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炉温酒,墨花映雪

秋声渐老,冬意初醒。晨起推窗,梧桐叶正簌簌辞枝,如褪色的信笺在空中旋舞,每一片都载着未写完的秋词。天地间的秾丽悄然褪去,化作一幅以苍青赭石为底的素卷。日光淡得像一盅放凉的茶,斜斜铺在墙头,竟不似秋阳那般慷慨,只肯匀些稀薄的暖意,给这渐次清寂的人间。

江南的冬,总带着水雾氤氲的迟疑。仿佛临水照花的女子,不忍卸去眉间残妆。总忆乐天吟咏“十月江南天气好,可怜冬景似春华”的时节,薄霜犹怜草色,暖日尚眷沙堤。若不是风里那缕沁骨的清冽,几乎要错认作秋的余韵。这般欲说还休的缠绵,让立冬在江南成了诗里最含蓄的转韵。

立冬的讯息,是水土在岁月掌纹里留下的印记。若在北方乡野,便能看见塘面凝起薄冰,似一层透明的蝉翼,将枯荷的梗、淤泥的痕,都收进它脆弱的梦境里。这便是“水始冰”了。天地将喧嚣沉淀,归于最初的静默。脚下的泥土经了夜霜昼风,也变得坚实。每一步,都能听见季节收敛的回响。“地始冻”,冻住的不止是土地,还有那些浮华与躁动,只留下生命最本真的坚韧。

立冬

古人观此景象,心中生起的,是一份对天时的深深敬畏。《礼记·月令》有云:“立冬之日,天子亲率三公九卿大夫,以迎冬于北郊。”遥想那古老的仪式,该是何等的庄严。玄衣的天子,肃立的百官,在北方凛冽的寒风中,向着冬神所在的方向,虔诚礼拜。冬神名曰“玄冥”,其名便蕴含着幽深与闭藏之意。这场仪式,是人对自然的臣服,亦是对秩序的守护。而典礼之后,“赐孤寡,恤黎民”的仁政举措,则将这份天道威严,化为了人间暖意,仿佛在告诫世人,严寒既至,更需相濡以沫,共度时艰。

民间自有其朴素的欢愉。“立冬补冬,补嘴空”,是寻常百姓对生命的珍重。秋收冬藏,仓廪既实,便该犒赏四季辛劳。《东京梦华录》里,汴京街市贩卖羊肉、獐鹿的热闹犹在眼前。富贵人家以羊骨熬汤,佐以药材,名曰“补冬羹”;贫寒门户则围坐分食饺子,取“更岁交子”的吉兆,盼一份团圆。江南人家则要酿黄酒,以新米与清泉封入陶坛,埋于树下,待来年启封时,饮下的是一整季的沉淀。

文人书斋里,又是另一番天地。寒日不宜疾书,正可温酒读旧卷。李太白“冻笔新诗懒写,寒炉美酒时温”的闲逸,恰是冬日最好的诠释。墨冻了,诗懒了,索性守着红泥小炉,看酒气氤氲成雾,与清冷的月光交织。醉眼朦胧时,墨痕在月下恍若绽开的花,竟疑是初雪多情,悄覆了前村竹篱。“醉看墨花月白,恍疑雪满前村”,这份慵懒与遐想,是何等的洒脱与自在。冬日的寒冷,于他而言,非但不是阻碍,反倒成了助长诗酒逸兴的催化剂。

然而,并非所有的文人都能如此惬意。陆游的立冬,便多了几分寒士的清寂。“室小才容膝,墙低仅及肩。方过授衣月,又遇始裘天。”陋室难御风寒,旧裘不抵新冷,他却能于困顿中寻得心安,“平生师陋巷,随处一欣然”。这般豁达,恰似瘦梅映雪,愈冷愈见精神。

范成大的冬夜,则浸着行旅的孤寂。“人逐年华老,寒随雨意增。山头望樵火,水底见渔灯。”舟行寒江,雨丝裹着寒意浸透衣衫,他独坐船头,看远处山头的樵火如豆,水中渔灯摇曳如星。这般寂静,若非心性坚韧,早已被寒夜吞噬。

最动人的,还是立冬里那抹不肯凋谢的颜色。钱时见霜菊而感怀:“昨夜清霜冷絮裯,纷纷红叶满阶头。园林尽扫西风去,惟有黄花不负秋。”西风扫尽秋色,独留菊蕊凌霜而放。那金黄花瓣上凝结的不只是寒露,更是君子守节的铮铮风骨,在万物萧瑟时独自成景。

暮色四合时,见孩童在院中追逐最后一片银杏。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被孩童踩在脚下,“咯吱”作响,惊起檐角的寒鸦。这声音,与千年前的立冬并无二致。范成大听过的樵火声,陆游听过的雨声,李白听过的酒沸声,皆化作时光的回响。

夜更深了,炉火渐弱。取一本《陶庵梦忆》,翻至“西湖七月半”篇,墨香未展,先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声响。原是冬雨来了,细细密密的,打在黛瓦上,又在青石板上溅起薄烟,恍若大地呼出的白气,与路灯的暖光交融成一片迷离的雾霭。忽然想起张岱在雪夜泛舟的往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而今立冬,虽无那般浩渺雪景,但这初临的冬雨,已足够将天地浸润成一方湿润的宣纸,等待春风再度题诗。

《黄帝内经》云:“冬三月,此谓闭藏,水冰地坼,无扰乎阳。”原来立冬是一场盛大的收藏。收尽秋日的斑斓,藏起喧嚣的生机,将一切归于简静。看似终结,实为孕育。就像那零落的银杏,化作春泥,更护新芽。

且煨一炉暖香,沏一盏新茶。寒酥既降,立冬已至,春信可期。


(2025年11月7日 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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