,在妈妈、我、我的食物之间,一顿拉扯叫嚷中,我又被带走了。那一幕,我很欣慰哥哥不在场。妈妈的沉默和眼泪,是诸多的无奈和无计可施,是对当年他们成年人之间那无休止的拉锯战的妥协。
妈妈把我交给了命运。
逃跑的代价,就是赤身裸体暴打到体无完肤、挨饿受冻跪瓦片,昏厥后醒来,再挨打……肉体上承受的苦痛极限,让年仅5岁的我牢记一个椎心泣血的教训——不能逃跑!开始学习妥协、服从、隐忍、接受,接受无血性,接受残暴和蹂躏,学习闭嘴,学习挨多少鞭子、跪多久瓦片都不落泪。那个女人,把我"训练"成了一个"乖哑巴孩子",她心满意足。直到我被寄养到另一个家庭,大家才发现我原来是个能说话的孩子。
我过了两年哑巴生活。
上天怜爱,二十年后,我和哥哥一家重逢。我们没有用太多语言去追忆小时候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我们很平静地交流彼此的现状。一次深夜,我想念哥哥,传简讯给他,聊起了小时候,哥哥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有件事我一直很疑惑很不安,当初为什么你会突然离开我?离开家?"
我竟无言以对……
哥哥说"现在说起这事,哥哥我老泪纵横!"……
手机屏幕里,哥哥的每一个字,都是那张爱笑的脸,渐渐模糊,直到被泪水淹没……
哥哥:你用心呵护想要爱一辈子的妹妹,却只爱了三年,突然不辞而别离你而去。这种分离的疼痛,是妹妹一辈子的痛!这份疼痛是我们彼此生命的一个缺口,再也无法完满。也因了这份不完满,我们触及到了可能很多人都未曾到达的生命之厚度。
哥哥:谢谢你!爱了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