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终于有机会在大银幕上重温童年噩梦。
我第一次看这部片子的时候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样子，那个时候，我爸把自己能淘到的动画片碟片都直接放给我看，大人们并没有什么动画分级的意识。当然，我完全看不懂剧情，还被各种断肢和变异动物的画面吓坏了，接下来做了好多年的噩梦。这部影片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巨大的野猪身上长出无数触手（幼小的我以为野猪就是变坏了的山神，因为女主一直保护它帮助它，我还以为所有变为邪魔的野猪是同一只，它是不死怪物——我现在依然清晰记得自己儿时的感受是因为当时真的很害怕很害怕）”“野猪怪要杀人”“女主角被触手吃了”。小桑被乙事主身上的触手吞没，阿席达卡怎么也把她拉不出来的那一段画面已经成为了我的人生阴影。总而言之，成年之后我一直没有重温这部动画的想法。
这次去观影之前，我稍微查了查资料，发现了两个我以前从未注意过的背景设定，一是莫娜和乙事主曾经是恋人关系，有人在网上争论两只小狼是不是乙事主的孩子；另一件事就是阿席达卡竟然有个未婚妻卡雅，这是一个没给童年的我留下任何印象的角色。我决定在观影时认真注意一下这两件事。
观影结束后，我发现自己不仅是不知道这两个背景设定，还有好多剧情我都完全记错了，几乎就是看了一部新的电影。我印象中小桑是绝对的主角，所有剧情都是围绕她展开。小桑就是拿了性转版泰山剧本的女主，长得漂亮——唯一一个漂亮人类，心地善良——和貌美的白狼莫娜母子一起为善良阵营代表，打戏好看——战斗力最强的。丑陋的乙事主是大反派，它和白狼妈妈莫娜的决战是故事结尾，莫娜的死亡拯救了大自然，同时也让儿时的我流下了滚滚热泪。男主从长相到名字我都记不清了，就觉得他似乎站在白狼妈妈的对立面，总是碍手碍脚地阻碍小桑做好事，我不喜欢。大家可以看到，儿童在观影时完全凭角色的外貌划分正反阵营，同时，固执地认为能被女主角叫“妈妈”的一定就是好人一方，所以不能指望他们的小脑瓜能理解不同角色的复杂立场。
实际上，小桑的戏份并不多，甚至可能是三大主角中最少的。现在看来，我的记忆大概率是把《风之谷 風の谷のナウシカ》的娜乌西卡和小桑融合了，可能我心目中自然生长的女性领袖就一直是娜乌西卡那个样子。整部电影几乎完全是从阿席达卡的视角讲故事，他是毋庸置疑的第一主角，黑帽大人作为英姿飒爽的人类女性领袖而存在，戏份多且人物复杂程度很高，刻画得很精彩。山犬一家三口简直就是工具狗，没什么太高的神性，连猩猩杂兵都不怕它们，还时不时朝它们乱丢石头和树枝。整个故事并没有简单划分正派和反派，大部分角色的立场都很复杂。难怪调停者阿席达卡被不少人戏称为“端水大师”。乙事主虽然最后变得丑陋可怖理智全无，但也曾是一位坚强的领袖。
我记得之前在《蓝眼武士 第一季》的评论区看到有人讨论过“猪”的事情，在美国编剧的笔下，明美的父亲把她比作一只弱小的愚蠢的“猪”，实际上，日本的“野猪”可绝对不是什么弱者啊。同样是在《蓝眼武士 第一季》的评论区中很多人指出，当时的日本已经大量存在女性农民，女性经商者，女性掮客，甚至早就出现过女性城主——例如大河剧《女城主直虎おんな城主 直虎》中的城主，而美国编剧以为那时的日本女人连门都出不了。实际上，中国的影视作品中，女性农民的形象也一直是比较缺乏的，这可能和女性创作者直接创作的乡土作品比较少有关。我猜测，由于几千年来，几乎有且仅有男性有读书识字的权力，贵族小姐们倒是可能识字，可是她们不了解农村生活，而底层农村女性能读书识字也不过是最近十几二十年间的奇闻，她们暂时没有什么创作能力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随着农村妇女学识的逐渐提高，同时，快手和抖音等给大家提供了便捷的低门槛的创作平台，我们一定能在越来越多的作品中看到更加丰富的女性农民的形象。
关于黑帽大人，宫崎骏曾聊过自己的创作思路，“只是描写男人统治的Tatara那也太无趣了。如果Tatara的领袖是个男的，就会变成一个统治者，而不是一个改革者。女人的话，即使只是做同样的事情，还是会充满革新的味道。所以我没有把她们描写成被男人保护着或是家庭主妇，事实上我有意避免这样。”非常厉害的思路，如果黑帽大人是一位男性，无论他多么厉害，大家都只会把他当做一位君主，甚至他越厉害，越是政绩卓越，大家越是隐隐约约担心他会成为一位暴君，在大结局中，我会盼望着他被莫娜咬断脖子。但是黑帽大人是一位女性，我总觉得她似乎有改过自新的可能性，最后能带领女性农民和女性工人们和自然和谐共处也或许是可以达成的美好愿望。这么说来，宫崎骏设定的大结局应该是好结局了，人们破坏自然，伤害山神，看似无可救药，但是终究不是没有改变的希望。在故事结局，阿席达卡对小桑说的“我会去见你，让我们一起活下去”这句话已经非常温柔了，毕竟，白龙对千寻说的是“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另外，关于阿席达卡的未婚妻卡雅，在整部电影中的戏份加起来也不到一分钟，如果不是看到大家一直在争论和她相关的问题的话，即使事先知道这位女孩是阿席达卡的未婚妻，我也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我只会觉得这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影片中并没有关于她的身份的确定信息，她仅仅只是称呼男主阿席达卡为“哥哥”，大家是在宫崎骏的访谈中确定了她的阿席达卡未婚妻身份。
“Q：那个叫卡雅的女孩，既然去送别阿席达卡，应该是喜欢他吧？
A：那当然。她叫他‘哥哥’，只是他们部族里对年长男生的称呼罢了。
Q：所以他们并不是亲兄妹。
A：是的话就不有趣了。日本以前有很多近亲结婚的习俗，我想卡雅就是将来要嫁给阿席达卡的。但是阿席达卡选择了小桑。不用奇怪怎么能跟兽类习惯的小桑呆在一起，这就是生活。”
我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采访还有一个后续，日本观众不死心，还要继续追问卡雅的事情，谴责男主怎么可以就这样忘掉自己的未婚妻，还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把定情信物黑曜石小刀送给了新女友，宫崎骏回答说“这就是男人啊”。
“这就是生活啊（懂王摊手）。”
在观众们对这些只有一两句台词的小角色的关注上我看到了人文主义精神，最近几年关于琼瑶剧中的台词的反思也是人文主义思潮的一种表现——当然，大家经过分析和比较发现几十年后的电视剧本还不如琼瑶剧具有反叛精神那又是另外一码事了。曾经，大家只是被男女主轰轰烈烈的爱情所打动，无论他们为了爱情做了什么事都是正义的，被侮辱和损害的小角色们都是他们爱情路上的障碍，必须予以扫除——“你只是失去一条腿，紫菱却失去半条命和她的爱情啊！”现在，人们关心起了西行路上被随手打死的小妖怪，《哪吒2》里被烧死的无辜百姓，以及，只有不到一分钟剧情且以后不会再相见的未婚妻卡雅。大家会为他们的遭遇感到难过和惋惜。人们意识到，当主角们享受着“让我们红尘做伴，活的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生繁华”的生活的时候，我们也应该给予这些小角色以尊严。真好，一切都在慢慢进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