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我一直很想写的故事,总想考虑周全再下笔。这一放就是好久,没有等来那个“周全”的时刻,那么写下的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刻。
——是我啊.
那时我还在上大学,每隔几周都乘四个多小时的火车从兰州回到家乡,补点血,补点爱,补点钱,多次而充分地确认一下自己虽被学姐学长当成猪,但回到家咱还是个宝宝。
真是恋家得不行。
虽然命运的中指在高考结束之后把我们随便往前一指,我们自己个儿再稍稍往前一guyong,就当去到远方了。但我们还是依靠十八九岁蓬勃的想象力生出了淡淡的乡愁,有事没事喜欢一学期往一起凑那么六七八九十回。抱。团。烧。烤。
那时我们聊什么呢?
我们常常往回看,往穿过隧道晃眼的时光的来处看,心头萦绕着一种——“爸!海娃已经走了十年了”的悲壮感。
除了抒情,我们也交换些有实用价值的信息。
比如,回家时乘坐的不同列车的车况。回家事大,我们愿意为彼此的旅途愉快保驾护航。(是不是很有爱)
车次很多,车况大多不错,不过其中有一列开往乌鲁木齐的夜班列车被大家拉入了黑名单——这是一趟“民工车”,一路从南到北,一路捎带祖国大地上想去新疆摘棉花或者开吊车的打工者。
他们不分男女老少,都有横在肩上能挡住一排人的硕大编织行李袋,而他们就是喜欢把行李袋横在肩上。
从背后看,编织袋长了腿。它花花绿绿地穿过人潮,跨上列车,通过车厢,卸掉腿往地上一落,一个弯腰人就出现了。编织袋真像个大爷,而人只是用来驮它的工具。弯腰人直起了身子,编织袋的地位一落千丈,被斜斜插在一起,像高危建筑。
列车员挥动着手,跟管束监狱里的犯人一样在狭窄的过道里挪动指挥,他们穿料子很硬挺的深蓝色制服,裤缝清晰,可以在无论多逼仄的过道里开出一条裤管那么宽的路。裤管常停下,对着行李袋训斥几句,前前后后、左右腾挪地整理一番,再艰难向前。
车动了。
人也跟着动起来。早几站上车的人不能一人占着一整排座位了——装睡也不行,摇也得把他摇起来——他们翻身起来,一出手,就从座位底下拉出一个装满吃的的塑料袋,从里面捡出一桶面,起身去泡面。座位的正主们抓紧落座。
一时间,车厢里满是端着桶面叽里呱啦聊天儿的人,他们说不同的方言,却很像同一个团伙的。
他们来坐火车却喜欢穿不合身的竖纹西装或者软踏踏的、颜色艳丽的套裙,又可以在你不注意的时候钻进座位底下睡一觉;
他们从南到北走一趟却不能提前买好卧铺票,而且带搬家一样多的行李;他们前一秒还在正常说话,后一秒就要脱了鞋长长伸着臭脚丫子,或者随地吐口痰;
他们有那么多,比地里的棉花或者工地上的大吊车还多——多到每一节车厢的链接处都填满手脚,就差悬到空中去了。
除非闭上眼睛,不然哪里都是人的面孔。火车钻进或钻出隧道的瞬间,你会发现车窗玻璃上也映满了。
人,人们,真的太多,太挤了。你不由觉得,身处其间,挤掉了尊重,耐心,挤掉了人的细节,只有满满当当又空洞的内心。
在那段极长的隧道里,灯光也暗下来,你看到在车厢的连接处,在人和人的缝隙里,空中,丝丝缕缕的烟飘散着。或许有人站着、在对着窗口吸烟,不知道那烟雾里混沌着什么,只觉得大家都像局部GIF,大面积静止,只有眼睛在轱辘转,肚子在咕噜咕噜响,嘴巴一嘬一嘬……
所以当无奈地坐上这趟车时,我心里攥着怒气和嫌弃,虽然我从来不是一个这样的人,虽然我在家乡时也见惯了外出打工的男人或女人,甚至我的亲人里也有背井离乡外出谋生的,他们或也被人这么嫌弃着。可是,当下我生不起一点人类柔软的感情,我眼睛在额头上,跟颈椎病患者一样梗着脖颈用眼底扫视其他人。
我用礼貌但刻薄的词句要回了我的座位,不惜用上那么折磨人的“您”字。果然,对方半踩着鞋跑了。
坐定后我立即闭上眼睛。我想把自己缩起来,想把伸出去的胳膊腿都拆卸下来抱在怀里,想与他们隔绝。可这空气里浓重混乱的味道实在搅得人心神不宁。
火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我装睡装得太累了,便眯起眼缝打量起我周围的人——
OMG!对面的大叔手里拿的——那是酒吗?!
斜对面的小伙子为什么一直看着我笑?!变态吗?
旁边座位上的阿姨还算正常,除了……她头上别着一朵粉色的珍珠花。我正为她的审美忧心,她的手就突然朝我伸了过来。我一个机灵,靠念力向后平移了半个身子。估计我当时的表情太过惊恐,阿姨愣住了,说:“你头上有个小虫子。”我惨叫一声——啊……颇感尴尬。
见我开口说话了(如果“啊”也算是句话的话),对面的“汾酒大叔”喷着酒精花洒问我:“你多大啦?”
“我……”
这特么只是一个话术陷阱,因为还没等我说完,他自顾自地说:“我姑娘跟你差不多大,还上大学呢。”啧啧来一口小酒。
“不知道跟了谁,长得又白又高的。比你高点,比你白点。”边说还边打量我一下。
这算是酒后吐真言吧,客气都不带客气的。我白眼瞬间翻上天。
“前段时间要让我给她买车,我把她骂了一顿。今年得好好干活啊!”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我本来以为讲到这里,是让我们一起抨击这败家玩意儿。可大叔的笑太爽快了,脸上的黑折子一瞬间扇面一样打开,好像那责骂极有趣,好像这姑娘的不听话是生活的乐子。
“你说,我们小时候哪里见过车啊,”(我没提醒大叔,我跟他小时候真的不认识)大叔接着说,“也不爱车。就喜欢爬树摘桑果。不过桑果火大,上树摘了就吃,吃完还没下树就流鼻血。“
周围的人都被大叔逗笑了,他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里,原来住着一个调皮捣蛋挂着大鼻涕溜子的小男孩。
“还摘月月红。那花月月都开,美!”
好吧,他有点可爱。
躁郁的列车员以洪亮的叫卖声打断了大叔,问我们要什么。
斜对面的小伙子怯生生地拿了包油花生。那样子,让人以为他是要拆开猛塞进嘴里,然后耍赖不给钱。
第一次见花自己钱还跟做贼是的人儿,大家不都有点就装大爷吗?
我们目送列车员的气场渐渐散开,小伙子又一脸咪咪笑,竟然说出了以下这段话:“我以后就要娶个这样的媳妇,声音好听!听着这声音,那肯定生不起气来。到时候再生两个儿子,给他们每人攒下五十万,学得好就供,不学就挣钱去。”说完自己先哈哈笑起来。旁边的人起哄:“去新疆找个漂亮媳妇!”小伙子的脸刷就红了。
我还是相当震惊的。这么年轻,这么质朴,说话咋这么露骨呢?不过听着倒是不刺耳。刚走开的那位列车员如果听到他说的话,会怎么想呢?
如果是我,我会开心。像早起出门第一次遇到一道也是第一次出门的彩虹(考验智商的时刻到了),透亮斑斓又害羞。
笑很容易就拉近人与人的距离。即使如我这么傻帽的人。
出了隧道,邻座带珍珠发卡的阿姨往家打了个电话,她跟老人交代的多:家里的牛羊、田地;家里的米面粮油;家里的男人和娃娃。
她儿子好像特别害羞,总是她在说那些我妈也常跟我交代的话,那头传来的只有嗯嗯啊啊。(不是我偷听,这个国产手机的音量实在太惊人了。)
她真的还挺开心的。她说这个季度过去,她能带回家一万多块。
我们就这么聊啊,聊啊……大家亮家底一样,把自己的故事讲了个遍。连我都从大一讲到了大三。
原来在新疆开大吊车一个月能有七八千的收入;做小工最苦;摘棉花女人出来就行了,不耽误家里的活,就是娃娃和老人有点照顾不上;新疆特别美,瓜果丰收的时候葡萄一嘴一嘴的吃,那里的姑娘漂亮,小伙子都像外国人;新疆到处都是川菜馆,老乡们都爱在那聚。
…………
列车行驶了快4个小时,车厢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还是那副不讲究的样子,东倒西歪地靠哪儿睡哪儿,你一挪脚就踩着睡熟的谁了。
我盯着远处一对相互依偎着睡着了的老人,看他们花白的头发。
大叔说,那是他老乡,是去新疆摘棉花的。年纪那么大了,回回舍不得买卧铺,挺不容易的。
我凑近大叔,小声说:“大叔,你都是月入过万的人了,给自己买张卧铺票,对自己好点儿。”他酒瓶子一放,声音那——么大:“这钱花自己身上那比割肉都疼,还是坐硬座最舒服。”
好吧,你嗓门大,你赢了。
火车很快到站了。我走进夜色里,突然庆幸有这样一段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