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之外
文学作品的魅力,在于它所提供的独特意象和人物,当读者对这种意象和人物有千差万别的解读的时候,作品的魅力则加倍突出。这一点,尤以小说最具代表性。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作者按照自己的意思塑造人物,读者根据自己的理解重塑人物。
《局外人》是加缪享有盛誉的代表作。他塑造的主人公默尔索的形象,历来有不同的解读。解读没有正确与否,重要的是它为读者掀开了窗帘的一角,或者是拉开了整个窗帘,甚至可能是打开了一扇窗。至于看到什么,那已经由不得作者了,而完全是由读者的立场、学养、阅历决定的。
默尔索被判处死刑。判处死刑的原因,不是他杀了人,而是他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这种逻辑上的错位的确十分荒谬。这既是这部作品最吸引人的中心点,同时也是读者对主人公解读不一的原点。
默尔索为什么杀了人,又如何杀人了人?在默尔索自己看来,这是纯粹的偶然事件。问题是,检察官是不相信的。作者少有的让主人公以激动的口吻,用排比句在内心回应检察官的质疑,“最初酿成这个事件的那封信是出自我手是偶然。到海边完全是偶然。当雷蒙羞辱他的情妇的时候,我没有去阻止,是偶然。我为他到警察局去做证,是偶然。”检察官根本不相信这些加在一起的偶然,他们坚信自己的判断,最大的论据显而易见,即默尔索在他母亲的葬礼上没有感情的流露--当然这是作为旁观者的观察。事实恰恰相反,默尔索对母亲的感情如他自己所言,和常人一样。整个故事,从他的妈妈的死开始,期间,至少20多次提及妈妈。这既是串联故事的一条明线,又是揭示矛盾的一条暗线,每一次的提及都是对前述偶然性的否定,而这同时又增强了默尔索对抗世俗的反作用力。他是如此坚信自己的正确,又如此地冥顽不化地对抗。他的悲剧意义在于,无论是对妈妈,还是对玛丽,他当然有感情,然而他认为“人们永远也无法改变生活。”“未来的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他甘愿随波逐流,只相信自己相信的,独自生活在规则之外。他的启示意义则在于“没人可以审判他的灵魂”。
法庭一面居高临下的命令“不要下判断,要提供事实。”一面又先入为主的肯定了默尔索的杀人动机。检察官同样固执地坚信,“他是有预谋的,是怀着一颗杀人犯的心埋葬了母亲”。这种先入为主,不讲事实,——好象是讲事实,不过是从旁观者眼中反映出的事实。然而这种事实又有多少是真实的。我们不要把自己看到的当作事实,事实可能永远都无法被认清。
《局外人》,没有荒谬感,没有意识流的紊乱,也完全没有故弄玄虚的化简单为复杂的象征意义,恰恰相反,故事情节平铺直陈,叙述的语调波澜不惊。小说语言冷静洗练,毫无拖泥带水。许多句子耐人寻味。“拖拖拉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就混淆成了一片。每个日子都丧失了自己的名字。”“我只是觉得自己似乎是在电车上,对面座位上有一排不认识的乘客,他们审视着新上车的人,想在他们身上发现有什么可笑之处。我马上意识到我这种联想很荒唐,因为我面前这些人不是在找可笑之处,而是在找罪行。”“我从来都不喜欢凡事突如其来,措手不及。要有什么事发生,我更喜欢有所准备。”类似的句子,使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别有会心,也增添了作品的想象空间。
默尔索是一个怎样的人?在写作后记里,作者不得不自己出面为他塑造的人物作解释,“默尔索不是一个反面典型,只是一个可怜人,一个赤裸裸的人,一个喜欢不带任何阴影的太阳一般的人。”
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有,那一定是局外人,生活的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