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7年7月4号，太奶去世了。

当我赶回家的时候，家人们已经在打理后事。在一个房间里摆上太奶的遗照，点着蜡烛保持长明。专门负责后事流程的人在给家人们讲出殡时的注意事项，以便让葬礼有条不紊。

89岁，从传统上来说，算是喜丧。前来问候的同事朋友们也在不断说着类似的话——“这么大年纪了，难免要经历这样的事。”“走的时候没遭什么罪，已经很好了。”“想开点儿，还得照顾好老爷子呢。”

这样的时刻，所有的言辞都变得苍白无力。

我去跟爸爸说“别太难过了”，却也知道这样的安慰毫无重量。他从小在太奶身边长大，他失去太奶的心情，完全如同我当初失去姥姥。最爱的人突然离世，那种恍惚的感觉，就是一边要强迫自己接受现实，一边还不死心地问自己“这是不是只是一场梦？”

对于姑姑们和叔叔们来说，也是一样的。陪伴自己童年成长的人往往在我们心里占据着不可替代的位置，当他们习惯了每一次回家都听到太奶满怀宠溺地说“回来啦，快洗洗手，给你做了你爱吃的饭。” 就很难去接受再次推开家门时物是人非的冷清。

每个人都明白，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却总会在面对自己心爱的人时，自私地希望所爱之人可以脱离这样的轮回。或者，让分别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2.

这两年太爷也开始糊涂了，家人在忙着处理后事、应付宾客，他一个人似乎有些状况外。

他走到摆着太奶遗照的房间，问小姑奶：“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小姑奶回答他：“没干啥？”

太爷不死心，又问：“那你妈呢？”

小姑奶一边领着太爷回客厅，一边跟他说：“在外头呢。”

太爷点点头，说：“好。那你们弄这些干啥？别迷信，咱家从来不迷信。”

其实家人早就告诉过他，太奶去世了。但他总是过一会儿就忘了，所以他就会不停地问：

“你们这是给谁戴孝？”

“死了？什么时候？”

“怎么死的？”

“你们怎么不告诉我？”

“胡说！我去医院看了，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就这样反反复复。

每次问完一遍，他都会看似想开地说：

“90了，够本了！生老病死谁也逃不了。”

“我们这个年纪就没有好消息，全是坏消息，今天谁突然生病，明天谁摔了一跤。”

“我照顾好身体，对你们就是好消息，你们就不用担心。”

“我得照顾好自己，不然能怎么办？得开心，好好活。”

自我安慰完，安静一会儿，就突然开始掉眼泪。我坐在太爷对面，看他哭得像个小孩子。我从来没有想过太爷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模样。在我眼里，他是这个家庭的大家长，让整个家庭合睦美好；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说话时抑扬顿挫，器宇轩昂。

其实他什么都没有忘，只是一时间，难以接受陪伴自己几十年的老伴再不能回来。他在一遍遍地确认这是不是真的，每确认一次，就撕心裂肺一次。或许他也会暗暗希望，再多问一次吧，说不定家人就会告诉他，“这是骗你的啦，她一会儿就回家。”

3.

或许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太爷想要出门走一走。窗外乌云把整个天空笼罩得无半点光亮，眼看就要下雨了。太爷执意要出门，劝不住，我便陪他出去。

他一直念叨：“你别跟着我，我一个人可以，我就随便走走。”我只好跟在他身后。我仔细端详这个背影，曾经意气风发、走南闯北的少年，如今，后背有些驼了，脚步也变慢了。我看着他去报箱取报纸，看着他站在路口思索往哪里走，我偷偷拍下他的背影，将其定格在瞬间，那些曾经属于他的光辉岁月，如今都变得朴实而平凡。

天色愈发阴沉，太爷依然不愿回家，他走进单元一楼的老年活动室，那里有一排专门供老年人足部按摩的仪器。太爷和其他老年人一起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倒是周围的老年人们看到他来，纷纷开始议论。

作为邻居，他们都听说了太奶去世的消息，他们宽慰太爷，让他照顾好身体，别太难过。太爷面带微笑，说：“好好好，我很好。”那一刻我竟有点不确定，太爷到底知不知道这些人在说什么。倒也有些希望他不知道，起码这样，他可以少伤心一会儿。

屋外开始下起大雨，盛夏的大雨总是这般急促瓢泼，像是想要冲洗尽所有的悲伤无奈。

屋内的邻居们还在讨论有关太爷的事情——

“这就是XXX啊，以前一直听说，没见过。”

“他以前很厉害的！”

“现在年纪大了，耳朵都背了。”

“他年轻的时候可真是不得了！”

太爷却仿佛置身事外，不知是他真的没听到，还是他已无心力去应付这些议论。做完按摩，太爷起身准备回家，我跟在他的后面，眼前是他缓步上楼梯的背影，身后是那些邻居们的议论和夸赞。那一刻的画面是具有冲击力的，从小到大，我习惯了看他保持鲜衣怒马少年时的风采，便不忍心去接受英雄迟暮的现实。

4.

很难想象，失去爱人是怎样的心情。而太奶对于太爷来说，不仅是爱人，也是亲人。几十年的风雨陪伴、日夜相守，早已变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印象里，从来没有听过太爷对太奶使用一些甜腻腻的称呼，听到最多的就是“老太婆”。太奶这几年身体欠佳一直卧床，甚至也记忆力衰退，时常分不清谁是谁。可是没关系啊，虽然不能再一起去遛弯、买菜，可哪怕只是每天醒来时，可以拍着太奶的后背说：“老太婆，赶紧起床了！”就足以让太爷感到心安。

我想，那种感觉大概是——彼此陪伴几十年，到最后，可以一起做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每天你都还在我身边，我可以握握你的手，你可以冲我微微笑。所有的心愿就是让这样的小温暖、小幸福可以长久保持。

我从小在大家庭长大，习惯了人多。越是长大，越觉得家人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却也正是因为这样，有些时候才会黯然神伤。眼看着长辈们慢慢老去，终究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分别；而我也会在这样的不断分别中慢慢老去。在意识到这个事情的时候，便会格外珍惜能与家人们相聚的时刻。

生命是个圆，开始的地方也是结束的地方。这一世结束了，新的就开始了。

或许，太奶现在也依然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关注着太爷和家人们，希望我们的生活温暖而充实，希望我们的想念是基于幸福而不是悲伤。

亦或许，太爷和太奶每天都在进行着跨越时空的对话，不需要彼此听到，只是自己念叨念叨，就足够安心——

- 老太婆，快起来，你看我都起床了。

- 老头子，抱歉不能陪你了。以后的日子，你要好好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