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故事

       今晚是除夕之夜,从去镇上住到现在,差不多有十五年了。今天可能是我这十五年来第一次在老家过除夕(可能这之间有回来过年,也许是我忘了,但是这里我就当这次是第一次。)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问了奶奶一些关于她和爷爷的事,并当了一个倾听者。

爷爷奶奶结婚时没有特别的婚礼仪式,更没有什么亲友祝福。只有彼此喜欢,要说有点特别的,那就是为了活着。

那个时代,活着本就是一项困难的工程。奶奶那时17岁,因为没有给家里打到牛草(牛吃的一中草,相当于牛的食物。下面猪草也一样。)被她的爸爸赶出了门。我们镇里每五天赶一次集。正好那天赶集。没有地方去的奶奶,就去了镇上。在赶集时,奶奶遇见了爷爷。(其实奶奶和爷爷早就认识,因为爷爷是个会跳花灯的人。也就是爷爷到奶奶那个村子跳过很多次了。一来二去,也就很熟了。那时爷爷才16岁。)奶奶把自己的状况说给了爷爷听,爷爷就收留了奶奶,把奶奶带回了自己的家。(可能会有一些告白,可能会有一些安慰,但是我没有再去问奶奶。因为那些不能当饭吃。)就这样,奶奶就跟了爷爷,没有婚礼,什么也没有。其实爷爷家也很穷,并且爷爷的亲生母亲早就去世了,跟着一起生活的是继母。继母对爷爷也是非常刻薄,爷爷的爸爸对爷爷也一样,因为儿女多,顾不上哪个,能活着长大的儿女,可以说都是上天的照顾。奶奶进他家那天起,爷爷的继母就跟爷爷分家了。分家时爷爷的爸爸什么也没给他,一件衣服都没给,分到的就是一间像猪栏(猪圈)一样的屋子,一口煮饭用的器具(我们这叫灯罐),再没其他。很多时候,爷爷奶奶两个人都是没有饭吃的,只能饿着。奶奶跟了爷爷后没几天就回了一趟娘家,说了自己的事,娘家人给了奶奶一床被子。留她吃了一顿饭,这就算完事了。真的就是走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没用嫁字,因为这个字不适用)。奶奶在娘家住了两天,然后就回爷爷家了。回到家时,奶奶看见爷爷正在吃“豆腐”(一中用猪草做成的像豆腐一样的东西,给猪吃的。有俗名,但是那字打不出来。)。家里已是没有吃的了。奶奶吃一口马上都吐了。之后,爷爷遍窜村走寨的给奶奶讨饭吃。爷爷自己很多时候也是没饭吃,饿哭是经常的事,然而眼泪在那时是多么廉价的东西。

有一个爷爷村里的人,知道爷爷这种状况,(是一个村干部,具体什么职位我没记。)就告诉爷爷去大队养猪场去取二口米吃(给猪吃的米,那时人是不吃的。)爷爷去拿了,爷爷奶奶吃了一个多月的二口米。之后,土地改革了。奶奶娘家那的土改队给爷爷配置了一把锄头,一把柴刀,还有五百斤米。那时爷爷才有了生产工具,才有白米饭吃。

六月份爷爷收到了那些配置下来的东西。而腊月就有招兵的人来村里了。奶奶看着这家徒四壁,于是就劝爷爷说:“家里这么穷,要是你考上兵,你就去当兵吧。”(还有很多细节我就没有细致问,也不想去问,因为很多事,对于我们来说是好奇,是有趣,也可能是一种享受,但是对于回忆者来说可能是一种折磨。)爷爷答应了。爷爷也顺利考上了兵。

爷爷去当兵了,那时没有车,爷爷走着路去的县城。因为新兵集中营在县城,所有新兵集中在那里,再由组织分配去全国各地。那时从爷爷家到县城至少100公里路。爷爷去了三天后,奶奶去镇上送她的妹妹去县里读书,但是走着走着,奶奶和她的妹妹就走到了能滩(地名),她们去当地的大队食堂问了一下时间,食堂人告诉她们是下午三点半。于是她妹妹就邀奶奶一起去县里,顺便送送姐夫。奶奶答应了。之后她们两个就一路狂奔。由于怕天黑到不了县城,她们中途没有多休息,只有狂奔。天黑时,她们两正好到了县城的渡口。渡口人很多,都是当兵的人在过渡,很多很多。她们问了一下当地人,接待新兵的地方在哪。之后也顺利的找到了爷爷。爷爷看到她们两个,很是吃惊,之后也说了她们一顿:“你们两个女孩子真胆子大……”第二天,爷爷就坐上了去往海南的卡车。(我猜测爷爷估计是先坐的卡车去到了某个有火车站的大城市,然后坐火车去的海南。但是奶奶说是坐卡车走的,之后有没有转车她估计也不知道。)

分别后奶奶也就回到了娘家住,而留在爷爷家的,他们的“家产”(没吃完的米,锄头,柴刀,灯罐。)都被爷爷的爸爸拿去了。奶奶只拿到了“出嫁”时娘家给的被子。

在娘家,奶奶过着如同奴隶般的生活。她的几个兄弟姐妹都能上学,有的甚至上到了初中(那时初中可是不一般的文化水平)。只有她大字不识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写。每天,奶奶就是做饭,不仅要做人的饭,各种牲口的饭也是她做。磨麦,包谷等等全要她干。之后,在另一个村子挖水库,奶奶很能干,获得了特等劳动模范称号。也正是挖水库,她跟镇上的书记很熟,那书记也很看好她。最后想提拔她做妇联队长。但是奶奶没文化,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所以也就没当上。她的那些有文化的姊妹们却没一个用上他们的“文化”的。挖水库挖了很久。水库挖好后,奶奶回到了娘家,继续着她熟悉的生活。

其实生活并不是一层不变的。但是命运总是那么的捉弄人。有一年镇里来了一个医生,在赶场时看上了正在赶场的奶奶。奶奶娘家村子里也有一个村医跟他熟,所以他拖村医帮做媒,村医说我奶奶没文化什么的。那医生说没事,她没文化我可以教她,教她一年,她应该就会知道怎么卖药了,药名怎么写。之后他来找奶奶,恰巧奶奶不在家里,上山去了。他就去山里找我奶奶,这山路哪是他那种知识分子能承受的。没走多远就摔了,并且把腿摔坏了。以后医生回到了镇上,就没再来找过奶奶。剩下的便是残酷的时光,在那些时光里,又有多少廉价的眼泪和冰冷的寒夜。奶奶一个人就这样寄人篱下六个年头。

爷爷当兵当了六个年头,他在那经历了什么,现在也无从知晓。但是肯定也不会是舒服的。爷爷在军队中表现也很好,退伍时他是个排长军衔。退伍回来也算是很光荣的。因为有军衔,领导叫他去另一个镇子当武装部队长,但是他在村里又被选当了一个什么狗屁芝麻一样的村干部,村里的人不肯放他走。所以他没去成。但是那芝麻官也没当多久,那些只会吃人人就撤了他。党员和军人这些身份在之后的很多年月里,给他带来过很多机会,很多都是鲤鱼跳龙门式的机会。但是每次他都没能正常的跳过那门,因为有些人就是那么令人作恶的做出非人的事。(其实是我不愿写了,因为我听着这些,我都感觉命运对爷爷太不公了。所以不想提了,我很生气。)         就这样,原以为爷爷从军可以给爷爷奶奶的命运带来好的转变。但是并没有,爷爷和奶奶在爷爷从军回来后,那种新鲜感褪去后,又过着一层不变的贫困生活。

2009年,爷爷和奶奶还有小姑去了三亚旅游。爷爷重回到了他埋葬六年青春的地方。很难想象,第一次来到这天涯海角时爷爷只是和19岁的男儿,血气方刚;第二次来,爷爷已是一个70岁的老人。我不知道,他再次看着蓝蓝的海,踩着柔软的沙滩。会是什么样的感受,但他至少了却了一个心愿。

我不想写了,因为我怕我在除夕之夜哭着鼻子。爷爷去世两年了。命运并没有对他有多眷顾。他16岁成家,76岁去世。我认为他的那个时代欠了他很多,至少欠他一顿饱饭,一个休假式的闲暇午觉。他没有享受过福气。一生劳碌,一生困苦。他五十多岁为盖一个好房子,一个人一天能砍几棵三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树。六十多岁还能下地耕耘。和我爸四十多岁的人一起扛打谷机,然后上面再压一包一百斤重的谷子。他的晚年享受了退伍老兵的福利,可是去福利院却被安排了养猪的工作。

命运真是不公,但是他对奶奶说过,对于那些东西,他从未遗憾过。因为他说他不喜欢当什么干部,他只喜欢吃自己种出来的谷,烧自己砍回来的柴,住自己盖的房。但是我想说,那些曾经刁难他的人,还活着,那些曾经欺负他的人,还活着,那些曾经压榨过他的人,也还活着。他们享受着新时代的一切。吃着那些年代不能吃到的一切。可是爷爷却在这个好时代刚开始的时候,永远的离开了。他是真的没有从这个世界带走什么,他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血汗和双手。但是他离开时,他最疼爱的孙子却没能送他最后一次。他健在时,他的孙子还是一个不懂死亡的傻子,一个为自己命运奔命的自私鬼。

今天,我听着那些不公,听着那些时代屠刀在他身上砍出的道道伤痕,那些各种妖魔鬼怪吞噬了的他的血液。我很气愤,气愤那些不公,气愤那些躲在光明背后的黑暗,我很同情他,因为他真是个可怜的人,一生没占过谁的便宜,连寿命也没有那些长着虎齿狼牙的人长。我也很后悔,很自责。因为我不曾为他做过任何事。甚至连一张与他单独的合影都没有。今天我也去他的坟墓前看他了,烧了无数冥币,点了一大把香。我知道这样并没有让我的愧疚有所减少,但我想做我所能做的,在他死后,我所能为做的一切。流下的那些廉价的眼泪,真是微不足道。我希望他离开是一种解脱。我爱他,从回到老家再也听不见他唤我乳名的声音时,我才发现我是有多么的想他,多么的爱他。(不想写了,因为无法弥补,那些吃人的人真该付出他的那些恶毒的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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