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紫竹谣

(文章来源于网络)



她想要一个清平世界,想要保护某些人,然而浴血倒下之时,已经没有余力去想念其中的任何一个。

陌临川始终记得云水江,在她离去之后,一夜干涸。



1.

>>>使者<<<

他眯起眼,没看清那白衣女子的面容之前,以为是有仙子涉水前来。不觉中就笑了。

“陌临川?”女子清泠的一双眼盯着问。

早就料到这紫竹林藏不住,只是他没料到,来的竟是那双眼睛的主人。五年了,从未想过会有重逢之。

他按下心中的狂喜正想开口,女子却刻板地警告道:“三日后便是期限。”

隔着三尺水流,那神情之间落满陌生,没有半点儿亲熟。她不记得自己了。陌临川的心有些许下沉:“若我不随你去见秦王呢?”

“三日之后,秦兵放火烧山。”

秦王得不到这个帮手,也不让他人得到。果然如传闻那般残暴。

这话从她口中平静地说出,却没有半分威胁。她见陌临川的身前架着几条烤好的鱼,也不知会,伸手就拿了来,掏出腰间的匕首,剔掉鱼骨剥着吃。大概是路途遥远,饿了。

只是那样熟练吃鱼的动作,分明是生长在江边的楚人。

陌临川微眯起眼:“你是?”

“秦使扶瑶。”

陌临川跟着默念了三遍,想深深烙进骨髓里去。

扶瑶,扶瑶,她一个楚国公主,何时成了秦王的手下?

不,他不会认错人。或许是她隐瞒身份,伺机行动。就像当年自己是为秦国效力的刺客,蛰伏于楚国一样。

陌临川毫不迟疑地回绝:“我这双手,只杀人,不救人。”

他知道秦王找回自己的目的。他本是不知祖籍何地的孤儿,辗转江湖谋生。五年前受雇于秦王,但任务尚未完成他就请辞。为让秦王放行,随口许诺说日后如有相求,必当竭力相助。

终是躲不过逼他兑现的这一天。

扶瑶敛了眉:“期限不会改。”抬起头,眼中一汪寒水,又说,“你也不会死。竹林南边,布兵有缺口。”

陌临川一愣,旋即又笑。她没有忘记自己。那样刻骨铭心的爱怎么可能忘记?

这双手,只杀人不救人,除非是她。陌临川突然张口喊:“五年前撤离楚国时没能带你一起走,现在也还来得及。”

然而只一个眨眼,扶瑶就像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去了。陌临川抓着空空的风,怔在原地,难道一切都是一场梦?

很快就明白了这不是梦。三日后火起之时,陌临川发现竹林南面,士兵围得竟如铁桶,没有留下任何薄弱环节。

扶瑶根本是骗他,一颗心霎时凉个通透。

他认命地冲出一条险路,左肩受了重伤,被逼到山崖边。绝望愤恨之际,见眼前一袭青衣晃过,数名秦兵倒地毙命。那青衣人看不清脸,但开口是清脆响亮的女声:“跟着我!”

虽然扶瑶的出卖令陌临川恨不得去死,可眼前有了一线生机,他还是下意识地攥住了青衣人的手臂。谁知这人就势一拉,两人一同纵身落下山崖。

所幸崖底是深阔的潭水。刺骨的冰冷淹没全身之后,陌临川失掉了最后一点儿力气,昏迷过去。朦胧间感到,那人紧紧将自己拥在怀中。

2.

>>>往思<<<

浑浑噩噩之间,他看到漫天飞雪落进楚国皇城。四野白茫中跪着一个少年,衣衫褴褛,满身是伤。

正是五年前的陌临川本人。

他为了调查穆连城将军的进宫日程,假扮官奴,伺机暗杀。他常受责骂,鞭打罚跪也是家常便饭。没人知道,这少年除了相貌英朗之外,同其他奴才有何异处。只有右臂上一块从不示人的竹叶刺青,印证着他不为人知的身份。

那一日,一切有了不同。

在某个莫名闪动的间隙,年轻的陌临川像被指引似的抬起头,就捕捉到了那双清彻干净的眼睛。

披着雪白锦缎氅的少女,在北风中静静望了他片刻,而后对匆匆赶来的仆人耳语一番。那仆人就走过来,解开了捆缚陌临川的麻绳,嘟囔了一句:“滚回柴房去吧,扶瑶公主不忍看下人受罚。”

扶瑶公主,不止是不忍看他受罚吧。否则怎会差人为卧病在床的他送药,怎会在白兰节他小心翼翼相约出城时,欣然答应?

她是真心爱他,明知他奴仆身份有假,却从不问,也不在乎。那时陌临川想,今生有扶瑶相伴,就算身处这乱世,也无怨无悔了。

唯一后悔的,就是白兰节的观音庙内,他不该许下一世诺言,让她日后痴心空付。

“你对观音许了什么愿?”他笑盈盈地看着扶瑶合掌掐香,问。

“愿望说了便不灵了。”但扶瑶拗他不过,只好侧脸莞尔,“我愿你早日恢复原来的身份。”

陌临川脸色微变,以为她知道了什么。然而扶瑶接下来的话是:“不扮官奴,你就再不用被罚跪雪地。”

嘴角含着少女的纯真,那时扶瑶笑的样子,现在已经都快忘了。又素净又明亮,就像雪。

陌临川差一点儿就要脱口而出,但被“身份”二字提醒,他突然意识到,秦王交派的暗杀任务已然迫在眉睫。成功之前,断不能将实情告诉扶瑶,牵连她陷入危险。

于是他送了她一块竹叶形状的玉,毅然承诺半个月后,办完一件重要的事他就回来,从此浪迹天涯,相守一生。

半月后陌临川满身血光地奔回皇城,只看到满目疮痍。若有似无的木蓼香气,弥漫在空空荡荡的殿堂之内。

睡梦里,才得一晌贪欢。

陌临川大叫一声后惊醒过来,亭台楼宇全部烟消云散,梦里的木蓼香也被秸草的气味代替。

青衣女子俯下身来:“醒了?”她圆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你犯了什么恶事,惹上仇家灭口?”

定了定神,陌临川才看清这里是一间草房的内部,光线昏暗,陈设简陋。而自己正躺在炕上,身上盖着棉毯,虚弱无力。

青衣女子自称云竹,在崖边急中生智拽他跳江脱困,算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但她缘何有那么高的武功、那么机敏的智谋,又缘何会刚巧出现在紫竹林外,陌临川不知道,也不想去探究。

心已死,自己这副躯壳的生死存亡又有何所谓。但云竹还是煎了一碗药,倔犟地塞到他手里。

“不必谢我,我本就是来还人情给你的。”

陌临川一愣,迎上云竹巧笑倩兮的模样,是生疏的没错。可汤药下肚的片刻后,他恢复了些精神,突然直直盯住云竹的眼睛,捧着的陶碗差点失手摔碎。不是她,又是谁?

这时茅屋外几声爆竹响,孩童欢闹的叫喊传入耳朵。外面正庆祝楚地的新年。楚国,他竟然又回到了楚国?

不等他想明白,云竹神色一变,匆匆夺了药碗,拽起他往屋后的偏门跑去。二人刚混入集市之中,轰的一声,回头,茅屋已经被熊熊烈火吞没。

3.

>>>云水<<<

正月的冷风呼啸灌入陌临川的喉咙,他猛地停住,有些恼怒地甩开云竹的手,厉声道:“此事与你无干。秦兵要杀要剐,我都不会眨一下眼睛。”

云竹急忙示意他收声。市集上的百姓围拢在莫名失火的茅屋前议论纷纷,将道路堵个水泄不通,追杀的人应是过不来了,她才稳了稳呼吸,牵起一丝冷笑:“亏你挂个‘寒竹刺客’的美名,难道看不出这帮人,并非紫竹林外的秦兵?”

待百姓们渐渐散去,杀手们寻不到人不得不撤离,云竹才同陌临川返回烧焦的茅屋前检查。

不是失火,是被投了一种触地即燃的火药。秦兵行动正大光明,从来不用这等暗器。

残留下来的火药有种异常熟悉的气味。陌临川仔细嗅了嗅,五年前遍地狼藉的楚王宫闯入脑海。是了,与那时一样,这气味,是木蓼香。

云竹垂眼望向茅屋废墟,叹了口气:“原来如此。他们要杀的人,是我。”

月亮刚刚升起来,月光照亮她澄澈的眸子,映出陌临川惊愕的表情。

楚国都城之外有条大江,下游途径秦地的紫竹林,江水烟波浩渺,故名“云水”。陌临川坐在平静的云水江边,听云竹讲述她的身世。自己亦合上了眼,虽不堪回首,却仍不得不慢慢回忆起,那些血光漫天的往昔。

云竹本姓穆,父亲是楚国大将,穆连城。

听到这里,陌临川便懂了。穆连城三个字,一直是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穆府建在云水之畔,穆将军英武恩慈,穆夫人美丽温存。他们在同一个月夜死去,被下弦月照亮的血泊,触目惊心。

彼时云竹双手紧握着刀,挡在母亲身前,勇敢直视着那名刺客,一双眼睛在月光中迸发光芒。

她和她母亲都沉默着,直到刺客转身离去。她看见他的右臂上有竹叶般的刺青。当晚,母亲套上三尺白绫,随父亲而去。

从此,她以云水为姓,铭记故乡,以竹为名,铭记那个人。每每想起那竹叶般的男子,怎样的苦也都忍了下来。为他活下去,不是想报仇。

“不报仇,为何来找我?”早已做好被她一刀捅过来的准备,听到这,陌临川吃了一惊,警惕的拳头也下意识地松开了,“你在紫竹林就认出我了吧?!”

“不是认出,是我始终记得你。”云竹看进陌临川的眼底,“我感激你,放过了我的母亲。”

身在乱世,各为其主,没什么要紧。她小小年纪竟就懂得这样残酷的道理。陌临川是手刃她父兄的凶手,她却对他感恩戴德,是该庆幸还是可悲?但云竹看向天空时的眼睛,明明藏着若隐若现的微涩。

一股冲动涌上,云竹单薄的身子已被陌临川揽进怀中。很快他清醒过来,又尴尬地放了手。他自知没有资格安慰她。

楚地钟灵毓秀,楚人大多容颜俊秀,在刀下凋谢时,有种异样的美感。陌临川沉醉于这样的杀戮,直到被一双巫山般的眼睛生生遏止。他没有杀死穆夫人和穆家小女儿,只因为那女孩的眼睛,像极了扶瑶,顿时令他萌生决心,再不手染血腥。

复命时他隐瞒了实情。打算自此隐遁江湖,扶瑶却不知所踪。陌临川只好独自隐入紫竹林,直到扶瑶再次出现时,已然变了一个人,阴冷无情,将他推入陷阱。

而穆家小女儿的那双眸子,这些年始终在心中萦绕不去,成为他悔恨的根源。时至今日,他竟然自己也分不清,那份深埋心底的情感,是对扶瑶的思念,还是,对穆家小女儿本身的。

身边响起哗啦啦的水声。云竹弯身拨弄着江水,侧头冲他咧开嘴:“触景伤怀,让你见笑了。”

陌临川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慌乱地去望滔滔江水,不禁赞叹云水的壮丽景观举世无双。

“你说错了。每一条没有染血的河流,都很美丽。”云竹轻轻吸入一口气,在江畔水雾中宛若仙子。

她希望陌临川能在这里多留几日。伤势仍需调理,以云水入药,短期内方能见奇效。”

十日之后,陌临川的伤已经全好,身体也不再觉得冷。

但他决定不走。投下木蓼火药之人不是秦兵,但必定是秦王私养的杀手,前来斩草除根。他要护送这坚忍明媚的少女去一片安全的地方,一片,河流没有染血的乐土。才能安心离去。

这是他欠她的。

只是在那之前,他请求云竹,带他去一趟皇城的遗址。

杂草丛生的残垣断瓦前,冷风灌遍全身。那日陌临川就是在这样的北风中第一次遇见扶瑶,如今便也在这里,割断过往,了却情仇。

他不能恨她,也不能再爱她,只能尽力忘掉她,重获新生。

4.

>>>解签<<<

出城之前,一眼瞥见城门边的观音庙,陌临川的心又不可抑止地揪痛起来。偏偏不知情的云竹非要拉他去求个签再走,以图一路平安。

庙内的陈设大不同往日,陌临川只扫了一眼,再不敢多看,随便抽了一支签递给解签人。

铜签上刻着——阳寿易尽,去日苦多,诗酒趁年华,莫待空追悔。大凶。见云竹好看的眉头郁结起来,陌临川暗自笑她小孩心性,哪里有人真信求签这回事。

从他上次在观音庙许的愿望落空之后,他再也不信天佑良人。

不以为意地抬手要丢掉铜签,却被云竹抢了去,收在随身的锦囊里。她固执地喃喃道:“你的签放在我这,如果有神仙妖怪来应签,看是我不是你,自然就作罢。”

望着云竹弯成一波湖水的眉眼,陌临川突然明白了,云竹对自己,并非感恩戴德四个字那么简单。她将阴霾的过往统统抛却,她只纯粹地做云竹,他的云竹。

陌临川这双手,只杀人不救人,此刻他第二次产生了破例的念头。他仿佛看到一幅水雾氤氲的景,自己与云竹执手站在一条没有染血的江河旁,任岁月流转,地老天荒。

以后,就一直执手如何?陌临川有些想这么说,不知为何竟开不了口。下一刻,浓烈的木蓼香扑鼻而来。

千钧一发之间,云竹一把将陌临川推出庙门,自己则随着爆炸的气浪翻滚出来,倒在地上。

耳旁一阵轰鸣,陌临川像被尖锥刺透似的心痛。他抱起云竹逃入城外的树林。回头看了下紧随而来的杀手,阵势如黑云般在苍天下排开。这次怕是逃不掉了。

但他不想放弃,不甘心对人生重新有了希冀之时,再次被硬生生毁灭。

怀中的云竹有了呻吟,他赶忙放她下来,仔细检查伤势,发现并不重,顿时喜出望外。逃出去,只要他们能逃出去……

“临川,你的命两次都是我救的,你不能死。”云竹苍白着一张脸,颤抖地自腰间掏出一把匕首,闭上眼。陌临川顿时大惊。

云竹竟要自我了结。

只要她死,秦王的目的便达到了,陌临川也完成了当年的任务,或许会得秦王宽恕,换一条生路。

诗酒趁年华……天罗地网之下,哪里能容下她的诗酒年华呢。若能容下陌临川的,云竹也甘心。

手腕却被死死握住。陌临川深吸了一口气,深深望着她:“云竹,你信我吗?”

她点头,何止是信,连性命,都可以交付与他。

陌临川接过匕首,紧握了片刻,落手将刀尖刺进云竹的胸口。温热的血花骤然绽放,有一丝熟悉的清冷气息,出现在身前不远处。

他飞身向前奔,那株杨槐树叶微动,果然是藏了人。他默默捏紧拳头,这场赌局输赢与否,全看最后一搏了。

树后的人慢慢跨出阴影,在疏落的光线中,静静望来。

5.

>>>悲风<<<

那道清冷幽然的目光,陌临川想忘却怎么都忘不掉的目光。他心下一紧,见不是木蓼杀手,知道尚未赌输,稍稍轻松了些。

尽管眼前这人,也曾想取他的性命。

“你为何,心甘情愿地为仇人效命?”

迟疑片刻,陌临川先开了口。当年血洗楚王宫的也是那班木蓼杀手,她追随了秦王,早该从香气中知晓,以她的性格,怎会忍气吞声?想了想,又冷笑道,“还有,你跟踪我,却一直袖手旁观,直到我杀了云竹你才出现。我还以为,自己人死了,你也不会动容的。”

一席话,令扶瑶微微一怔。

陌临川已经知晓,云竹跟扶瑶是一道的,至少也是相识。方才云竹欲自刎的匕首,鞘上花纹与那日紫竹林中,扶瑶剥鱼剔骨用的那把,一模一样。

做过刺客的,这种常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他们却会记得。

不说则已,一说,怒火更加直冲面门。到底还有多少事,是骗他、哄他的?

“云竹并未骗你。”扶瑶面对陌临川嘴边的嘲讽,神情如常,不再多做解释。但陌临川看得分明,她的嘴唇被牙咬得毫无血色。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若你跟我回去,秦王既往不咎。出将拜相随你开口,只要你愿辅佐秦国一统乱世。”

这样的答复,苍白又无情。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他后撤一步,拉开死斗的架势。

读出陌临川眼中已无半点留恋,扶瑶沉默了片刻,将出鞘的剑按了回去。

“你走吧,这条小路的外面,布兵有缺口。”顿了顿,自嘲地一笑,“这回,没有骗你。”

就算陌临川不信,也别无他选了。他义无反顾地跑向林外,经过扶瑶身边时,被她轻轻唤住。

“能否再听我说一句话?”

她神情恳切,目光纯净,一时竟让陌临川恍惚,仿佛面前的女子,又是那年站在皇城雪地上的扶瑶公主了。五年时光,好似从不曾断裂。

骤时天雷大作,洒了雨滴,顷刻滂沱。

他们的最后一面,终是这样匆匆别过。

陌临川焦急地赶往城外的十里坡,心里想着这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他并没有杀云竹。那匕首,只是捅进了她收在胸口锦囊里的铜签,流血亦是假象。他们合演了一场戏,让杀手认定云竹已死,全力追捕陌临川一人,于是便可由他引开杀手和秦兵,使云竹伺机逃跑,二人在十里坡会合。

不管云竹是何身份、跟扶瑶是否认识都再无所谓。他以为,从此他们便会踏上崭新的人生。

漫天大雨中,他听不到远远落于身后的森林中,刀剑交错的声响,听不到扶瑶最后叫了一声:“临川。”

6.

>>>天涯<<<

云竹终是没有来。直到天地都静了,十里坡前的小路,依旧空空如也,只有陌临川落寞悠长的背影。

他回了紫竹林。

霜叶红过不知多少轮,诸国联军溃败,秦王一统天下。中年的陌临川自小屋内走出,扛着锄头。见到等候在屋外的年轻男子,微微一愣。

来人自称是秦朝的使者。

秦使,如今也换人了吗?陌临川哼笑一声,并不理睬,兀自走上田头,准备再垦一块地。男子并不急躁,望着他的背说道:“在下前来转交扶瑶姑娘的遗物。”

步伐一颤,陌临川愕然回头,望着男子递上的东西,霎时仿佛天地都在耳旁塌陷。

一块竹叶形状的玉,有“瑶”“川”二字,是后来刻上的。刻得这般仔细、娟秀,显然出自女子之手。此刻却仿佛化成了针,狠狠刺痛了陌临川的眼。

从男子的口中,当年那些断断续续的往事,像一颗颗珍珠,终于找到了将其串起来的那根丝线。

当年,秦王从密探处得知,潜伏于楚国的陌临川爱上了楚国公主扶瑶,亦知他刺杀穆家时留了活口,勃然大怒。派心腹杀手血洗楚王宫,要他付出违抗王命的代价。

独留下扶瑶一人,与穆家母女一同,没入秦国,沦为官婢。两位女子虽非亲故,但来自同一故乡,且彼此性情相投,便相互扶持,共同在秦宫艰难生存。后来,二人都做了秦国的使者。

“扶瑶死了?……那,云竹呢?”

那日陌临川逃出树林之后,云竹亦赶赴到了杨槐树下,正撞上扶瑶与众多杀手殊死相搏,毅然挺身而出。起初不惜冒死营救陌临川,是想让他与扶瑶重归于好,后来却生出了真心。

云竹本想让扶瑶活下来,去找陌临川,替自己实现那个,白首不相离的心愿。

一生一世,不悖不离,如此熟悉又遥远的字眼,如今听来,竟是一语成谶。

天意弄人,她们两姐妹双双战死,都没能走出那片阴霾的树林。

陌临川终于明白,为何扶瑶身为公主却要在秦国忍辱偷生,为何她甘心为手刃亲人的仇敌效命——全是为了能再见他一面。扶瑶并未出卖他。她想必早从云竹处知晓他的刺客身份,所以围山之时才认定他可以逃走。

她想要一个清平世界,想要保护某些人,然而浴血倒下之时,已经没有余力去想念其中的任何一个。包括久远的父母,她曾挚爱的陌临川,还有那个相依为命亲如姐妹的少女。她的良苦用心,无法言说。得到体谅时,已为时晚矣。

一直以为是扶瑶负了自己,谁知竟是自己,不仅负了她,更连累了她一家的性命。

可扶瑶从不辩解,默默咽下了全部委屈凄苦。骗他,不是她变得无情,而是因为她的爱太深太深,一如雪夜初遇时那般,缥缈孤绝。

陌临川也终于醒悟,为何那句执手偕老的诺言他始终无法对云竹讲出,为何他会回到云水江边的紫竹林颓度余生。

因为,不管他情归何处,那白衣女子都是他命中注定逃不开、也不想逃的劫。他们之间始终被三尺江水相隔,他自认看透尘世,却未看清她的一片痴心。原来他这一生,除了扶瑶,再无法爱上其他人。

那一往情深,都随着云水江逝去了。

紫竹林的风窸窣刮过。

陌临川静静坐在岸边,目光凝滞,落满凄寂。曾经的云水深而明澈,如今他垂首望向干涸的大江,青丝成雪。

“每一条没有染血的河流,都很美丽。”

“能否再听我说一句话?临川,你曾经爱过我,而我,直至今日依然爱你。”

湛湛兮秋水,一去兮不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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