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森林(11)

第十一章

春寒料峭。一场懵懵懂懂的春雨过后,古留梦走了,跟一个淡漠而英俊的中年男人。

“古留梦走了。”我放下刚打来的饭菜,挨着梁辉坐下去。“什么时候?”他看着面前的红烧排骨,平静的说。“昨天。”我看了坐在我对面的江枫一眼,干巴巴的说,“今天的米饭真难吃。”“我觉得还好啊。”江枫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米饭,然后看着我口吃不清的说,“知寒,我觉得今天的茄子做的挺不错,你说呢?”我夹了块茄子放在嘴里,没说话。“昨天?知道了。”梁辉深仇大恨的啃着一块排骨,毛骨悚然的笑了笑。我和江枫使了个眼色,然后,继续小心翼翼的吃饭。米饭太硬了,我忍不住瞥了一眼旁边的梁辉,他看起来就好像一滩死去很久的水,毫无生气。不远处,两个男生正在因为插队这样的小事情吵得不可开交,并做好了大打出手的准备。把人惹怒的永远都是这些小事情。

“我吃饱了。”梁辉放下筷子,用手狠狠地擦了一把油乎乎的嘴角,然后,站起来看着即将被他一起在餐桌上的残羹简练的说,“先走了。”

我和江枫同时在他看起来有点儿虚弱的视线里,点了点头。我看着他的背影,感觉到一种轻飘飘的挫败感。那也是我第一次从他那毫无生气的背影里看到它,就像是一种如痴如醉的漂泊。很多年之后,当他辞掉工作,坐在我的对面跟我道别的时候,它让我明白,它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要妄加揣测,因为很遗憾,它与逃离毫无瓜葛。那不过是一种宿醉之后依然令人无限痴迷的飘渺的梦境。那梦境不能为他稀释掉什么,不能帮他遗忘掉什么,也不能替他承受下什么,它唯一能做的就是慷慨的接纳他,决不去问他为什么。

人间四月芳菲尽。是的,春天还是走了。醒着的人,觉得它走的悄无声息。睡着的人,觉得它走的轰轰烈烈。不管怎么样,留下来的我们,依然躺在清凉的树荫里,躺在妖言惑众的阳光里,躺在路边情窦初开的青草丛里,躺在落叶拂了一身的晚风里,躺在刻薄却永远深情的时光里,或梦或醒,故伎重演。

接着,我就被它吵醒了。这个焦躁不安,偶尔温情的夏天。

“天气预报说,今天会下雨。”康乔一边小心翼翼的涂着指甲油,一边说。她的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得到,不过,我觉得她也许只是在自说自话。我艰难的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灰色的天空,继续躺下没有说话,我想,我应该在等什么。最近,我总是这样,把古留梦的离去忘得一干二净。十几秒的静默艰难的过去了,我侧过身子躺着,面无表情的说,“就算天气预报不说,今天也会下雨。”“外语系的系花自杀了,你听说了吗?”她开始给另一只手涂指甲油。“什么时候的事?”我躺着没动。“昨天晚上,从八楼上跳下来的。”她停下,抬头看着我,温柔的笑了笑。“为什么?”我有点儿痴迷的陷进了她的笑容里,“康乔,你长的可真好看。”“谢谢。”她轻轻地锁着眉,“这得问她自己。”“下雨了。”我坐起来,看着打在窗玻璃上的雨点说。“杜知寒,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涂指甲油?”她满意的看着自己张开的手掌,愉快的问我。“嗯。”我点点头,有立即摇摇头,“也涂过一次。”她没再搭腔。我伸出脚探着拖鞋,然后,去为自己倒了杯水。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了古留梦的床,上面挤满了尘埃和各种无处安放的杂物,墙上贴着麦当娜和东方神起的海报。

“想什么呢?”康乔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凑过来,直勾勾的看着我。

“古留梦走了有多长时间了?”我把水杯放在桌子上,“这水可真热。”

“她很勇敢。”康乔看着我淘气的笑了笑,答非所问的说。

十几分钟,雨就停了。

“去吃饭,要不要一起?”我站在镜子面前拢了拢头发,扎了个马尾。康乔在镜子里努了努嘴巴。

“我可不喜欢做电灯泡。”她酸溜溜的说。

“那我给你带回来?你想吃什么?”我走到门口,又迅速折回,拿起桌子上的手机,揣进裤兜。

“麻辣烫。”她转了转眼珠,“多加点儿金针菇。”

我推门出去,有人在洗头,用的是花香洗发水,味道浓的永远都化不开。江枫在楼下,他朝我挤了挤眼睛,我看到他站在一片不太狼狈的泥泞里,洗的发白的牛仔,湖蓝色T恤。还有,他的额头上长了一颗痘。

“你想吃什么?”他轻快的蹦跶到我面前,问我说。

“随便。”我熟练的挎着他的胳膊。

“要是我请客呢?”他看着我,眨了眨眼。

“拌面。”我心地善良的说。

“老天?!你这是在为我省钱吗?”他感激的大叫。

“至于吗你?”我不屑的撇撇嘴,“外语系的系花死了,你看,紫藤萝开的可真漂亮,可总是有人要自杀。”

“嗯,康乔最喜欢紫藤萝。”话刚说完,江枫自觉失言,满脸歉疚的看着我干巴巴的笑了笑,接着,他转移话题,“人要是下定决心要死了,那就不是什么生命可贵能够解决的事情了。”

“康乔还喜欢吃金针菇!”我看着他,歹毒的说。

“你这是何必呢?”他自讨没趣的翻了个白眼。

“你有没有觉得,这拌面越做越难吃了?”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在埋头苦干的江枫说。

“什么?”

“没什么。”我神秘的摇摇头,继续吃我的面。

“杜知寒。”他突然停下来愣愣的看着我,莫名其妙的说,“我跟康乔真的没什么。”

“我们同居吧。”我用目光拦住他,勇敢的说。

“好。”他无比镇定的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和江枫同居了,就在大三那年的夏天,那个紫藤萝肆无忌惮的盛开的夏天。从宿舍搬出去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死党聚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用梁辉的话说是庆祝我们的乔迁之喜。

“来,为你们的非法同居干杯!”梁辉举着酒杯,兴奋的像个二百五。“滚!”江枫一边跟他碰杯一边低吼。“算我一个。”康乔端起酒杯,无精打采的抿了抿嘴。“知寒,要是江枫敢欺负你,一定要通知我,我阉了他!”梁辉看着我,醉意微醺。“说什么呢你?!”江枫立刻跳了起来,夹了一块排骨硬生生的塞进梁辉的嘴里。“不识抬举。”康乔瞥了一眼梁辉,酸酸的说,“人家的家务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这叫什么话?”梁辉喝醉了,“管你他妈的什么事儿啊?你以为你是谁啊?一晚上一百块很了不起吗?比你贵的有的是!”就在康乔变成一条母狗的前一秒钟,江枫跑过去及时的按住了她,他一把夺过梁辉手里的酒杯,低吼道,“梁辉,你他妈是不是疯了?”“梁辉,你喝醉了。”我走过去,用手轻轻的按在他的肩膀上,我一脸乞求的看着他。他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不起,知寒,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受不了这对狗男女欺负你。”“混蛋!”江枫恶狠狠的在梁辉的脸上挥了一拳。那一刻,我出奇的冷静,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场闹剧跟我毫无瓜葛。梁辉鲜血直流的嘴角,江枫那被愤怒俘获的表情,还有灯光下康乔那生硬而零落的妩媚,它们突然之间就跟我划清了界限,杯盘狼藉,而我只是个置身事外的孤独看客。江湖恩怨,爱恨情仇,这一切的一切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躲在噩梦里的风花雪月,虚无而又飘渺。梁辉和江枫撕扯在一起,他们正在努力竭尽所能的把自己的仇恨与愤怒浇注在彼此的血液里,倾其所有。每当这种时候,总会有什么从某个曼妙的伤口里鬼鬼祟祟的逃出来。最后,他们两个终于肯停下来了,当所有的仇恨和愤怒都被榨干的时候,他们累了。

“要不要来杯啤酒?”康乔看着躺在地上的江枫和梁辉,温柔的说。

“冰镇的。”江枫呲牙咧嘴的坐起来。

“你呢?”她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梁辉。

“同上。”梁辉茫然的看着天花板说。

最后,他们两个干杯,一笑泯恩仇。

对于一个被睡眠无情抛弃的人来说,夜晚真的好漫长。我无奈的坐起来,摸索着打开台灯,黑暗就这样被点燃了。外面的风很大,那是属于冬夜的狂欢。我想喝点什么,带着冰碴儿的那种,当然只是想想而已。然后,我就开始翻我的同学录,我一共有三本同学录,先从小学的开始。姓名,陈茜。天,她的字写的可真漂亮,那时候,她还那么小,简直是岂有此理。最喜欢的颜色,黑色。最喜欢吃的食物,爆米花。最喜欢的城市,北京。最大的梦想,远走高飞。我继续往后看了几页,我发现几乎每个人都希望我,快乐每一天。初中时候的同学录被我拿起有放下了,接着,我就开始看高中时候的同学录。有些人想挣大钱,有些人想周游世界,还有些人想展翅高飞。江枫的梦想是,活到一百岁。

“喂——”他很及时的接起电话,半死不活的说。

“江枫。”我喊他。

“知寒?”他瞬间就醒了过来,“你怎么了?”

“你在干嘛?”我愚蠢的问。

“睡觉。”他说。

“最近好吗?”我大动干戈的翻了身,“过的。”

“你到底怎么了,知寒?”他问,“我很好,我过的很好,除了偶尔想起你的时候。你呢?知寒,你怎么样?”

“多谢挂念,我也很好。”我看着他写在同学录上的梦想,突然来了兴致,“问你个问题,江枫。”

“请讲。”他郑重其事的说。

“你为什么要活到一百岁?”我问他。

“一百岁?”他打了哈欠,“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活到一百岁?”

“你在同学录上就是这么写的,你的梦想是活到一百岁。”我提示他。

“真的吗?可是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他说。

“是真的。”我耐心的说,“只不过你忘了。”

“活到一百岁有什么好的?”他在电话那头嘟囔,“我当时一定是吃错药了,怎么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

“现在有几点了?”我看着闹钟上的时间问他。凌晨两点零五分。

“两点零七分。”他说。

“两分钟。”我突然间就高兴了起来。“差两分钟。”

“什么差两分钟?”他问我。

“差了两分钟,原来我们差了两分钟。可是只有两分钟,妈的。”我吐了口气,故作轻松的说,“江枫,我离婚了。”

电话那头静默了十几秒钟后,我听见他喊我,“知寒。”

“你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你知道吗?”我笑着把眼泪挤出来。

“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他异想天开说,“知寒。”

“重新开始。”我憧憬的笑笑,“谈何容易啊。”

“我爱你。”他恬不知耻的说。

“那是从前。”我好心提醒他。

“奇怪,我现在真想喝一杯。”他笑着说。

“晚安。”我说完就把电话给挂了。

在天亮的时候,我睡着了。被陈茜的电话吵醒的时候,正好是上午十点钟。

“万幸。”她倒吸了口气,“你居然还活着。”

“去死!”我温柔的说。

“我看今天的早间新闻了。”她吸了吸鼻涕,“还不到一个月,我已经感冒三次了,简直是岂有此理。”

“我从不看新闻,尤其是早间新闻。”我仰躺着,对着天花板笑了笑,“你在做什么?”

“煮咖啡。”她简洁的说,接着又神秘兮兮的笑了笑说,压着嗓子兴奋的说,“那个男人又来了。”

“他一个人?”我问。

“怎么可能?”陈茜有点儿愤愤不平的说,“又换了个女的。”

“漂亮吗?”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知道陈茜肯定会说,其丑无比。

果然,她咬牙切齿的说,“其丑无比。”

那个男人算是蓝宝石的常客,每次来喝咖啡一定会带着两样必不可少的东西,迷人的微笑和漂亮的女人。没错,他的确算是个尤物。陈茜几次想勾引他都没有成功,所以只好干脆对他恨之入骨。他每次带在身边的女人都不一样,不过,每个都是极品,这可气死了陈茜。有很多次,她都想在那个男人的咖啡里加上几斤老鼠药,为民除害。永远都不要去惹女人,尤其是正在嫉妒中挣扎的女人。

“今天的早间新闻里说,一辆救护车跟一辆越野撞了,救护车上,除了病人,都死了。”她语气轻快的说。

“越野车上的人呢?也死了吗?”我坐起来,掀开窗帘,外面还在下雪,已经下了三天了。

“没有。”她打了个喷嚏,多事的说,“你要不要给康敬安打个电话?”

“你想不想去喝一杯?”我疯狂的甩了甩了头,把残存的睡意和该死的康敬安一并甩走,“我请客。”

“可是一会儿我还要去接豆豆放学。”她深表歉意的说。

“你们怎么样?”

“什么?”

“母子关系。”我打开手机免提,开始穿衣服。

“昨天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她有气无力的说。

“什么问题?”我兴致不高。

“他问我,杜知杉能不能做他的爸爸。”

“那我妈会杀人的。”我开玩笑。

“不会吧?”她笑笑,没有再往下说。

“会。”我肯定的说。

“那个男人要走了。”她的口气突然突然变得很恶毒,“但愿他被车撞死。”

“我最近做梦总是梦到康敬安。”

“以前我也总是会梦见杜维诺。”她调皮的说。然后我们就同时笑了起来。

三天后,我给康敬安打了个电话,听到他声音的时候,我觉得很庆幸,因为他还活着。他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没有,就是想知道你是不是还活着。他说,他会一直活着。我笑着说,但愿如此。然后,我问他,前几天有没有看新闻,一辆救护车跟一辆越野车撞了,医生和护士都死掉了。他说,他看了,大雪天总是容易出事故,死掉的那个医生是他爸爸同学的儿子,他是家里的独生子。前几天我总是梦见你。放心吧,慢慢的,会好起来的,他安慰我说。你最近怎么样?我总是喜欢这么问他。我很好,就是手术有点儿多。然后,我又告诉他,昨天在过马路的时候,我差一点就被一辆车给撞死了。那祝贺你,大难不死。康敬安,要是果真有一天我被车撞死了,你会伤心吗?我问他。他说,你不会死的,知寒,我还有个手术。那好,再见。

后来,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春天到了。在乍暖还寒的清冷的阳光里,在来路不明的汹涌的温情里,在绝处逢生的斑驳的青春里,人来人往,我站在那里,用尽量悄然的深情,看着他。他瘦了,也黑了。

“不介意给我个拥抱吧?”他走到我面前,粗鲁的扔掉手里的旅行袋,张开疲惫的双臂。

“欢迎回来。”我抱着他,平静的说。

“知寒,我终于回来了。”他抱紧我。

“梁辉。”我攥紧拳头,“你这个混蛋!”

“我来晚了。”他放开我,双手掰着我的肩膀,明知故问,“过得好吗?”

“不好,很不好。”我实话实说。

“打算请我吃什么?”他重新拿起旅行袋,一脸天真的看着我,“知寒,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从前的样子。”

“骗人。”我愉快的揭穿他,我挎着他的胳膊,说,“去我家吧,我妈她老人家听说你回来,准备了一桌子的御膳,你可得小心点儿,她说不定要威胁你做他的女婿。”

“居然有这种事?”他简直受宠若惊,“你妈真有眼光。”

“滚!”我怒视他。

“杜知寒,我决定了。”他突然转过头定定的看着我,“我想跟你试试看。”

“我流过产,离过婚。”我残忍的提醒他。

“我知道啊。”他往前走,眼睛看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我的心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空。”我苦笑。

“只要有一间是空的就行,我没你想的那么霸道。”他执着的说。

“那你输定了。”我得意的撇撇嘴巴。

“那可说不准,说不定,我会绝处逢生。”他骄傲的梗了梗脖子。

“也许。”我败给他了,“祝你好运。”

“谢谢。”他太客气了。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小心翼翼的把她心爱的红烧鱼放在餐桌的中央。妈妈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随后,杜知杉即使的蹦出来给了梁辉一个慷慨的拥抱,两个男人相互蹂躏在一起的样子,简直是令人发指。

“我靠,你终于回来了!”杜知杉大呼小叫,“你要是再不回来,杜知寒就真的要人老珠黄了!”

“放肆!”妈妈赶紧跑过来瞪了一眼她的宝贝儿子,接着和颜悦色的对梁辉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赶快洗洗手吃饭吧。”

“谢谢阿姨。”梁辉一脸感动,只好不知所措的傻笑。

“洗手去!”杜知杉准备用手夹一颗花生米的时候,被妈妈抓了个当场,“你都多大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

“多吃一点儿,不要见外。”妈妈殷勤的给梁辉夹着菜,坐在一边的杜知杉简直嫉妒的要死。

“老妈,您从来都不给我夹菜吃。”他故意酸溜溜的说。

“你难道自己没手吗?”妈妈不屑的扫了杜知杉一眼,继续对梁辉笑脸相迎,“吃鱼,你在外面一定没有好好吃饭,你看你都瘦了。”

“妈,你这样会把他宠坏的。”我提醒她老人家。

“这我信。”杜知杉一边帮腔儿一边趁机对我做了个鬼脸。

妈妈执迷不悟的笑了笑,然后,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看着我说,“昨天晚上我梦见杜志国了。”

“是吗?他老人家都说了些什么?”杜知杉调皮的问。

“什么也没说。”妈妈失望的摇了摇头,突然之间大惊设色,“老天爷,我都多少天没给你爸爸的绿萝浇水了?”

“不是前天刚浇过吗?”我和杜知杉异口同声。我也是最近刚发现的,妈妈的记性越来越糟糕了,她开始会常常忘记很多事情。

吃饭后,杜知杉被妈妈无情的捉去涮碗。梁辉正恬不知耻的躺在我床上,看着我高中时候的相册。

“知寒,你穿校服的样子真好看。”他看着一张我和江枫在太阳下的合影,闷闷的说。

“那当然了。”我瞥了一眼照片上的江枫,憧憬的说。

“这是谁?”他问我。

“杜维诺。”我斜了斜眼睛,把下巴撑在桌子上,“我跟你说过他,是个书店老板。”

“不记得了。”他迷瞪着眼睛说。

后来,他就躺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一个人长途跋涉了这么长时间,他太累了。他睡去的样子真像是个孩子,我走到床边悄悄的坐下来看着他,他的眉宇间,他的双唇上,他那如孩童般依旧纯真的睡相里,没有任何的蛛丝马迹能够告诉我,他一直在保护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如果他有秘密的话,不对,应该说,每个人都有秘密。他告诉我要走的那一天,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因为我的确从他离去的背影里真切的看到了他那想要终老彼处的梦想。可是,他回来了,带着只属于他的纯真回来了,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而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这一次的出逃,他收获了什么,丢掉了什么,改变了多少,剩下了多少。我的手轻轻地爬过他的额头,然后,自作主张的拔掉了一根孤零零的白发,阳光粘在他的脸颊上,我羞涩的笑了笑,俯身下去战战兢兢的吻了吻他的额头。

两个小时后,陈茜突然杀过来了,她干脆的甩掉心爱的包包,毅然决然的把自己种在了沙发里,手里捧着我亲手给她泡的茉莉花茶,她气势汹汹的看着我,然后,泪流满面的说,“杜知寒,豆豆终于肯叫我妈妈了。”“恭喜。”我由衷的说。“茶已经凉了。”她举起茶杯直视了几秒钟,接着像赌气一样一口气喝了下去。

我摸索着打开灯的时候,看到了康乔。她坐在教室的窗台上看着窗外那个疲惫不堪的夜晚,没错,水蓝色的连衣裙很适合她。此刻的她看起来跟那些所谓的人间烟火毫无瓜葛,虽然历史很残忍,她曾经卖过。她偏过头看了我一眼,就一眼,然后,继续看着窗外,“你怎么来了?”“你不是也来了吗?”我随便坐下来,用手托着腮帮子,“我把书忘在这里了,过来取。”“什么书?”“麦田里的守望者。”我说。“谁写的?郭敬明还是张小娴?”她转过头,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我。我让她逗笑了,“文盲,是个美国人写的,名字我忘记了。”“美国人?”她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再问我,“美国的首都到底是伦敦还是纽约?”“都不是。”我无奈的剜了她一眼,“你地里到底是怎么学的,美国的首都是华盛顿。”“对,华盛顿。”她立刻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不好意思的笑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总是记不住美国的首都是哪个城市,老师不止一次的告诉我,是华盛顿,可我还是记不住。开始的时候,我认为美国的首都是纽约,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觉得美国的首都是伦敦。华盛顿,没错,就是华盛顿,可我就是记不住。”“出去走走怎么样?”我提议。

风是热的。夏天最热的日子已经偷偷的闯进来了。

“昨天梁辉问了我个问题。”她胡乱理了理被风抓乱的头发,有点儿恍惚的说。

“他问你什么?”

“他问我敢不敢做他的女朋友?”一股热浪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我猜,她笑了。

“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对他说,你敢做我男朋友,我就敢做你女朋友。”她深呼吸,好像此刻正在繁花盛开。

果然。我深呼吸。

“我真的很想试试看,知寒。”她嫣然一笑,“虽然这对我来说,真的,真的很艰难。”

“是因为江枫吗?”我情不自禁的抱紧了她的胳膊。

“也是,但也不是。”她模棱两可的说。

“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江枫。”我苦笑。

“结果都一样。”她看着我,蹙了蹙眉,“到那时候,你一定会希望你从来没有遇见过另外的某一个人。”

“有道理。”我们相视一笑。

“这本书讲了个什么故事?”她看着我怀里的书,挑了挑她那尖尖的下巴。

“不知道,还没看完。”

“等你看完了,记得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她若有所思的咧咧嘴,“麦田里的守望者,我想,这个故事一定很无聊。

后来,我们就一边走一边聊,走到学校人工湖旁边的时候,我又习惯性的用了不到五秒钟的时间,想了想冯岳。是啊,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好像已经死了。时间不早了,漫天星辰正在深情的看着我们。然后,康乔就对我讲起了她去年暑假去北京看望她姑妈的时候认识的一个街头歌手。“那天晚上的北京可真美”,她痴痴地笑了笑,对我说,“霓虹灯都睡醒了,他就抱着吉他坐在风里唱歌,很多人都停下来听他唱歌,我就站在角落里,看着他。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任何人都不知道的秘密。”“什么秘密?”我立刻追问。“他的歌其实不是唱给那些陌生人的听的,而是唱给那些霓虹灯听的。”她得意的笑了起来,接着,她就开始唱起来,“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它慢慢融化,看我在你心中是否仍完美无瑕,是否依然为我丝丝牵挂,依然爱我无法自拔,心中是否有我未曾到过的地方啊——”她突然停下来,我以为她会一直唱下去。

“怎么不唱了?”我问她。

“我被他的歌声给蛊惑了,真的,杜知寒,就是这个词,蛊惑。”她无限神往的说。

“我曾有一个朋友,是一家书店的老板,没事的时候他总是喜欢抱着吉他唱歌给我们听,他有一个梦想,就是一边在大街上卖唱一边周游世界。”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想起了杜维诺,,还想起了也许此刻正在北京的灯红酒绿里醉生梦死的陈茜。“我还有一个朋友,她叫蝶衣,是个歌女。”

“他的梦想实现了吗?你那个朋友。”她饶有兴味的看着我。

“不知道。”我摇头,“有一天,他走了,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你那个叫蝶衣的朋友呢?她好吗?”

“她?”我吐了口气,“她很好。”

“接着说。”我瞄了她一眼。

“什么?”

“那个街头歌手。”我提示她。

“在北京呆了半个多月,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听他唱歌,天知道是为什么,我们就成了朋友。那天,他唱了一首英文歌,他说那歌的中文名字叫——答案在风中飘荡,是美国一个倒霉的短命鬼唱的。他唱的很好听,真的。”然后,她就情不自禁的哼唱起那首歌的旋律来,“很好听的一首歌,我就记得这些了。后来,他就用他唱歌赚来的钱请我吃烤肉串,喝散装啤酒,喝羊杂汤,他还给墙角处的一只流浪狗买了一屉肉包子。再后来,他好像有点儿醉了,就跟我说起一个他曾经喜欢过的女孩儿,那个女孩儿有了他的孩子,他想让那个女孩儿把孩子做掉,可是,女孩儿不同意,就不辞而别了。他还说,他很喜欢那个女孩儿,可是他不想要那个孩子,因为,他不想娶她,他想娶的,另有其人。”

“那个流浪歌手叫什么名字?”我有点儿热切的看着她问。

“不知道。”她浅笑,“我问过他,可是他说忘了。”

“我们该回去了。”我伸了个懒腰。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骗他说,我叫古留梦。”她的眼睛得意的笑了笑,“对了,那天的北京格外冷,我就把手自作主张的伸进他的衣兜里。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他停下来对我说,现在,你往东,我往西。当时,我站在路灯下面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五光十色的夜色里。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我想,他可能是走了,离开了北京,去了另一个城市,就像他曾经离开某一个城市去北京一样。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梦见他,直到他真的变成了一场梦。”

一场梦。我抬起头对着月亮笑了笑,天色真的不早了,我很确定他就是杜维诺。

“也许有一天,你还会见到他的。”我说。

她点了支烟,没说话。她吐出的烟圈儿融化在月光里。

  

收到陈茜的短信是在一个月后的那个雨夜,雨下的很急,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旁边的江枫早就已经睡着了,我听见他好像是笑了笑,也许他正在做梦。我轻轻地翻了个身,打开陈茜发来的短信,她说,她就要结婚了。我没有给她回短信,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杜维诺已经走了。后来,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只在梦里见过她两次,一次是在她小的时候,我们一起在一棵槐树下面跳皮筋,另一次是她十六岁的时候,她坐在一堵爬满喇叭花的土墙上唱歌,手里攥着一棵蒲公英。

她唱,朝花夕拾杯中酒,寂寞的我在风雨之后,醉人的笑容你有没有,大雁飞过菊花插满头。时光的背影如此悠悠,往日的岁月又上心头,朝来夕去的人海中,远方的人向你挥挥手。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千万条路你千万莫回头,苍茫的风雨你何处有,让长江之水天际流。

山外青山楼外楼——

一直到两年多以后,她突兀的走进我的蓝宝石,跟我要了一杯不加糖的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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