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陆

 江爱川推门进包厢,一抬眼就瞥见了王巧玲,就坐在正对门的位置,别过头来瞧他,这一眼里有些似笑非笑的意味在。王巧玲左手边就是留给他的空位,不全然是个巧合,毕竟以前吃饭她都不坐这个位置,嫌服务生上菜时要侧身麻烦。她的右边坐的是林作翰,现任的男朋友,正忙着在手机上聊天,背弓得像只虾米,鼻子上泛着一层油,被头顶的灯打亮显得波光粼粼。江爱川看着他,心里有一种笃定的自信。

  “喂,你来晚了,让我们等着不要紧,可让你女朋友等着可不像样,要罚。”王巧玲先开了腔,余下的人都跟着起哄。

  江爱川只得赔笑,转向问白墨问道:“那这受害者说说应该怎么罚呢?”

  白墨低着头只是笑,她不是习惯了这种场面的人,也就更看不穿王巧玲故意挑出他们两个的用意。因着这一点文静的木讷,爱川愈发喜欢起她,那一低头的柔情款款就与记忆里的那道影子重合了起来。

  爱川后来赔了两杯酒,笑嘻嘻说了些讨饶的话,这段插曲就算那么过去了。他就这么在前任和现任中安稳落了座,心里却明白未必能安稳吃完一顿,果不其然,冷菜还没上完,桌子下一只脚悄然地蹭到了他脚边,像是有情人的依偎一般紧紧贴着,柔情惬意得很。那只脚轻车熟路地撩起裤管时,爱川的肩膀一僵,手肘就碰到了另一侧的白。她投来困惑的一瞥,他则若无其事地把椅子朝前一拉,那只脚依旧悠然地蹭着他的脚踝。

  菜上到鲫鱼时林作翰来了兴致,直着身子,绷紧胳膊去夹菜,可抵不过餐盘一转,筷子就没留神滚到了地上。他眨巴眨巴眼,作势就要弯腰去桌下捡。

  爱川疑心撞见的场景对他的心脏太过刺激,急忙道:“再拿一双新的吧。”

  “没关系。”为了答话,林作翰捡筷子的动作停住了,但勾着爱川小腿的那条腿没有停。一条蛇如何缠绕着它的猎物,他的那条腿就是如何被挑逗。想来腿的主人有些破罐破摔的想法在,想把碎了的镜子再一片片粘回去,让里面再能映出旧梦来。可爱川没了这样的兴致。他立刻起身,走到包厢里预留的碗筷柜里重新拿了一双筷子递过去,又弯腰把地上那双一并捡起,说道:“不捡的话服务生来收的时候可能找不到。”

  林作翰道:“你倒是很细心。”

  爱川笑道:“小事而已。”有人重重踩了他的脚背,他只装作浑然不觉,面上的微笑依旧。

  散席后爱川照例送白墨回家,临到门口分别时接到了王巧玲的电话,接通后只能听到含糊的哭声便断了。爱川不以为意,笑着点开微信,果然全是王巧玲的信息轰炸,长篇大论里尽是一个心碎者的独白。他没有细看就删除了,因为太多认真了,在他看来反倒有些滑稽,像是某种行为艺术。


  白墨问道:“是谁的消息?”


  “这是之前的女朋友,你要看吗?”这么说了,自然就不会再看了,甚至怕担上小气的名声连问都不会再问了。

  第二天王巧玲又发来了消息,说昨天晚上喝醉了,说了些胡言乱语让他不要在意。

  爱川回道:“没关系,反正我也喝醉了,都不太记得了。”

  后来听说王巧玲与林作翰结了婚,婚礼没有邀请他,他也是通过别的朋友聊起才知道的。

  若要用笔画出爱川这样一个人,便不要先急着描绘出他的相貌,而要用蘸满墨的笔在纸上画出斜斜的一撇。这一撇乍一看是软的,却又暗含着棱角,有着一种优雅的风度。这便是爱川斜斜依靠着墙的身姿。然后要描绘出的是他的眼睛,明亮又湿润,下眼睑是一道弯弯的弧,常流露出一种孤儿或幼犬般的脆弱眼神。可这样的一双眼睛又是镶在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既引得女人生出依偎的渴望又多出了照顾他的怜爱。他不算极为英俊,但因这矛盾便成了习惯着被称作浪子的那类人。他的头发比标准的要长一些,胡子也比平均的要多一些,这些乍一看都是放浪形骸的明证,其实却都是仔细修饰过,权当作一个诱饵,诱不明所以的猎物跌入。在做情人这件事上他是高明的。被他揽入怀中,聆听过他爱的承诺的女人,没有一个在分手后会恶语相向。但他在担任丈夫的职务时是不算尽责的,因他的心里始终存着些关于爱与回忆的不容玷污的领地,每每与现实的琐屑相对比时,便会生出无尽倦怠的心情。爱川常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因为在见识过太阳夺目的光芒后,余下的便只有影子了。可他又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毕竟这世上多的是误把余生浪费在阴天里,错把月光当救赎的人。

  再高明的浪子也不至于从生来就异于常人,爱川的天赋萌芽是在青春期之后,在童年时他也不过是个顽皮小鬼,同野风般呼啦啦吹过,所经之处留下一片狼藉。可以说一直到小陆出现之前,他的世界里都是没有男女之分的,有的只是孩子与成人的差别。所谓成人就是他父母的那一类。当父亲的总是少话又少笑,只是低着头弓着背,像一棵树般安静地在家里生长,并不知道他的存在有什么切实的作用,但依照传统总是占有不可或缺的位置。他记忆里少数与父亲有关的好事就是跑腿。在发工资的日子里父亲会差使他去买酒,然后慷慨地找零给他做跑腿费。有时这种跑腿的工作是要偷着来的,要避开母亲的眼目,把酒瓶裹在外套或是放在书包里偷渡回家。爱川做这种事时从不失手,他似乎从小就知道让女人相信自己谎话的窍门。至于母亲的责任就是担负家庭中所有余下的事务。要撩起袖子,挺起腰板,抬高嗓门把自己变成家里的一道承重墙。要一只手晾衣服,一只手炒菜,还有用一条腿拦住要出门去疯玩的小孩,用嘴下达天黑之前回家的咒令。这里的女人成家后就从字典里抹去了矜持,哪家的孩子要是跑远了,只要沿街大声地叫名字,准能叫回来。要是哪家的男人干了混账事回家,第二天邻居自然也都知道了,毕竟夫妻吵架时的嗓门是毫不收敛的。一件事的起因结果是能一字不差灌入旁听者耳朵里的。爱川就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到十二岁,读书不算太用心,但玩起来倒是很认真,爱看小人书说故事又会打弹珠和游泳,理所当然成了一群孩子里的老大。

  孩子里的老大自然有着自己的小弟。爱川最看重小弟是老虎。老虎比他大两岁,却是他的同学,因为病休留了一级。老虎本名叫陈东浩,据说他妈怀孕前梦到了老虎,所以给他取了这个小名。老虎不像是虎,更像是病猫,说话习惯拖长调子,平时也是有气无力。就算让他帮忙递东西也是先用手虚虚地握住,再软软地抬起胳膊,手腕垂下着平移过来。这样的老虎很容易被人欺负,倒不是有什么怨气,孩子们常会为了好奇而去尝试着能否打败一人。阿七没做过这打虎的武松,反倒是路见不平赶走了欺负老虎的几个小孩。老虎第二天就把自己收藏的弹珠和干脆面里一套三国武将卡进贡给了阿七,两人就算是彻底成了朋友。稳定的时候阿七的小团体有六个人,都是这一带年龄相仿的孩子,有时就算有一两个人缺席,也很快能补上几个相似的。他只是不太爱和女孩子玩,女孩子总是更爱干净些,要是跌到泥里弄脏了衣服就会哭,搞不好还会去家长那告状,又少不了一顿打。孩子的团体里是有等级差别的,但从来不分明,倒像是路边的小猫打架,决出胜负后老大也会给小弟舔毛以示亲近。因为大家总是闹哄哄地围在一起玩,吵架和推搡是常有的,但就算大吵一架后第二天还在可以若无其事地聚在一起。相比起上下等级真正重要的是地盘。要寻到一个安稳的区域,既能避开家长的耳目,又不至于荒无人烟,要足够宽敞到可以捉迷藏和踢球,还要有树荫可以遮蔽烈日可实在不算易事。于是这一带的小团体们便拿出来中世纪领主抢占土地般的谋略与勇气,或以暴力决胜,或用弹珠贿赂,或用谈判划清界限,尽一切能力让自己玩乐的场所可以向舒适宜人的方向舒展。在这场争夺战中阿七一开始就处于劣势。这一带都是工厂的员工宿舍,不少孩子从出生时就住在这里,他因为父亲工作变动搬过来时,第一轮的领土分配早就结束了。因为无法从现有的局面中找到转机,阿七便指挥着小弟向外开拓疆土。

  东边的那条水塘最开始是老虎发现的,跟着一起去的也有不少人,可多年后回忆却背叛了阿七让他觉得只有自己一人。夏天是一个易于催生恍惚的季节,在灼人的阳光下理智是半融化的,光像是水一样一波波推进,拍打着脸颊。太亮了反倒同极暗时一样看不真切,记不清自己也记不清别人,唯有心情是清晰可见,是一种苦心等待了太久而近于勃发的渴望。年轻人不必去苦心追逐夏天,夏天自然会悄无声息融入血液中。到了那个时候,每个眼神都能擦出火花,每个拥抱都能融化骨头,生命在雀跃中等待着激荡。这是阿七后来知道的道理。

  记忆里的爱川根据老虎的指引,穿过了一片树林,翻过了半人高的小土堆,绕过了一片沙地,终于见到了那条新挖掘出的人工河。可是这新发掘出的宝地却不是无主的,一个搪瓷脸盆摆在岸边,里面丢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脸盆还摆着一双塑料的拖鞋,有人抢了个先。爱川没见到人,只有水波柔柔地荡着,碧波下影影绰绰透出些黑发的底色来,象是一条大鱼藏在水里。爱川在岸边捡了块石子往水里丢,避开了人影,只想着引起她注意。


  水面像是被利刃切开的缎子,从波光粼粼的水的碎片里闪现出一个人的上半身,像是鱼甩动着尾巴般一扭头甩起了湿润的黑发,头发下面是一张白得发亮的脸,胳膊润得像藕段,还晶莹得沾着些水珠。


  “喂,小孩,你差点丢到我了。”极欢快的一个声音,倒不全然是抱怨,更像是撒娇,湿润的眼睛自下而上打量着他。


  “你也是小孩。”


  “比你大就可以了。”她从河里掬了几把水泼到岸边,溅湿了爱川的裤子,算是报复。


  “你在这里做什么?”

  “游泳啊。你不是看到了吗?”她游得近些了,爱川能看清她穿着了,是一件连体的红色泳衣。这样款式是当年的时髦,他妈妈也有一件,但枯萎的青春配不上这么娇嫩的红,她穿过一次就作罢了。可这衣服同她却是很相称,大大方方的红与娇娇嫩嫩的白,像是太阳光一样明晃晃洒下来的得意劲。这人瞧着比她大上四五岁的样子。

  爱川道:“这里是我的地方,是我先发现的。”

  “这我可不管,谁先找到就是谁的。”她带着笑重又埋入了水中,轻快地在水里划出波痕。最开始她雪白的胳膊还在水下若隐若现,可一眨眼就只剩下那一抹红像是一个吻融化在水里般渐渐淡去了。

   第二天爱川还是在那个时间去水边,那个女人则早早地坐在岸边用脚踢着水,见他过来,就摆出一种小大人的口气说道:“嗨,小孩子,你叫爱川,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的?”


  “我什么都知道。我还认识你妈妈,你怕不怕我去告状啊?”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可是你这样别乱跑。倒时候掉到河里,那你妈妈就要伤心死了。”


  “你别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


  “那想我怎么对你说话啊?”


  “你先要告诉我名字,要不然我就叫你‘喂’。”


  “好啊,那你走近点我告诉你,我叫陆莺,黄莺的‘莺’。会写这个字吗?来我教你。”她说着就去牵他的手,用食指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出来。他其实没留神在这上面,只觉得盯着她肩膀上的水珠看,看着一路从脖子流入胸前的沟壑里去,又腾腾的热气朝他脸上蒸。陆莺没发觉,写完后顺手捏了一把他的脸颊,还抱怨男孩子瘦瘦的,没多少肉。后来爱川从母亲那里知道陆莺是刚搬过来的一名技工的女儿,没有母亲,有时会人洗衣服,大家都管她叫小陆。爱川喜欢这个叫法,总会让他想起林间的小鹿,一样眨巴着大眼睛。


  那天晚上爱川梦到了一条大鱼。这条鱼没有在湖里游,却躺在了他床上。鱼身上没有腥味,而是一股淡的花香味,只是还滴着水,尾巴甩个不停,他伸手去摸却是热的,鱼鳞是成了肌肤一样的质地,滑滑软软的。他就爬上床躺在了那条大鱼身边,让鱼身上蒸腾的热气拍打在他胸膛上,伸臂去揽,一块温热的肉就陷进他怀里,鱼尾一扫一扫,摩挲着他的大腿根。这张窄窄的床似乎成了一艘船,载着他航行着平静而温柔的河流上,碧波荡漾间,不问今昔是何夕。他醒来时鱼已经沿着梦的河流逃走了,只剩下裤裆与床单上的一点湿痕,还能证明河水恰自他身旁流过。


  爱川出门散步前白墨嘱咐他别忘记顺便买些水果回家。他把这事记下了,却忘了拿伞,中途路上飘起了细雨,濡湿了他走完余下道路的兴致。他并非空手而归,但手里拎着的却是新买的廉价雨伞。白墨见状叹口气,抱怨道:“你真是的,水果忘了买就算了,伞也忘记带,出门前我都和你说过的今天会下雨。你真是丢三落四。买伞的话为什么不买一把质量好一点,这样还可以用就一点。”

  爱川敷衍道:“知道了。”一个有情趣的男人的座右铭就应是这个与相关的近义词。他深知女人的抱怨不含有任何的实际效力,仅是一种情绪的发泄,用以证明她享有着绝对正确的权力。爱川站起身,把用买来的新伞在阳台上撑开,衣架上的衣服刚收割过一茬,光秃秃的晾衣杆上只有一条女士内裤在滴着水。他瞥了一眼,默不作声。

  那个夜晚余下的时间是他们分开度过的,他在客厅看电视然后睡在沙发上。她则占据着卧室,用枕头和平板在双人床上筑巢。这不算是冷战,只是她因为神经衰弱害怕惊扰,这几天又有早起的必要。他自然也有迁就她的义务,同时心里也默默觉得像是一重赦免。爱川与白墨同居了快半年,最初的热情基本都耗尽了。起初白墨身上的那点静如今全成了迂,她变得愈发不像陆莺了。爱情的冷却并不是给燃烧的火焰泼一盆冷水,反倒是更近于气候的转换,在不知不觉间从暮春转至深秋,在阴冷森然时便全然忘记了过去如何的惠风和煦了。现在他注视白墨的时间太久,就像是背叛了记忆里的那张脸。他们认识时,她是一个小鸟般的女人,不干瘪也不痴肥,是少女似的瘦,瘦在胳膊和腰肢上,脸颊和大腿仍是稍显丰腴的。那时候她的长发是烫卷的,平日里是披散着的,天热时就虚虚地挽一个发髻。有一次去看电影,她靠在他肩头睡着了。回家后他发现外套上沾了一根长长的卷发,他捻起来在灯下端详着,又捧在手心里看了看。结婚后他才知道她把头发烫卷是为了显得多,又用吹风机吹成一团蓬松的云,可就是这样的折腾反倒愈加损耗了发量,洗澡后被水一大湿就像是湿了孔雀尾巴,稀稀拉拉地贴着头顶。他本以为她的头发同陆莺是一样的,事后才明白是误判。

  陆莺的头发多得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平日里张牙舞爪地盘踞着把脸都快遮没了。爱川曾看过她洗头的样子。在露天摆出一个木架子,往上面放一个搪瓷的脸盆,盆里倒着凉水,热水瓶放在脚边。手指伸进脸盆里拨弄着试一试水温,把梳起的头发全部拆开,半侧着腰低着头,让头发全部浸没到水里。过于浓密的头发像是一团墨汁般把水都染黑了。她的领子拉得不高,腰弯得太低,就能看到若隐若现的沟壑。头发全湿后就是把洗发水倒在手里搓开,把白色的泡沫一团团往头发上堆,被泡沫托起来的头发成了向上垒的石膏像,又像是一团被人捏起的云,不时朝下滴着热汗。把泡沫全部涂好后,她直起腰朝着阿七站的方向说道:“喂,我洗头发有什么好看的?”

  “我就是想看。”

  “我知道了,你自己是个小光头,所以没见到长头发洗头发。那你也把头发留长算了。”她的声音里有年轻女人常见的轻快的自以为是。

  “我才不要。”

  “不要也要,我就是想看。”她嘻笑着朝他丢去一团泡沫,自然没击中,半途就落在地上。他走过去用脚轻轻辗了碾。

  被热水蒸得通红的脸颊,低垂着白色长颈,从额头一路淌下的似汗非汗的水珠,沿着脖子一路流到背后,这样的场景在多年后依旧如同刚出炉的点心般,在他心里散发着腾腾的热气。兴许这便是无关于头发的问题,毕竟他现在是个讨厌头发的人。他是个略有些洁癖,不愿总在地板和瓷砖上见到长长的头发,下水道口也常常积攒着一团缠结的毛发,像是某种长在淤泥底部的枯死了的水草。可头发又是避免不了的问题,他有时忍不住把白墨设想成某种常年处在换毛期的动物。

   爱川心里清楚与白墨的分手是迟早的事,他所等待的只是适合的场合与契机,或者由对方主动提出,也未尝不可。这样的经历于她可维持些清高的尊严,于他也能在下次恋爱时当谈资博取些同情。他只担心她生出些痴痴的无谓希望,女人总会幻想恋爱时的弊病可以在结婚后悉数改正。



  爱川临睡前同白墨说了下周六的安排,要去喝喜酒。白墨正敷着面膜,惨白的一张脸,是留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睛。都说化妆是画皮,爱川觉得这样子才更像聊斋里会有的桥段。她听了就应了一声了,也不知是真的面无表情还是做不了表情。

  “你那天几点出门?”

  “大概十点就要出发,中午到那里去,晚饭也不回来吃了。”

  “嗯,那我不做饭了。”手隔着睡裙抓抓了大腿处的痒,全无顾忌了,“这个陈东浩是谁啊?。”

  “是小时候一起玩的朋友,后来就不太联系了。”

  “为什么叫你去?”

  “说不定是需要我的红包。”

  “那你可以不去。”

  “这样不太好,毕竟答应他了,也是好久没见了,想看看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估计是变了不少的。”

  “那你是不是也变了不少。你小时候什么样子啊?”

  “忘记了。”

  他疑心自己与过去相比没多少变化,一样是喜欢刺激和新鲜,害怕无聊和无可奈何。有女人说过他像是个孩子。一开始是暗含着褒扬的态度,似乎看作是一种魅力,渐渐地却成了最大的罪过。女人和男人不同。男人若喜欢情人像个孩子,便始终只爱这像孩子的姿态。可女人无论怎样喜欢一个男孩,总有一刻是期望他变成男人的。他是兼具成年人与孩子的优势与缺点,从不会有自作多情的矜持,却常有不近人情的冷酷。爱于他是贯穿一生的命题,但爱的对象却不过是新鲜的玩具。



  姨母过来走亲戚,同爱川母亲聊得火热,就顺手把表妹甩给爱川去照顾。小女孩朝着要玩捉迷藏,爱川怕她哭只能不情不愿答应了。本来他不喜欢和小女孩玩,知道被往日的同伴瞧见了会笑话他。更重要的是,自那次之后他似乎有了一种顿悟,觉醒了对另一类身体的趣味,突然明白了男女之间的不同,再同女孩子玩这种摸来抱去的游戏,心里就有些别扭。他陷入了一种无处呐喊的境地,骨头里懒洋洋地滋长的春意,却依旧被周围人当作不知四季的孩子。

    捉迷藏照例是他来捉,这是个苦差事,眼睛一蒙上,整个世界就消失了,黑漆漆,冷落落,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作伴,又寂寞又不安,跌跌撞撞伸出手想去触到些一个活的实体,与这世界微弱的联系。相较之下被捉就有趣多了,又刺激又热闹,小丫头最喜欢看人笨拙地原地打转的样子,就算忍不住笑出声被抓到,也可以耍赖说不算。毕竟爱川最怕自家妈用欺负小孩的话压他,还兴许少不了一顿打。多年后爱川认为人在爱情中辗转反侧也一样可以用捉迷藏作比。那侥幸被爱的人,便是这场游戏里的明眼人,大可以好整以暇地旁观他人的狼狈不堪,看着他们在原地一圈圈打转,不可得又不能逃。只是终究不能高兴得太早,这一轮游戏里的胜者,或许就是下一场游戏里的输家。


  玩到第三轮,爱川有些厌烦了,就与表妹说定这是最后一次。眼睛一蒙上,他听到了故意踩出的脚步声,哒哒两下,又辅以轻轻的嬉笑声,似有人在不远处,也不知是没跑远的表妹还是来看热闹的玩伴,就问道:“还不藏起来吗?时间已经到了,我要来抓了。”

  他在黑暗中等着对方的回应,可猝不及防一个女人的身躯就这么贴了上来,软的热的肉抵着他的后背,衣料全部融化了不作数,一抵就抵到他心口去。两条柔软的胳膊像蛇一样环住他腰,似要用力向上提,他的身体却纹丝不动,似是满心的混沌火光把他全然坠落了下去。一张嘴带着些娇嗔的意味说道:“诶呀,你妈妈说得对,你好像是胖了我抱不起。”

  爱川自然知道那是小陆,心都溶化成汗打湿后背,却还要固执地问一句:“是谁啊?”


  “你猜猜我是谁?”


  “我不陪你闹。”他满心都是想卑微地讨好她的愿望,又为这样的自己所恼怒,他极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怀抱,一扯开蒙眼的布条,就快步跑走。


  爱川一路小跑到河边,稍一冷静就更觉得丢脸,这么落荒而逃反倒更像是坐实某些东西。他想着要回去,可又怕被小陆抓着机会嘲笑着一番,索性在树荫下睡了一觉才回家。他原本以为自己甩开表妹一个人走,少不了挨母亲一顿打,没想到一推门却见她伏在桌上哭。他慌了,只觉得一个庞然大物轰然间倒塌了,母亲一下子就缩得很小很小了,成了一个寻常的妇人,面目浮肿,头发稀疏,厨房还有剥到一半的豆角。后来他才知道是姨母同母亲说了一些父亲的事,关于另一个女人的事。争吵是不可避的,受了伤的一方势必要讨个说法,可这一点气势汹汹就把男人仅存的愧疚也磨灭了。争吵的尽头是摔东西,茶杯,脸盆,碗,越是摔得响的东西越有气势,轰轰烈烈的一场交响乐,到最后连带着热水瓶都跳将起来。


  爱川又跑了,一推门就发现家门口站着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地上还饶有兴致散落着瓜子壳。人们用怜悯又跃跃欲试的口吻问他准备跟谁他过。他不吭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屈辱像是水草一样缠住他的脚,只把他往水底拽,喘不过气。这时候把他拉走的还是小陆,拖着他的胳膊拽出人群,说道:“你没吃饭吧,去我家吃吧。”

  她只是领着爱川进屋,说道:“我爸不在家,就我们两个人,今天吃猪油炒饭。”

  爱川端坐在餐桌前,双腿并拢,脊背挺直,目不斜视,紧张地像是被老师留罚堂的学生。他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像是溺水之后被救出,仍旧是心有余悸。这间屋子同他家的布置相似,角落里摆着一个三角木头架子,上面的搪瓷脸盆已经见过了。墙壁上挂着一张优秀员工的证书,正下方的玻璃台板下也压着表扬信。唯一的差别是饭厅格外昏黄,人都笼在一层朦朦胧胧里看不真切。小陆在厨房里炒菜,饭没端上来时猪油的香味就已经弥漫了整间屋子,香得让人受不了,嗅进鼻子里连胃都打开了,咕咕叫个不停。因为太饿,爱川反倒没那么难过了。饭盛在白色的瓷碗里,淡褐色的米饭在灯光下泛着一层油光,几节嫩绿色的葱段埋在饭粒里若隐若现,吃这饭尝不出具体的味道,只觉得是一团肉的香气在嘴里嚼。小陆坐在对面,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吃,面前摆着一个茶杯。


  “你为什么自己不吃?”


“我不饿,看着你吃就好。”她呷一口茶,笑道:“你还挺能吃的。不过也对,你在长身体,是要多吃一点。”

  爱川无端因这话生出了一股不平,他觉得至始至终都被当作孩子看。可反驳的话再一细想便更是孩子气了,他便只能闷闷地说道:“我以后能长得比你高。”

“那是肯定的。”


  习惯了猪油的香味后他闻到了别的香气,是她擦的香粉的味道。他母亲也用这种东西,这味道对他而言是一种家的稳妥感。他抬头看小陆,见灯影落在她头顶,竟使她模模糊糊有一层光晕。他忽地有了一种欲落泪的冲动,意识到真的爱上她了。这油然而生的爱的感悟是献祭冲动,再辅以长久的不动摇的凝视,近于悲怆,又令人孤独。他觉得没有人会明白,他比那些幼稚的玩伴,他的双亲,乃至于被爱的小陆更明白。他让小陆帮自己倒一杯茶,趁着她转身的时机偷偷把嘴唇压在她碰过的杯沿上。

他的父母离婚后他跟着母亲一起搬了家。南方的沿海城市,就算不下雨也是阴天,地是湿的,衣服是湿的,人心也是湿的,滋长着无尽的似是而非。所有的暧昧不同在这样的城市似乎都是合理的,可被原谅的。既然连太阳都不屑于旁观了,人自然就有了为所欲为的权力。他就成了都市雨林里捕猎寂寞的猎食者。关于自身的魅力,他一贯是清楚的。读书时就有女孩子愿意无偿地借作业给他抄。有时候他去一间酒吧,坐在靠镜子的位置,用余光偷瞄镜子里是不是有女人在打量他。答案总是肯定的。他像是一阵风吹进了夏天的树叶间,每一片叶子都多少有了些颤动,或者侧目露出妩媚的笑容,或是故作矜持地别过脸坐直,或者用闪躲的眼神望向他。他都笑着照单全收,在心情好时佯装不知,等着最耐不住性子的猎物上前搭讪。

  他谈了几场恋爱,却会在眼前浮现出小陆的影子。这让他想起一件事。有一次他去看了场电影,由此认识了里面演男主角的一个外国明星,接下来就是觉得此人似乎一下子出了名,总能听到他身边的人提起。后来才明白这个明星一直有名,只是之前他不在意,后来留心了,便连细枝末节都能捉住。这个道理是可以推而广之的,若是真心在意一个人,那么就算她不在眼前,风霜雨露是她的泪,春花秋实是她的芬芳。记忆里他捕捉的第一道影子是年长五岁的学姐,他入校时她在读研究生,在系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搭上了话,然后就一起去食堂吃了饭,互通了联系方式,说是以后可以有个照应。几次聊天后他们就熟络起来,第一次约会是借着帮忙的名义,学姐拜托帮他自己搬器材,完事后为了致谢便请他吃了饭。席间她装作无意地问道:“你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啊?”她若无其事地笑笑,把额前的一抹头发别到耳后。

  “因为我实在是个没什么魅力的人,又不够好看,又比较闷,性格也不算好。”自谦是否为美德要分情况看。在一个男人面前自贬通常是没有意义的,要么被认为是故作姿态,要么就信以为真自此对你有所轻蔑。可一个女人常常会因这话对一个男人肃然起敬,善于低头是强者的标志。

  “骗人。”她这么说着,却是笑着的,显然心里是极受用。

  “你说骗人,那你觉得我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你很聪明,有时候太聪明了。性格倒是很温柔,待人处事都很有礼貌,就是有时候不太爱说话,看着有些疏离。”

  “你把我说得挺好的。”

  “那你觉得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你像是我会喜欢的那种人。”

  那天夜里他躺在她的床上,像是安稳地睡在一个摇篮里被摇晃。月亮也不过是贴在天花板上的一个装饰,世界似乎又缩小成他童年时的样子了,梦的小溪静静地在床下流淌,纯白色的,奶与乳汁的颜色,他乘着小舟飘荡在无波澜梦里,船头坐着的是小陆,他用不变的孩子般的眼睛只能看到她。即使他已经记不清她的脸,却仍旧有一团湿润的雾气给予他指引,冥冥之中他便生出一种本能,知道应该怎样去她人的脸上收割她的影子。他睁开眼,瞧着身边女人放松又略带满足的脸,眯起眼为她戴上一个雾气织就的面具。于是,他的爱便有了附着之地。

  他们货真价值甜蜜了几年,只是时间越长,他所能依凭的幻觉就越稀薄。他的心里隐约有一个标尺,写清小陆应做或不应做的事,他以此为量程默默地打着分。有时她像得多一些,有时她像得少一些。像姐姐一样照顾他时,她们似乎近于一人了,一种柔情的母性的抚慰。只是他曾随口问道:“你会不会做猪油炒饭?”

  “你怎么会想吃这种东西?这个很不健康的。”

  “以前吃过,觉得很好吃。”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太油了。我给你以后炖排骨汤喝。”

他笑笑,不置可否,心里有些黯淡的失望。


  雾气散尽是在临毕业她提出了结婚一瞬间。她凌乱地梳着头,没洗脸,系着围裙,气势汹汹地将爱川拦在门口:“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见我爸妈,他们都想见见你。”

  “不了,现在还不适合。”

  “那你觉得什么时候适合,都已经快三年了。”

  “你很着急吗?”

  “你这叫什么话?是说我老了吗?”声音陡然间拔高,爱川倒退了一步,记忆里的热水瓶又跨越了时间跳将起来。他见到了她真实的脸,从她身上瞧见了自己母亲的影子:粗粝的,嚎叫的,挣扎的,声嘶力竭的模样在他眼前冲撞着,像是道闪电般把残余的旖旎劈得一干二净。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很多事情不必太着急。”

  “你就是觉得我老了,和你想法不一样了。对,我是不年轻了,所以和你不一样,我不能再玩下去了。你觉得可以恋爱是恋爱,结婚是结婚,可是我不行了。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再做梦了。你要给我一个答案,你到底准备不准备和我结婚?”

  “一定要现在给回应吗?”

  “对。”

  “不是你老了,是我不喜欢你了。你可以生气,也可以打我,但请安静一点,谢谢。”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挂钟的分针转到顶,一记整点的耳光,他觉得挺有意思的。

之后又是几次无疾而终的恋情,他似乎逐渐发觉自己有一种猫似的怪癖,得不到的才越想要,捧在了手里就觉得无趣了。他总把身边的女人不由自主与记忆中的小陆相对比,一旦熟悉了,清晰的现实就会在记忆的雾气里自惭形愧。这倒不是游刃有余的花心,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倦怠,喜欢的时候是真心喜欢,不喜欢的时候也真心不喜欢,两颗心一样的真,他也一贯坦诚地说。女人却总为了他这点倦怠倾慕上他,总想成为他心里独一无二的那个。可终究因为对他太殷勤了,让他始终占据了主动权,不经意间就又得手了。而这种本人不在意的成功又愈加助长了他的名声,乃至于后来有了专称而来的挑战者。


  一次饭局后他在自己的车里接到个陌生来电,电话里的女人用一把烟酒熏过的低哑嗓音让他等一等。他照做了,片刻后有个剪短发的高挑女人走来,弯下腰敲敲他的车窗,一种彬彬有礼的孩子气架势,像是童话故事里的小女孩。他摇下车窗,她微醺着说道:“这是订金,你比别人说的要有趣。”语毕,俯身亲了他的额头,又示意他摇上车窗,在玻璃上落下一个鲜红的唇印,看来便是订金的签字证明了。


  他们厮混了两周,只谈在卧室应谈的话题,只尽在床上应尽的义务。在某日晨昏交界时爱川迷迷糊糊想着,若是寻常的恋爱算是雇佣制,结婚协议便是劳务合同,那他们这样算不算是自由职业者。这么想着他就自顾自笑出了声,她问道:“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这个角度很好看。”


  “你好像特别喜欢这个角度看我,有什么原因吗?”


  “我觉得你这个角度有些像一个人。”


  “自然是一个女人了,一个你得不到的女人。”她格格笑道:“这话由你说出来,可真是像个童话。”


  “遗憾,遗憾,此地不盛产童话,只有男女间的鬼故事能言。”他以吻为这段对话封缄,此后便再不向人提及,似乎这恰似心里最后一块净土,多一个人涉足,便少一分圣洁。


   这段关系结束后,爱川认识了王巧玲。第一眼他没把她与小陆相联系,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她的五官都往尖里收,配一个尖下巴,举手投足有些故作姿态的傲气,似乎要用来为自己的美貌做注脚。落座时他们的眼神相交,他笑着对她一颔首,她却装作不见别开了头。可他落单后她又主动找来说道:“你刚才那样子真不象样。”

  “怎么?”

  “从头到尾就和女人咬耳朵,小家子气地很,也不知道给谁看?”气冲冲的,凶巴巴的,到他面前来质问。可为何要拦住他专门说这些话呢?问题本身就是答案。

  “给你看吧。”含笑的柔情眼波渡过去,不掩饰的调侃的神情,“你看,你这不就主动和我说话了。”


  她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似乎是恼羞成怒又略带着欣喜。凝望着她的背影,他忽地想起了小陆,一种介于少女与女人间的娇憨,一种肆无忌惮的快乐,无阴霾的笑。或许这样的小陆在另一个人面前也会显出这种矫饰的矜持。在爱的戏码里,她应该也是个气势汹汹的角色。


  散场后另有一位女士找上他,问他能否麻烦顺路送她回家。爱川自然同意。在车上她自然而然聊起来王巧玲,笑里有些促狭的味道在,说道:“她挺喜欢你的。”这是个中等姿色的女人,因她又是王巧玲的朋友,她的那点用估算的漂亮就不值钱了。一个漂亮女人似乎总有几个不那么漂亮的朋友,是比衣服和包更重要的配饰。可当了陪衬的女人又有些不甘心在,从竭尽全力的打扮与化妆上就可见一斑,只可惜不奏效,男人们依旧围着蝴蝶转,蝴蝶则青睐不盛开的花。


  “是嘛。”


  她调出手机里的聊天记录给他看,像有些跃跃欲试的劲头,爱川随意瞥了一眼,瞧见王巧玲发了这样一条消息:“我要当第一个不被他勾引的女人。就算一定要和他亲近,也只当他的朋友,不当他的女朋友。”

    那女人问道:“你怎么看?”


  爱川说道:“不怎么看。”


  这之后爱川看到那女人依旧和王巧玲姐妹相称,做出甜甜蜜蜜的亲昵姿态,也不点破,只是笑。他一并用笑容掩去的还有王巧玲的心意,他知道她还回来找自己。猜想应验在一次酒吧聚会后,这次爱川开车送回家的是喝得醉醺醺的王巧玲。躺在后座上的女人用半真半假的醉意开口说道:“我就这么丑吗?你都一点不喜欢我。”

  “我没有不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不碰我?”

  “我不想被你看得太轻浮。”

  “我允许你轻浮。”

  “我不允许自己。”他道了晚安转身就离开,心里清楚这样的一个夜晚没有结束注定会在不久之后的另一个晚上得到延续。果不其然,两天后的晚上,她敲响了他的房门,以一只迷途羔羊的姿态扑进了猎人怀里。


  王巧玲成了爱情里的俘虏,却仍旧不失高傲,总想着要改造爱川,想叫他成为一个浪子回头的典范。爱川知道她的这点心思,没心情做他人爱里的战利品,依旧装聋作哑。王巧玲有时气不过,故意去找别的男人做亲昵状。他对此不甚在意,甚至隐约有些赞同,他是拿她做小陆的镜像,像是从一个哈哈镜里望人,夸张了某个特点,就似是而非起来。毕竟小陆也是个热情的性格,情况适宜时或许也能摆出这样一张被偏爱的猫样的脸。爱川仍旧想她,不知她是做了某个男人庸常的妻,还是依旧是个自由的妩媚的妇人。王巧玲因他的不热不冷愈加患得患失了,她的爱在不可得里加剧了,一次哭着抱住爱川说要同他结婚。笑起来好看的女人,哭起来就未必,眼泪流出打湿眼线,脸色黑一块白一块,哗啦啦像是大雨吹落鲜花,他心里泛起些厌弃,想起她连饭都不做,自然不用提猪油炒饭。

  白墨是他三十岁后结交的第一个女友,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在。在二十岁的年纪里,他都是喜欢年长女性的,她们也多是不吝啬向他施以姐姐般的温柔和母亲般的宽容。只是随着交往的深入,她们便迫不及待地先晋级为妻子的位置。女人一旦急躁起来,就再没有什么魅力可言,往往在一场争吵后,他的恋人们使出女人惯常的眼泪或是抱怨的攻势,而他则一贯以消极的态度防御着,低着头沉默不语作思考状,目光却像细节处扫。一次他在一个女人的头发上见到了头皮屑,似乎随着她哭号的动作便会如灰尘般飘飘洒洒落入饭菜和汤水里。这么想着,他满怀柔情地为她递上一张拭泪的纸巾,心里却满是全身而退的方法。他是害怕女人像他妈妈的,因为他的母亲在无可奈何地变老着。他仍选着像小陆的女人,只是年纪终于比他小了,因为他记忆里的时间是凝固的,曾经像是姐姐一样年长于他的形象,如今却可以被叫做是妹妹了。,

  老虎要结婚了,新娘的名字叫陆瑛,一字之差就是天壤之别。可爱川还是去了,一来为了孩童时尚存的一丝情谊,还有就是存着些侥幸,想着她是否也在宾客之列。可这种隐约的期望里又藏着恐惧,生怕他所见的已成了一个陌生人了,使得他多年的倾慕无所依存。他本该把她置于高台上供起来,仰望着不时烧去些回忆以作凭吊,却又想亲手去戳破肥皂泡。可就是在这得与不得的忐忑中,他便又萌生了爱的悸动,似乎也多少了然些被他的爱所折磨的女人们的心情。在赴宴的路上爱川收到了白墨的短信,说累了想分手,依旧把东西从他家里搬出去了,钥匙放在门卫处。她始终是个静的人,这样的事也喜欢悄悄地来。在感情结束时他想起了开始的样子。那时白墨像只鸽子似的,她飞扑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他,两条胳膊紧紧搂住他的腰,身体隔着青年人的急切和焦躁贴上来。他稍稍推开她,转过身正对着她,见她脸上的表情仍是怯的,像是一朵花猝不及防地开了,连自己都没准备好。

婚礼上爱川就真的见到了小陆,她是新娘。


  她胖了些,却不是痴肥,是往润的方向去,像一滴眼泪滴在心上,眼睛一垂,睫毛上承着一片灯光,轻轻一眨,便真的是待要扬起的翅膀,柔情蜜意的目光那么飞出来,却是落在新郎的肩头上。爱川顺势看向老虎,心中一阵不甘,想着他怎能比得上自己,可要是说她不是自愿,却也是自欺欺人了。他觉得眼前似有些东西垂落,忙不迭伸手去抓,却不过是灯下的灰尘在指缝滑落。


  他被分到了男方亲友的一桌,席上没有一人是认识的,却有人过来与他寒暄,他连敷衍的力气都没有,疲惫不堪地点点头就不答话了,对方觉得无趣也就作罢了。吃饭喝酒谈笑,周围都是滚烫的热的浪潮,唯有他一人是冷的孤立,孑然一身,像一棵树不合时宜地长在商场里。左手边的一个中年妇人在指挥着丈夫夹菜,说道:“你怎么这么傻,冷菜吃多了,后面的海鲜就吃不下了。”男人的嘴角露出不屑一撇。右手边的夫妻在咬耳朵,爱川依稀能听到妻子说这次的新娘好福气,大了新郎三四岁还被宠。丈夫答他们是从小认识自然交情不同。这便全然是别人家的故事了,罗曼蒂克得很,他前半生的惊心动魄却连影子也插不进去。


  新娘同宾客敬酒时,爱川抓紧机会问她:“你怎么改了名字,以前不是那个有鸟字旁的‘莺’吗?”他有些懵了,恍恍惚惚由在梦中,说话也是一股梦呓的调子。


  陆瑛露出了不明所以的表情道:“没有啊,我一直叫这个名字吗?你记错了吧。”


  “是我记错了……那个,你还记得我吗?我以前一直在你玩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在河边游泳。”他瞧她手上戴的戒指,连钻石都没有,甚至比不上他送给白墨的那个。


  “好像有点印象,不过那时候不是只有老虎吗?原来你也在啊。”爱川一愣,竟不知该做何回答。陆瑛继续道:“我好像想起你来了,就是那个时候一直生病很爱哭的,没想到现在长这么高了。”


“那个不是我,是老虎。”

她低头微笑,笑容里有些敷衍的不耐烦神色,似是疑心他喝醉了,轻轻说道:“是嘛,可能是我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记不清了,对不住啊。你还是去找老虎多聊聊吧,你应该很多年没有叙旧了。”说着她便快步走开,凑到老虎耳边说了几句,两人一齐笑开。那种温和带着些娇纵的笑意爱川很是熟悉,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她是否这样对自己笑过。他不喝酒,也醉意朦胧了。


  爱川急着想走了,怕自己动摇,忍不住不管不顾追问更多。他已然得不到她的爱了,就不想连她的尊敬也一并失去。可这时候主持人却说要玩游戏,抓人起来表演节目,演得好可以抽奖。主持人叫了个号,爱川一看正是手里的数字,原本不愿起身觉得这事太傻气,可抬头一见小陆站在灯影下,如披星月,又似乎在笑着,不知今夕何夕。


  我怎能不去再见她一面。他这么想着,施施然上了台。


  爱川说道:“这个大家都知道我这个不太会唱歌,那这样吧,我给大家说一个笑话怎么样?不管好不好笑,大家都捧个场。这个啊,从前有个人得到一件宝物,特别害怕被其他人偷走,所以他就拼了命地想把东西藏好。他买了一个保险箱把宝物放在里面,又找了两个保镖全天候地看守。可是有一天他打开保险箱查看时,发现里面空空荡荡的,只有一滩水。这个人大惊,急忙去报案。受理的人就问他:‘那你装在保险箱里的宝物是个什么东西啊?'”


  “那人回答道‘是一朵冰雕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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