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无事,漫步乡野,虽不似明山秀水之养人眼目,但恬淡闲适,也别有一番风味。转过高坡,景色变为荒凉,乱石嶙峋,杂草丛生。怪异间,忽闻一细弱哭声,凄然莫名,催人落泪。 近看乃一丑树,斜枝横生,杂乱无序。枝上叶片无规可循,形状各异,有圆有方,有如手掌者,有如梅花状,有如飞鸟羽翅者,但更多为不知所谓者,交错掩映,不知所以。甚怪之,问其名,自言废材,随风飘落于此,距今已五十余年矣。 初为幼苗,不知世事,并无俗世之烦恼,素日观云露之轻盈,享明月之婵娟,恣意卒岁,好不快活!不数年,一商人路过,审看良久,默不作声。废材初疑惑之,继迷茫之,后惊恐之,急问其故。
商人撸须而笑:“世间万物,必有生存之旨归,敢问汝将为何物,欲为何物?”废材曰:“小辈无知,生来只知观风云之变化,喜世间之美好,自身旨归未念及此。先生大德,不吝赐教。” 商人曰:“汝有天资,虽生于蛮荒之野,眼不见旖旎秀美之风光,耳不闻至圣至贤之教诲,但谦和温顺,加以修为,必成大器。我虽无至圣至贤之大德,但所经之事、所历之人甚众,可为汝师。汝诚心求教,我竭力教汝。世间万物,唯一利字。汝知何为利?何为大利也?” 废材凝神思索,不得要领。商人曰:“利,乃交换之根本。世间重利。有利,众人趋之若鹜;无利,众人避之不及。汝生于乡野,拿甚与之交?吾行商多年,观奇树无数,唯香者最贵。汝有天分,有清奇之香,奈神魂较散,不易察觉。何不静修增香之法,待修成此法,香飘万里,引飞鸟徘徊之,走兽奔走之,世人竞观之,万物称道之,声名天下,威震寰宇,岂不美哉!” 废材眉展颜舒,拱手再拜:“敢问先生何为增香之法?” 商人曰:“世间万法,唯精为要。天地生万物,兹赋予一份本能。汝处乡间,正可规避世间繁杂,每日晨昏正是万物生发本性之时,汝屏息静观,选取最沁人心脾者吸纳之,与自身禀赋互为调和。不数年,则何树与汝匹敌乎?”废材大喜,自此勤学苦练。奈十余年已过,所获甚微。
一日,正苦恼间,一洒脱不羁之人路过,自言园艺师,善于发现世间万物之美。绕树三匝,啧啧而叹。废材惶惑之。园艺师曰:“汝处荒野之中,周遭萧条冷落,无人问津,其境堪怜。汝孤独悲苦,无人理会之状更甚。况生老病死,无一物能逃之。汝生而为树,若无天灾人祸,尽享上百年乃至上千年天命,不足为奇,但汝悲苦一世,即便尽享天年,何足称道。若有过树之处,芸芸众生流传之、称颂之,声名万古长存。敢问汝有传世之方乎?”
废材曰:“数年前一商人告吾清修之方,练就香溢四方之法,于世存名,众人观瞻之。多年来吾精修之,严寒酷热,未敢忘却,每有懈怠,则用枝条紧勒胸口,以坚其志。十载而下,胸口已见几十处伤痕。”
园艺师瞥之,笑曰:“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如此印痕,不足为道。万物生天地间,必有所在。万不可消磨岁月,蹉跎一世。商人重利,向来如此。若身陷利中,患得患失,蝇营狗苟,污浊不堪。前汝尽误矣!幸遇得我。世间何为贵?美居第一。万事万物唯美字恒久。艺术为美,美为艺术,当一切成为艺术,则万古流芳。树以曲为美,以欹为美,以异为美,若枝蔓横生,欹斜腾挪,异于常态,则自有一番妙趣。”废材问曰:“如何得之?”
园艺师曰:“无他,修。先前汝修增香之法,与之相同。不过先前多为内修,茫然无极,无有所得。现多为外修,干求曲,枝求斜,叶求异,汝勿疑惑。世间树虽形貌不一,但其神同,甚无趣。汝想一鸣惊人,则必有非常之功,干、枝、叶全然打破常规。不数年,则枝条掩映,逶迤腾挪,飘然若仙,灿若烟霞,世人惊叹,声名海外。”
从此,废材苦修之。因刻意求曲,每每与本性抵抗,枝条欲上生长者,废材用大心力阻挡之。叶片形状也多有猜度,因所闻甚少,只得依有生之年所见稍加变化。其间之苦思、挣扎,无人领会。
又数年,一驼队经过,有精壮男人四五、黄发垂髫小儿二三,皆曰丑树。男人怪异之,摇头之,小儿哂笑之,抽打之。
废材赧颜,心惊胆寒,欲告之前往事,众人皆散。
之后数年,废材不知该如何自处,修持之法尽失。终日沉沦感伤,每思从前种种,不禁心酸眼热,悲不自胜。
听闻废材之遭遇,感慨不已。思绪少顷,以《逍遥游》《齐物论》诸篇宽慰之。言:“汝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与惠子之大樗何其相似。何不学庄子之道,勿谈声名,莫论利益,一切随心随性,逍遥足岁,随缘度日,与万物为一!”废材大喜,拱手而拜。
是夜,废材站立床前,粲然而笑:“诸境皆心造。听闻我之哭声,理解我之心事,盖汝何尝不以废材自居,且沉沦已久。劝吾之言未尝不是劝己之言。劝吾修无所可用之乐,汝何不修持之?望君彻悟!”
吾惊骇而起,见东方之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