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咒

轻灯前,她闭眼合掌,幽幽的灯光印在她的脸上,火苗微颤,恍惚中掉落了一滴泪。

三天前,她来到这尼姑庵,一身疲惫。鲜红的衣裙上有血迹干涸的痕迹,乌黑的长发散落一身,双眸映着黑发,闪着凄然而绝望的光。不知道是怎样爬上这小庙前的台阶,壹佰零捌节,佛说人有壹佰零捌种烦恼,登上这台阶,就能忘却这种种烦恼了吗?

庙门打开,恍如隔世。

  三天前那夜,她华服加身,滟光琉璃,世上再没有比她更美的女子了。她在他的眼中成了绝世无双。

轻歌曼舞,他醉在她的眸里,她的发里,她舞动的身姿里。那一刻他是多么欣喜若狂,她终于成了他的妻,她是他上半生最好的奖赏。

他拥她入怀,她在他耳鬓厮磨,他陷在她造的瑶池里,不愿醒来。他醉了,昏了,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哪怕是在挥剑刺杀,刀光血影的时刻,他还在想着,结束了就来找她,要对她说爱她,要得到她。他想了无数回,等这一次结束就去,过了一次又一次,拔剑收剑中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日月星辰,春夏秋冬交替了多少回,再见到她的那刻,仿佛只是做了一个淡淡的梦,她在那梦里,而他终于入梦。

在他还没扬名江湖时,整日地被师傅打骂。师傅喝醉了打他,不开心了打他,他永远跪在那白垩墙边,任师傅抽打。渐渐的,有一天他感觉不到痛了,身体上留下打痕,而心上早已没有了感觉。

他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他身边只有师傅。在苦练剑法的那些岁月,只有连天的烟波,蓊郁的群山,翱翔的飞鸟,烂漫的彩蝶陪伴着他。他心里空无一物,浩浩汤汤,一股自然的力量,激发着他。他不悲哀,不喜悦,怡然自得。

终有一天,师傅给他一张画像,去杀了这人,取他的首级来见我。没有惊讶,没有害怕,像是早已预料的结果,拿了画像,抽出宝剑,应声而去。

之后的日子,便在黑夜与剑光中度过。他的名号成了一个标致,有人痛恨,有人崇拜,有人想拥有,更有人想替代。

习惯了叱咤风云的日子。师傅早已离开人世,临走时只说了一句,不可陷于情,那时他不懂,点了头,师傅才闭上了眼。

从此孑然一身,身边只有一把宝剑,削铁如泥,寒光逼人。每次挥剑,剑仿佛成了他,而他倒成了局外人。

从未计算拿了多少人的命,从未想过为什么要这些人的命。有时仰望星空,浩瀚的银河里,他想成为其中的一颗星,永远闪着光,永远不掉落。

行走中从不曾回过头,一个杀手不可以回头。然而命运不容改变。那夜在一阵血雨腥风后,竟然感觉有点累了,拿过敌人的首级,插剑休息时,一股无由的引力吸引着他回头朝那夜的深处看了一眼。黑中,一个声音在颤颤哭泣,不可留活口,这是行规。他抽剑,一跃,来到那声音所在,剑峰直指咽喉。剑落,月光下,一双含泪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他,他为之一颤,想 起了练剑时怡然自得的自己,竟刺不下那一剑了。

他想他是累了,该歇一歇了。

白垩墙边有了饭菜茶香,深山里重又飘起了舞剑的风声。夜里她睡在离他不远的草榻上,紧闭的双眸,微张的嘴唇,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使他第一次遥想自己的母亲,遥想在她的怀里,吮吸着她的乳汁,轻轻地被她拍打,安心地入睡······


一切早有定数,这就是答案吗?她跪在佛前,无数次地问佛,佛没有回答。那夜之前,她已准备好结果,或许在得知要遇到他之前,她就已经准备好了结果,可当一切结束,她才知道,早已没了结果,早已在他的剑鞘里失去了那设计好的结果。

原本她应该恨他入骨的,他生生杀了她的亲人。在她刚有记忆时,她的养母就告诉她,是他杀了自己的爹娘,这仇将来要报,要用他的剑饮上他的血。

可这仇如何能报。他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剑下从不留人。她和养母未曾习武,怎和他斗。养母笑笑对她说,杀一个男人,不需要武力,只要得了他的心,他便任你宰割了。

又怎能得他的心呢?

拿你的心来换,只是要记住这杀亲之仇万不可忘记。那时她从未怀疑过养母的话,心被仇恨占满了空隙,每日只想要得他的心,抽出他的剑,在他心口深深刺过,从此万劫不复。

养母见那仇恨已遍布她的每寸肌肤,便开始教授她如何得一个男人的心。她为将来有一天可以手刃仇人,不停一刻地习着养母的教诲。烹饪,女红,琴棋舞蹈,一样都不曾懈怠过。

这样就能得了他的心吗?

养母微笑着轻抚她的脸颊,稚嫩的脸上那双熠熠的眸,才是最摄人心魄的武器。

不用担心,孩子,只要你愿意用心去换取,只要你可以用你情深的眼神看着他,便可得了他的心。

那夜,一切安排妥当。在他的剑峰直指她的咽喉时,她没有恐惧,为这一刻已准备了太长的时间,漫长的等待中,她差一点觉得今生无缘与他相见了。

她想起养母的话,你的眸就是擒他的利器。看着他,泪水像闪烁的星光,含在眼里,如诉如泣。她望出他的犹豫,她知道,她终将得到他的心。

之后日夜的相处,她用似真似假的深情掩饰着她的仇恨。每晚睡在草榻上,心里时时提醒自己不可忘记的事。她乔装她的心事,在他面前演绎着爱情,演着演着,竟然入戏了。对手太强大,无处不在的情愫缠绕着她,她挣扎,越挣扎,那缠绕的情网越紧。她唯一能做的,是在夜深人静时,让那沉痛的记忆浓起来,但是就算这记忆如秋来潮汐,可潮汐终是要退下去的。

他已有一年没有杀过人。江湖上流言四起,痛恨他的,想替代他的,蠢蠢欲动。山林间多了些声响,他感到阵阵寒意,除去秋风,还有利器发出的青光。本也不需担心的,凭他的身手,那些不过是前来送死的人。往日,他只需饮酒吃茶,静心地等着那些寻死的人,挥一挥剑就可解决。但现在,心里多了些东西,牵扯着他,让他有些分心,再不能空空的了。

他想起师傅说,不可陷于情。看着她,这情那么甜蜜,那么炙热,他感到要不可抽身了,竟有些害怕了。还好,一切尚能挽回。趁着秋风,杀些不自量力的人,给自己一个扬名立万的理由,离开她。

秋日的夜来得总是很快。烛火前,他望着她的脸。她总是喜欢低着头,不爱说话。他抬起她的下巴,那双眼睛看着他,一切都看在那里。他吻上颤抖的唇,缠绵间感觉有点凉意,竟是她的泪,黑黑的眸里一汪泪水,幽幽的深不见底。不能在纠缠下去了,否则情深如无底洞,再也爬不出来了。推开她,抽出剑,来到山林中,大喊一声:“来吧!”

月色如银,本来是个寂静无尘的夜,硬是被些争名夺利的人扰了。空气中弥漫着血的腥气,树林中只有刀剑相向的声音。生死太快了,剑一落,人便倒下。太痛快了,一年没有杀人,一年中他在林中静心练剑,剑法又增强了。

像是一种宣告,他杀光了所有藏在暗处要刺杀他的人。当最后一个人倒下,他提着滴血的宝剑,头也不回的下山了。她望着他,没有喊一声,没有挽留。让他走,走得越远,那情就会越痴缠,等他再回来找她,便到了最后的时刻。那刻快点来吧,结束这一切,也可从爱恨情愁中解脱了。

刚下山的那些日子,他疯似地杀人。挥剑中他想忘记,剑出鞘,开始遗忘;剑回鞘,记忆似又加深一道。于是只好不停地走下去。这一路走得太久,从春暖花开到数九严寒,从绿水江南到大漠戈壁。他要走遍天下所有的路,从此见路便走,见水便渡,见山便爬。天下之大,也许走不完就会死在路上,刚好可以忘了她。

江南的雨,缠绵,多情。想起她在河边洗衣,长发不小心飘到水里,湿漉漉的。那发就像这雨,缠在他的眉间,扯不断。

大漠的雪,白的耀眼,白的一望无际。那夜,她的脸就像这雪一样白,没有一点血色。那双眼,是大漠里的明月,挂在黑夜中,映在他的心上。

原以为不见便可忘记,可曾想“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那日来到一断壁残垣处,空空的天地间只他一人,无尽的相思突如其来。不想再走了,此刻只想回到她的身边,吃她做的饭,穿她裁的衣,喝她酿的酒,吻她颤抖的唇。

抚过腰间的宝剑,转过身,这世上的一切将于我无关,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不管身在何处,心早已落在了那属于她的地方。

来时的路早已忘记,这回去的路要重新开启。不能停,一刻都不能可停。走走间,有时感觉马上就可以见到她了,有时又觉得前路是如此漫长,害怕一辈子不能想见了。心里急切,却偏有些人前来阻挡,又是一路挥剑杀伐,难免感叹命运有时真不可改变。

她会在哪里呢?还会在那山间的小屋等我吗?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有个笃定,她一定在那,在那里安静,祥和地等着,还似当初那般不曾改变。

日月变化间,终于来到山下。密密丛林中,那个人在干什么呢?一路急切的盼望,到了这时却心生胆怯,不敢前去相见了。风声如咒,隐隐中仿佛又似离开那晚,手中的剑冷如冰,寒气直发,有不祥的暗示。

上山的路从未如此短暂过,一跃便来到屋前,一切正如想像中不曾有变。推开门,屋内红烛轻纱,她站在层层烛光中,一袭红衣,淡淡地朝他一笑,眼中无限柔情,他感到自己快溺死在这温热里了,一场梦似的,又回到了她身边。

为他换上新衣,梳好发髻,仰望着他,最后的时刻终将来临。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到这一刻才发现,命运 如紧箍咒,越挣扎越痛苦。此时他对她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咒语,罩着她永世不得逃脱。

这一切还是结束了,轻灯前的她时时回想着那一幕:慌乱中她抽出剑刺向他的那刻,他笑了,她一下怔住了,手被他捉住向前一送,剑直插心膛:“你如愿了,我也如愿了。”

“死了,天下第一杀手死了!”所有人都在喊,山林间火光四耀,从此世间少了一个被情杀死的人,却多了一个被情诅咒的女人。

她抬头看佛,佛眼迷离,无情不似多情苦,谁又能逃出这情下的咒。双手合十,青丝纷纷散落,让我这一世修行,能渡你来生,生生世世不再遇见,只为你能平安喜乐,我只愿不再轮回,此生只为你诵经至死。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2,080评论 6 493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422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630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54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62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56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014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52评论 0 26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212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41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87评论 1 341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47评论 4 33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73评论 3 315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77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006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406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76评论 2 349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_琅琊令第十一期征集:身不由己 武侠江湖 本文纯属虚构,架空,长文 他,西凉的帝。她,安国的郡主。 他,嗜血腹黑...
    Alice诺诺阅读 1,069评论 10 14
  • 那个庸医说,我活不过二十五。 我只是笑,手轻轻搭在剑鞘。 庸医笑吟吟看着我,认真地说,放心吧!我可以治好——...
    嘿黝黑阅读 504评论 2 3
  • 一 高寒 雪地里,高寒出现了,村民们正千姿百态地站着,他们手持家伙,大声谈话,狠狠跺脚。这时,太阳爬上天顶,遥远而...
    资深蚂蚱阅读 540评论 1 3
  • 我是黑夜里大雨纷飞的人啊 1 “又到一年六月,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欢乐有人忧愁,有人惊喜有人失落,有的觉得收获满满有...
    陌忘宇阅读 8,531评论 28 53
  • 人工智能是什么?什么是人工智能?人工智能是未来发展的必然趋势吗?以后人工智能技术真的能达到电影里机器人的智能水平吗...
    ZLLZ阅读 3,766评论 0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