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可不算是一个看海的好季节,但是女生执意要来。女生说她从小就生活在海边,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傍晚吃完饭,一个人赤着脚在海边走来走去。
刚刚下过雪,沙滩上踩起来还是有点硬邦邦,远处的吊桥上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在拍照。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女生身后,满脑子只想着下一步应该应该怎么走才不至于在这么冷的天气去和大地来一次深情拥抱。
我生活的地方距离海还是有一点的距离,但可惜的是,所有人都认为有海的是整座城市。以至于后来我到过很多的地方,每次跟别人谈起来这座城市,对方一定会扬起声调哦的一声,然后说你们那边的海很漂亮啊,生活在海边的人超级幸福的。最开始的时候我还要跟他们解释,我说我们距离海边还要至少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不会每天都泡在海水里面。
但是一般没有人相信,他们只会觉得我生活的城市有海。所以后来每次在对方说完你们那边的海很漂亮的时候,我都要尽快接上一句:我们生活在海边超级幸福的。然后再看着他们一副我懂你的样子,小鸡啄米一样频频点头。
你好像并不是很喜欢海?女生问我。
我点点头。我对大海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这也是我另一个痛苦的源头。
在没有海的地方,那边的人们总是觉得生活在海边的人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是可以踩在三层楼那么高的海浪上去和大白鲨搏斗的。所以每次看我套着游泳圈走进仅是及腰深的泳池还要用手死死抓在泳池边缘上的时候,他们一直都无法理解。但是那种观念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它们甚至怀疑过我是不是生活在有海的城市,也没有怀疑过我可能真的天生就是个旱鸭子。
海浪冲到岸上,白白的浪花和雪的颜色不断重合,然后退去。我感觉我自己就好像站在一张白色的地毯上,然后海里面有人在不断抽拉那张白色的地毯。
我有点站不住脚。
女生远远地走出了一段距离,或许是感觉到自己说话并没有听到我的回应,于是原地站下,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走起来好像浪花一样,”女生把双手扩在嘴边喊,“一涌一涌的。”
我硬着头皮继续往女生那边走,我是真的很想离开沙滩,然后再直接在上面的花岗岩平台上走过去,到了女生身边再跳下来就好。但是这样女生可能会看不起我。
岸边的积雪都会有一层融化过的,薄薄的,透明的冰壳,冰壳在太阳下面会反射出比浪花还要耀眼的光。双手在海滩上是捧不起雪花的,我们看到的白色都是保护在冰壳的下面,这样雪花也会在海边留下的时间更久一点。冰壳很脆,走在上面会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每一步都不太一样。
“你看到海会想到什么?”女生问我。
可是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想到点什么。
“水?”我说,“或者是虾?我喜欢虾。”
“你可真无趣。”
我没有说话,只是在女生身边安静站着,尽量往海的远处看,这样不会使我太过于眩晕。我本来就是一个无趣的小孩儿,以后也不怕再变成一个无趣的大人。
“你说以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我很诚实,“依旧上学,然后工作,结婚生孩子,慢慢变老,最后死去。”
“听起来就跟让人不高兴。”
我嗯了一声。总不会像路明非一样,莫名其妙地肩负起一个伟大的使命,然后重新回到海边潜入海底,用锋利的宝剑去击杀龙王,最后再告诉自己我其实才是拯救这个世界的英雄。
那太扯淡了。
女生蹲在岸边笑得直不起来腰。
“其实这样听起来还蛮有趣。”
我挠挠头,头顶上有海鸥在盘旋,浪花依旧在眼前进进退退。我不知道这个有什么好笑的,我也不知道这样子到底哪里有趣,不可否认的是,我的某些感官或许真的在退化。
小的时候坚信海里面有美人鱼,坚信长大了之后自己一定会出人头地,坚信人会长出翅膀。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会相信,无论是憧憬还是恐惧。奥特曼一定会打败小怪兽,小美人鱼也一定会嫁给王子,只要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会关上灯,时间会停滞不前,梦里的东西一定会被实现。
现在山是山,海是海,诺诺一定会嫁给凯撒,我也一定会有人头落地的一天。
长大或许就是要以牺牲幻想为代价的,眼睛里面亮亮的东西消失不见之后,我们在梦里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在世界上见到的越来越多。我们最终都会被填充进一个大人的灵魂,变成一个灰色的,无趣到爆炸的东西。
真希望那一天可以慢点到来。
“我们真的不会对世界永远抱有幻想吗?”女生伸出手想要接纳一只海鸥,但是我们并没有准备面包屑,海鸥只在头顶上盘悬着,并不愿意落下来。
“那样子好像有点可悲,我希望以后会是这样的。”
我点点头。
你当然可以选择欺骗自己这个世界上依旧存在小美人鱼,并且把你的想法告诉身边的所有人,拥有灰色灵魂的人或许会鄙视你,也或许会羡慕你,但是这样终究是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梦境。当你晚上躺在枕头上的时候,世界要告诉你的东西越来越少,你也很少会切身地去参与一场梦境,偶尔会有,你也是旁观者。
“那我们怎样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长大?或者说有没有骗过我们自己?”
可能很久很久之后我们还会来到海边,当你看到一个小女孩儿捧着自己的双手告诉她的妈妈她抓到了一条小美人鱼的时候,你没有觉得这个小女孩儿很有趣或者很可爱,而是对她手里的小美人鱼坚信不疑,那样你才是真的对抗了成年人强加给我们的醍醐灌顶。
海鸥在我们头顶盘旋许久之后终于断定我们两个是那种不会随身携带面包屑的穷光蛋,拍拍翅膀飞向一边的吊桥。
年轻人们依旧依偎在一起,他们在欢呼,认为海鸥是在为他们美好的爱情伴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