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得体的职业装，勾勒出妙曼的身姿，吴娜妆容精致，容光焕发，踩着细跟小皮鞋，袅袅向她的代步小车走过去。

今天，吴娜要代表公司，向客户展示公司产品。为着这一刻，吴娜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只要顺利签下合同，升职加薪有望。那样，她就可以搬离这个老旧小区，跟杨谦租一个好点的公寓，提高一下生活质量。

这么多年，在生活这片海里扑腾，早已累得精疲力尽，感觉要溺亡了。还好，总有点希望支撑着，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吴娜和杨谦的希望，就是在帝都站住脚，有自己的房子，过自己的日子。

杨谦公司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杨谦负责的游戏开发已经进入体验阶段，就等游戏上市运行，可以领一笔丰厚的奖金。

人逢喜事，吴娜心情舒畅，往日里灰扑扑的小区景观在她眼里也变得可爱很多，尤其是楼跟儿，那几株刚刚绽开紫色笑脸的小地丁，都透出丝丝迷人。

吴娜走过去，弯腰掐下细弱的一朵，刚直起身，“啪”，头上挨了一下子，粘糊糊的东西顺着头发流下来，流到肩上胸前。

“啊！谁扔的鸡蛋！”

吴娜抬头。

三楼窗户上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淡然地看看吴娜，慢慢缩回去，关上了窗子。

“有没有公德啊？从窗户扔东西！”吴娜真想冲上楼去，揪住那老头，理论一番。

可是不行，手中握着U盘，那里面是自己精心做好的PPT和解说资料，每一页，每一个字都沾着自己熬夜的心血，得赶去公司才行。否则，升职加薪泡汤不说，还得丢了工作。

这绝对不行！

吴娜在心里衡量一下，迅速做出决定：赶紧回家洗澡换衣服。

因为兴奋，今天起床早，出门也比平时早，本想到公司自己先预演下。不想，天上掉鸡蛋，砸了自己一身一脸。

但愿，还来得及。

吴娜把心里腾腾火焰压下，转身小跑着奔向家门。

“怎么回来了？”杨谦被吴娜的开门关门声吵醒，睡眼惺忪地张望着，问。

“倒霉透了，二单元三楼，有个老头往下扔鸡蛋，砸我头上了。”

“他有病啊！大清早的，没事扔鸡蛋。”

“我哪知道！”

“网上说的果然没错，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我去冲个澡，你赶紧起来，帮我把那套宝蓝套裙找出来，还有长筒丝袜，肉色的。”话音没落地，吴娜已经进了卫生间，紧接着，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吴娜几乎是踏着秒针的最后一声“滴答”冲进会议室的。手机上满是上司催魂的电话，吴娜没敢接，她知道，电话一通，她就得魂飞魄散，索性装作没听见，蒙混过关。

所有人都坐定，看向冲进门的吴娜。

老总的脸阴沉能滴得出水。

“吴小姐，请把资料交给琳琳，今天这场，让琳琳来解说。”

吴娜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

琳琳是跟自己一个组，参与了产品的分析调研总结，可是，关键数据是自己分析得出，PPT是自己精心改过，展示资料也是自己呕心沥血一字一句斟酌而出，这样，合适吗？

琳琳早已笑眯眯站在吴娜身旁，不说话，就用目光，催促着吴娜。

琳琳不愧是职场老将，虽然文稿略有改动，但是，琳琳讲解很到位，从客户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们，很满意。当然，是对琳琳很满意，对公司产品很满意。

2，

从会议室出来，吴娜失魂落魄。

电话响个不停，是妈妈。

“娜娜，你没事吧？好几天没打电话了。我怕影响你工作，也不敢给你打。”

“没事。”吴娜嗓子眼一热，故意应声硬气地问：“什么事呀？”

“没事，就是，想你了。你啥时候回来？”

“哎呀，没空啦，等公司忙过这一阵，就回去。”

“哦，好。”

“还有事吗？没事我挂啦！”吴娜做出不耐烦的口吻。

“没……没事。挂吧。”

大学毕业，本来，妈妈已经托人帮吴娜在老家找了份工作。可是吴娜不肯留在老家，她想飞得更远些。男朋友杨谦已经跟一家游戏公司签了合同。吴娜不顾妈妈的不舍，投奔男朋友而来。

相对于老家而言，杨谦的工资并不低，但是，房租就去了工资的一半，再加上平时过日子，杨谦的手里基本剩不下钱。

吴娜进了这家公司，加班加点，把自己当成男人一样拼，终于也站稳了脚跟。两个人搬出地下室，租了个一居。小区虽然老，但是守着一个小学校，房租也很贵。好在离杨谦的公司近，他平时上班，骑个电动车就行。吴娜的公司远，俩人商量一下，买了个二手车，给吴娜代步，冬天的时候也不至于太冷。

说实话，杨谦对自己还是不错的。可是，吴娜年已经28了，昔日同学渐渐步入婚姻殿堂。虽然自己表面上潇洒无谓，其实心里也很着急。跟杨谦恋爱已经四年，开始两个年轻的人信心满满，立下豪言壮志：在帝都拼下立足之地，再结婚！可是现实一次次告诉吴娜跟杨谦，这方寸立足之地，要插下脚去，可真是难啊！

杨谦搞游戏开发，加班是常态。吴娜为了两个人能有个未来，也忙成陀螺。

正值大好时光的两个男女，累得连床上那点乐趣都没了。偶尔听同事八卦，谁谁出轨，谁谁找小三，吴娜就暗想：精力可真充沛啊！别说出轨，就是把当红明星全民偶像给我，我也提不起性趣来。

婚还没结，俩人已经过成垂暮夫妻的状态。吴娜也问自己：还能坚持下去吗？她心里是没底的。可是几年的时光已经耗在对方身上，分开，有点亏。继续，真看不见希望。不知道杨谦是不是这样想，或许他都顾不上想，他就是加班，睡觉，往复循环。

吴娜知道妈妈电话的意思，她想让自己早点结婚，有个归宿。想起妈妈那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样子，吴娜觉得自己对妈妈的态度太恶劣，下次得改改了。

3，

在小区门口买了把青菜，吴娜走到单元门前，聚了不少人。

“你说三楼这个老头子，可恨不可恨？我刚把孙女接回来，把书包放楼上，再一下楼，你们看，我这车上全是垃圾。”一个胖阿姨激动愤怒，满脸通红，指着自己的电动车让周围的人看。

吴娜也凑过去，电动车身上，什么葡萄皮、籽，橘子皮……这明明是把垃圾从窗户倒出来啦呀！

这样的人，一点公德心没有啦！

吴娜心里的火气也被勾起来。

“早上还扔了我一个鸡蛋，害我客户都丢了。找物业，投诉他！”

“姑娘你是不知道啊，找过不知道几回了，物业也找过他，可是不管事啊！”

“走！找他去！”

胖阿姨看了她一眼：“他家就他一个老头子，找他也没用，你指着他给擦车？认倒霉吧！”

吴娜不想认，早上一个鸡蛋，弄得自己白白丢了升职机会，这口气，怎么也得出出。

吴娜不管胖阿姨，自己蹬蹬上了三楼，啪啪拍门。

好半天，门开了一道缝。老头似乎知道吴娜为什么而来，看着吴娜，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您这么大岁数，老往楼下扔东西可不行！今天早上害我工作没做好，刚又把阿姨车弄脏了。大爷，不带这么干的！”

老头脸上居然带着笑容，也不说话。

可气着吴娜了。

“你家人呢？找你家人说话！”

“你给我儿子打电话吧。”老人递给吴娜一个纸条。

电话一接通，对方听吴娜讲述了事情经过，忙给吴娜道歉，并表示，一会就过来，好好说说老爷子。

老头开开门，让吴娜进了屋。

屋子很大，年头久远，墙壁泛黄，显出陈旧的颜色，还有，一种空寂的味道。

不一会，老头儿子来了。两只手里拎了好几个食品袋子。

看见吴娜，老人儿子忙给吴娜道歉：“不好意思，人一上岁数，跟孩子似的。行动不方便，自己待得闷了，就干坏事，我就得来给他收拾烂摊子。”

见到儿子，老头高兴了，乐呵呵，露出牙床。

“您好好说说老爷子，这多危险。今早一个鸡蛋扔我头上，就为这，我升职无望，加薪无望。一个北漂，能有多少指望，您理解吧！”

老头儿子连连点头，“我理解，我理解。我也是，忙，顾不过来。老爷子一想我了，就往楼下扔东西。也不敢扔大的，就诚心埋汰人，把人惹急了，给我打电话。唉！”

吴娜从心里有点可怜这个男人，可是回头看看那笑成一朵花的老头儿，对他也生出些可怜来。

男人说了老头几句。期间电话响个不停，急匆匆要走。

俩人走到楼下，吴娜看见男人的车子，一辆奔驰，黑漆漆的车身亮闪闪，晃了吴娜的眼。

4，

扔鸡蛋事件，让吴娜心里形成了阴影，再从二单元过，她离楼跟儿远远的。

不过，自从老头儿子来过，老头甚是消停了些日子。小区里搞卫生的阿姨说：“消停不了多久，这老头子，坏着呢！”

吴娜想替老头子解释几句，可是又无力说出口。

晚上把老头子的事给杨谦说了，杨谦反过来给吴娜讲的事，让吴娜无言。

“我哥们，党员，社区组织党员搞公益活动。有搞卫生的，报名人挺多。有上街协助交通管理的，报名人也挺多。还有两个孤寡老人需要照顾陪伴的，没人报名去。这年月，出点钱，出点力，都不是事，可是出时间精力和感情，真没有。”

吴娜心里沉沉的，凉凉的。自己子女都没时间陪伴父母，还能指望谁呢？

瞬间，吴娜想到妈妈，想打个电话，可 是深夜了，只得作罢。

公司安排吴娜出差，半个月。

吴娜回来的时候，杨谦喜事降临，游戏正式投入市场，奖金到账。

杨谦把银行卡塞进吴娜手里：“你赶紧找找房子，我们搬家，我一定会给你好的生活，娜娜，你要相信我！”

吴娜望着杨谦，他的头发已经开始谢顶，眼袋青黑。还没到三十，就已经显现出中年人的疲态。吴娜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一晚，两个人的身体生出了欲望，欲望的火花在小卧室里噼里啪啦燃烧了很久，许久不曾有过的缠绵，让两个人的心拉近很多。

既然还有爱，就奔着共同的目标继续努力吧。

好久没见三楼的老头往下扔东西了。吴娜觉得奇怪。偶遇搞卫生的阿姨，问她：“三楼的老爷子被接走了吗？怎么不见他扔东西了？”

“没听说他儿子接他来呀！也是呢，以前超不过一周左右就要闹一回的。”

“不会出事吧？”吴娜心里隐隐有丝不安。

吴娜上了三楼，拍门，没人开。再拍，还是没人。

她拨通了老头儿子的电话。

“老爷子又闹了吧！对不起啊，我今天忙，真过不去。等我明天抽空过去说说他。”吴娜还没开口，老头儿子就道歉。

“不是，好些天没见老爷子往楼下扔东西，有点反常，我敲门也没人开，怕是有事……”

“啊？啊！我这就过去！”

老头儿子打开房门的时候，吴娜看见，老头子佝偻成一团，躺在客厅的地板上，陈旧，跟房间无比和谐。一个鸡蛋，碎在他手边，蛋液已经干结。

老头儿子脸上显出悲伤的模样。

可是吴娜觉得，自己分明看到他松口气。她但愿，是自己看错了。

5，

吴娜给妈妈打电话。

“妈，你还好吧？没事吧？”

妈妈那端沉默了一下，吴娜的心里一沉。

“没事，上次病了一场，现在已经好了。”

哪次？自己产品展示被抢的那次吗？

“妈，我明天就回家去看你！”

吴娜挂了电话，给老板电话请假，态度坚决。

吴娜立刻在手机上定回老家的高铁车票。

妈妈瘦了，老了。

看到女儿，妈妈高兴得忙不停。

吴娜心里百感交集。自己一直在努力往前飞，往前飞，从没想过回头看一眼，在背后默默凝望自己的妈妈。自己飞离她越来越远，她想，她怕，她希望女儿能在身边，可是，她从来不曾伸手拉住她的翅膀。

妈妈不易。当年爸爸因为出轨单位同事，妈妈执意离了婚，自己一个人带着吴娜。这么多年，有追求妈妈的，妈妈为了吴娜，都没有接受。她的世界里，只有吴娜。而吴娜，却一心想跟随爱的人拼一片自己的天空。

那一晚，吴娜跟妈妈聊了很多很多，妈妈睡去，吴娜心里又想了很多很多。

回到北京，吴娜向公司递交了辞职信。

人生终会留有遗憾，她不想，这种遗憾发生在妈妈身上。

吴娜跟杨谦心平气和地谈了自己的想法：她要回老家。

杨谦不语。

吴娜知道了他的态度。是的，一线城市的天地，才适合有雄心的人施展抱负。

离开的时候，杨谦送吴娜，在嘈杂的候车厅里，两人无言。

站台上，吴娜给了杨谦一个深深的拥抱。杨谦也回以她一个紧紧的拥抱。用尽所有力气，拥抱彼此曾经的过去，用尽所有力气，遗忘彼此曾经的过去。

在人生的旅程中，我们都一样：一边坚持，一边放弃；一边挣扎，一边沉沦……

列车载着吴娜远去。

杨谦在宽阔而拥挤的站台上，流下肆无忌惮的眼泪。

广播里，汪峰正声嘶力竭地唱着：

……

我在这里欢笑

我在这里哭泣

我在这里活着

也在这死去

我在这里祈祷

我在这里迷惘

我在这里寻找

也在这儿失去

……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