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的,强生的——红楼闺秀之香菱

以前写的,放这里纯粹是为了收集整理。

    香菱,这个角色,在红楼众女儿当中是不可忽视的。虽然只是个丫鬟,但她与平、袭、晴、鸳之类俱不相同。她原是个小姐,姑苏甄士隐的独生女儿,“生得粉妆玉琢,乖觉可喜”,家中也有奶母、丫鬟伺候着,是爹娘的掌上明珠。谁曾想,她家那丫鬟娇杏,居然因为偶然间的回眸一盼而最终成了官太太。可她,被人贩子偷去,弄得家破人亡,慈母染病下世,老父不知去向。她在拐子年年岁岁的朝打暮骂中就这么长大了。

    然而,到底是天生的美丽,拐子当街卖她的时候,被那冯渊一眼看中。这冯公子是个同性恋。可是,一见到香菱,他立马打定主意要娶她!注意,是娶,不是买,多么强烈的一见钟情!他大可以给了银子当场领回家去,任他恣意宠爱。然而,出于喜爱和尊重,他却说这银子是定金,回去择个吉日良辰,定要大红花轿前来迎娶。这么一耽搁,就生出后面许多事故。

    那香菱自以为终身有靠,她说了句看书的人均要坠泪的话:从此我的罪孽可都满了!然而,后来,薛蟠出现了,只一面之缘的心上人被活活打死。她短暂的爱情,戛然而止。从此,她进入了薛家大门。

    这件事里,最可怜的人似乎毫无疑问是那个冯渊,他的名字就注定了悲剧——逢冤。然而我却更多地可怜香菱。现代人对“宁为富人妾,不为穷人妻”的观点津津乐道,强烈抨击的,勇敢赞同的,热闹至极,甚至前段时间有一位女子直言“宁愿坐在宝马车里哭”。我没有经历过“富人妾”还是“穷人妻”的抉择,也许没有发言权,但我想,她之所以这么说,要么是自我炒作,要么就是她混淆了两个概念:生活质量和生命质量。富人所能提供的生活质量毫无疑问是高档次的,至少在你失宠之前是这样的。然而,在实现了金钱带来的心理满足之后,深层的精神满足却不是钱能给的。香菱若嫁给冯渊,虽然只能过过小户人家的普通生活,然而到底可以夫唱妇随,琴瑟和谐,养儿育女度过和美的一生,这种生命质量恰是薛蟠所不能给的。用贾琏的话说“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香菱内心的美好薛蟠是无法欣赏的,薛蟠看中的只是她的音容姿色,所以“过了没半个月也看得马棚风一般了”,一个女子最可悲的莫过于跟了一个不会珍惜她的男人。

    所以,香菱从生活的悲苦转入了生命的悲苦。然而这些都被深深地埋进了心底,人的心理中有一种保护机制,叫选择性遗忘。别人问她家乡年纪,她一概说“不记得了”。忘记是好事啊,但儿时的痛苦只会转入潜意识深压起来,并不曾真正离开她的生命。对于生活的不美满,人们有一种天生的本能,粉饰太平,也就是说自我安慰。比如,香菱忘记薛蟠给她带来的伤害,竟然试着去爱上这个粗俗不堪的人。因此,他被人打了,香菱把眼睛哭肿;他远行了,香菱以“夫妻穗”透露心底思念……这是一种被动的退缩、主动的适应。

    然而,依据弗洛伊德理论,潜意识能强大地左右人的精神、行为。它不能被本人所意识,它包括原始的盲目冲动、各种本能以及出生后被压抑的动机与欲望。那么对香菱来说,她那悲惨的经历压抑的是她的什么动机和欲望呢?这在后面,令人欣慰,也令人心酸地展现出来了。

    香菱学诗,是曹公不惜笔墨大篇描写的。由于她模样、行事、气质样样极好,在薛母看来,一般的主子姑娘都跟她不上的,所以在家时摆酒请客地费事,明公正道给她开了脸,成了薛蟠的妾。薛蟠远行后,他的妹妹薛宝钗带着香菱进入了她羡慕已久的大观园。在那里,人人爱极了她。其中,她的老乡——同样来自姑苏城的林黛玉,跟她相处得最好。有一次,香菱从背后拍了下林姑娘,林姑娘不但没恼,反而笑着说:“你这个傻丫头,吓我一跳。”

    香菱要学诗,黛玉很热情地教她。香菱捧着林老师指定的教材,一点一点认真地读、记、作,醉心忘我。她家的宝姑娘虽也极通文墨,然而却始终认为辞藻非女子事,看香菱由于学诗弄得茶饭无思,坐卧不定,她是既心疼又好笑:“都是颦儿(即林黛玉)引的你,我和他算帐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我读到这句反觉可爱至极,多么可贵的呆啊!宝玉因此感叹:“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

    书中有一段神奇的描述,一天清晨,她忽然从梦里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她马上起床写了下来,兴兴头头去找黛玉。大家听说她梦里得诗,都好奇地跟过去。果然,这一次得了好评。苦志学诗,精血诚聚,竟然梦里成诗。每每看到这里,我的表情都是“心酸的微笑”。

    其实香菱首先不是爱上诗歌,而是仰慕林黛玉她们所过的那种诗意生活。在诗里可以逃避现实的不美满,可以给她受压迫的生命来个彻底的超越。在诗的世界里,没有人可以约束她,因此她狂热到极点。可以断定,香菱一生做过的最震撼自己的,就是学诗的过程,她享受了诗的美好,享受了学习的辛苦,享受了创作的欣喜。这一切原本就该属于她的,它们只是历经磨难之后令人欣慰地回到了她的世界,这是命运的恩赐,是曹公的仁慈。

    我想起了一句广告词:天生的,强生的。不得不说香菱这种特质是天生的。你想啊,她从小的成长环境多么恶劣!不像林黛玉,父亲是探花郎出身的部长级干部!母亲是尊贵的贾家小姐,小时候还有家教老师。而香菱,3岁以前还只是牙牙学语,后来到了人贩子手里,能识点字已经很不错了。所以我说,到底天生的资质很重要,一盎司的遗传抵过一吨的后天。教育,要尽量重视后天的努力和塑造,但天资,还是不可忽视地摆在那里,对人生起着强大的牵引导向作用!香菱就像一颗深埋地层的千年古莲子,一旦重见天日,便生根抽叶,雨水春风里释放新鲜的生命。

    我特别欣赏香菱对花香草香的一番评价:“不独菱角花,就连荷叶莲蓬,都是有一股清香的。但他那原不是花香可比,若静日静夜或清早半夜细领略了去,那一股香比是花儿都好闻呢。就连菱角,鸡头,苇叶,芦根得了风露,那一股清香,就令人心神爽快的。”第一次看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内心充满一种惊喜,多么富有灵气的女子!爱、怜、悲、叹……一股脑儿都涌上来。而这番话实际上说的就是她自己,她就是那菱角花,得了风露,细细领略去,比那俗香好闻多了!

    脂砚斋对香菱作了很高的评价,同时也表达了深深的惋惜: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

    老天生人是有区别的,有些人的心,是破棉絮做的,虚浮乏味;有些人的心,却是玉琼团成,玲珑珍贵,不惯遭受怎样的变故,始终对世界保持着纯真的热爱,能感受人世间细微的美丽、极致的美丽。香菱,可叹,可爱,我为女子,我见犹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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