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07 格雷厄姆的个人心理日记——读《柳林风声》

       1845年到1945年是英国儿童文学的成熟期和全盛期，代表作品有王尔德的《快乐王子》（不是法国圣埃克苏佩里的《小王子》）、数学家卡罗尔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杰·姆·巴里的《彼得·潘》等等，而格雷厄姆的《柳林风声》则被誉为“英国儿童文学黄金时代的压轴之作”，足见地位尊崇。世界最著名的童话当然还是安徒生童话，不过《柳林风声》的分量却似乎重于任何单篇安徒生童话。

       故事从鼹鼠在一个早春打扫房间开始，惯于地下生活的鼹鼠抵挡不了“大自然的召唤”，不顾一切地钻出地面，被美丽的河岸风光深深吸引，也与河边生活的河鼠成为好友。河鼠邀请鼹鼠在家里长住，他们泛舟河上，追随微风，吟诗、发呆、野餐、会友、作客、出游，无忧无虑。在一次雪地探险中，得到了住在野树林深处的老獾的帮助，几个好朋友决定要对胡闹的蛤蟆严加管教。又是初夏，朋友们一起前往蛤蟆府，将正准备乘汽车兜风的蛤蟆关了禁闭。不过，蛤蟆却狡猾地逃离，一路闯祸，一路历险，终于重回河岸，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夺回了被黄鼠狼们侵占的蛤蟆府。经历了这一切后，蛤蟆也成熟起来，朋友们愉快地在一起生活。故事的主线起初是鼹鼠与河鼠，后来则变成了蛤蟆，中间又穿插了寻找小水獭，河鼠迷失等情节。

      1908年，《柳林风声》在英国首版，此后一版再版，传播各国，风靡世界，现在已有500多种版本，一直被视为世界儿童文学的天花板级作品。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柳林风声》传到中国，最初周作人把标题译为“杨柳风”，其后又有各种译本、版本。我阅读的这版是浙江少儿出版社2009年8月的彩绘注音版，署名曹青、浩阳和庆达改写，小飞侠工作室绘图，纸质极好，印刷精美。经过对比，我以为相比一般的译本，改写的这版更贴合中国孩子的语言习惯和阅读口味，更简练，更生动。原作12章，改写版调整为20章：岸边相遇、泛舟河上、去蛤蟆家做客、结伴出游、独闯野树林、雪地探险、在獾家里、家的召唤、游子回家、教训蛤蟆先生、出逃闯祸、牧神的笛声、乔庄越狱、蛤蟆历险、秋日愁绪、浪迹天涯、蛤蟆历险续记、结束历险、泪如雨下、战斗前夕、大获全胜、荣归故里，每章内容长短合适，情节也非常紧凑。

       毫无疑问，《柳林风声》是妙趣横生让人暖心的故事，对于塑造孩子们的健康心灵大有裨益：美丽的河岸风光让孩子们如醉似痴，鼹鼠、河鼠、蛤蟆和老獾的友谊让孩子们温暖安宁，蛤蟆的历险也满足了孩子们冲破庸常生活的渴望……而作为成人，以积淀了一定人生经历的眼光来读，可以读出远比只是作为童话更深刻的内容。

      《柳林风声》作者是苏格兰作家肯尼斯·格雷厄姆（Kenneth Grahame，1859～1932）。关于格雷厄姆的生平，有两点令我格外关注。一是格雷厄姆的童年和少年相对压抑，似乎并不幸福：5岁时母亲去世，而父亲因为酗酒被剥夺了抚养权，格雷厄姆由外祖母和叔叔抚养大，伯克郡的库克姆美丽的自然风光、难忘的河流景观成为他后来作品的背景；9岁时和哥哥被送入牛津的圣•爱德华学校寄宿学习，但是19世纪寄宿学校粗暴的教育环境与哥哥威利的死亡“进一步压抑了他原本就深埋在心底的情感，成长像所有可怕的事情一样令他感到恐惧”。二是格雷厄姆极具天才：他聪明地选择生活记忆，而把无益成长的部分深度埋藏，“五岁到七岁的选择性记忆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段快乐时光”，他迷上了写作，以“憧憬”来协调与现实的矛盾。在叔叔的安排下，格雷厄姆没能进入牛津大学，他不得不到银行工作，尽管他并不喜爱，常常在周末逃回乡村。他写作故事，“以一种麻醉的方式来恢复自己往昔的幸福”。《柳林风声》是格雷厄姆写给儿子的书。内向，难以入世，甚至有些封闭的他40岁时才与埃尔思佩斯组成家庭。儿子很小的时候，格雷厄姆为他编讲了几则小故事，后来又以信件的形式将故事延续下去，1908年，以这些故事为基础创作的《柳林风声》出版。

       一般来说，作品通常寄托了作家本人的情感，反映其对世界对生活的认知，作者讲述故事是断续的，但对读者来说，前后联系比较，深入探究，却可能发现作者深藏在心灵深处的东西。相比一般文学作品，童话可能更多地寄托了作者的理想、情感和内心潜隐的某种渴求。在我看来，《柳林风声》与其说是一部童话，不如说是格雷厄姆的个人心理日记，在《柳林风声》中，可以依稀看到他的心理矛盾，也依稀看到他努力地最终解决这些矛盾，本来形象仍显模糊的他渐渐眉清目晰。

       尽管叔叔和外祖母都真心爱护他，但足够敏感的格雷厄姆可能依然对他们产生一种疏离，而冰冷坚硬的银行生活也并非他心中的理想生活。一方面，他不得不服从安排，尊重既成事实；另一方面，他又利用机会尽量削弱非理想生活的消极侵蚀，他在周末出逃，逃到城外的乡村，在“大自然的拼图”中温暖柔软地生活，多少找回一些自我，而不再有沦为工业社会中工具的感觉。在现实和理想之间，格雷厄姆幸运地找到了平衡，并小心地维系着这种平衡，不过，突破庸常僵滞生活的渴望和对自由新奇刺激生活的向往一直根植在他的内心。《柳林风声》中，鼹鼠对春天对阳光的喜爱、对河上生活的陶醉，河鼠对南方对漂泊的短暂迷失，其实都是格雷厄姆向往自由渴望新鲜生活的表达。而在蛤蟆身上，这种向往表达得更为强烈。《柳林风声》四大主角，蛤蟆似乎缺点最多，但恰恰是蛤蟆，给读者的印象最强烈，因为蛤蟆身上有我们每个人的影子：对世俗的叛逆，对秩序的挑战，对冒险的渴望，对生命乐趣的探求，对自我的不断突破——有人表现得强烈，有人表现得含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野兽的欲望，读者有，温和的格雷厄姆同样有。

      《柳林风声》中，最打动读者的是四个朋友不离不弃的友谊，和诗一般的河岸风光。格雷厄姆把友谊写得越美好，越折射他事实上的孤独和对友谊的渴望。在现代社会，友谊日益成为奢侈品，所以读《柳林风声》，我们自然会感动于四个朋友不图回报的友谊。至于河岸风光，在《柳林风声》中，格雷厄姆把童年时代伯克郡库克姆难忘的河流景观（也许还有其它）进行了诗化。以我读的版本为例，在第一章《岸边相遇》里，作者就满怀感情地写道：“花朵含苞待放，叶子努力生长，鸟儿筑巢欢唱，万物生机勃勃”，“河水莹莹闪光”，任谁读来都会心旷神怡。第二章《泛舟河上》里写道：“幽深的水面下，河岸上的树虬结的树根在泛着微光”，“前方，一座银色拦河坝高高隆起，坝下浪花飞溅”，“附近是一间有着灰色山墙的磨坊，边上的一架水车不停地转动着 ，有节奏地发出隆隆的声响”，这是19世纪末期安宁的英国田园风光，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人自然会被熏陶，温和、理智，不会产生激烈的行为。最优美的自然是《牧神的笛声》一章：“一片银色的光辉渐渐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当月亮无牵无挂地高悬在夜空中时，广阔的草地、静谧的花园，还有夹在两岸之间的整条河，全都柔和地展现在眼前”，“天色更加清亮了，两岸的草地显得无比清新，无比青翠。鲜艳的玫瑰，丰茂的柳兰，芳香诱人的绣线菊都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美丽”，此情此景，如醉似痴的岂只是鼹鼠河鼠这一对朋友？格雷厄姆的文字娴静、优雅，阅读之后，就像一条河流静静地从我们心头流过。

       伯克郡库克姆的乡村经历让格雷厄姆受益良多，美丽的田园风光使他的内心得以宁静，培养了他温和的性情，不过，同时也弱化了他反抗庸常生活的力度：格雷厄姆虽然是不入世的，虽然仍是孩子气，但他终究是彬彬有礼的真正的英国绅士，欠缺对生活激进“革命”的力量。一方面，他不满意一成不变的僵滞的常态生活，另一方面，他又最终向现实妥协，承认世俗的合理性：鼹鼠最终认识到鼹鼠居对他的意义，河鼠最终没有漂泊，蛤蟆也最终回归，朋友们在遵守秩序中“欢乐安逸”地生活着——存在即合理，关键是我们要找到“合理”的意义。格雷厄姆对世俗的反抗控制在极有限的范围里，而恰恰是这个“极有限的范围”使《柳林风声》得以喜剧结尾，故事终究是明亮的温暖的，因此也是适合孩子们阅读的。

       原作的最后一章，格雷厄姆把蛤蟆对世俗对秩序的回归比作“尤利西斯归来”，正表明他对世俗和现存秩序的最终认可。在这里，我们看到格雷厄姆内心的冲突最终得到解决。很难说这种“解决”是好是坏，《柳林风声》之后，格雷厄姆似乎不再有重量级的作品，余生的大部分时间处在“麻木的慵懒”（皮特•格林）之中，是不是与他本人内心的矛盾基本解决有关？

       格雷厄姆最终认同了现存秩序，并“愉快”地生活在世俗之中，但他之后的一些作家并不全然如是。卡夫卡一生都生活在疑虑和忧惧之中，艾略特则把世界描述为“枯萎的荒原”。无疑，相比格雷厄姆，他们更具备质疑精神和革命精神，作品给读者的震撼似乎也更强烈。当然，他们的作品不是童话，不适宜孩子们阅读。

                                                                                                                                                                                         2021-10-20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