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想一个人得经历多少苦难与幸福才会变得温柔与强大。
2015年的除夕,我和妈妈去精神卫生中心看大伯。乡间田野,荒凉贫瘠,柏油公路一望无际的宽阔。当天来去探望病人的家属挺多的。在接待室里等,听到护工人员大声叫大伯的名字。我远远地在铁门里看到他,朝他招手。他比在家的时候清瘦很多,精神却也好了很多。我看过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穿军装,眼神清亮,算得上英俊神气的男人。老底子也算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少爷,写一手好字,会画花鸟,清醒的时候会把他画的花鸟送给我,犯病时又冲我喊哎,拿来。会吹口琴,拉二胡。前些年身体好的时候常去州桥老街看人下象棋。
我小的时候很怕他,因为他是外人眼中的神经病。早些年大伯由于状况不是很稳定,需住院治疗,只有快过年的时候,奶奶会把他从医院接回家,只要他在家稍微靠近我,我就会大喊大叫,稍微长大点觉得自己无比欠揍。他看到我妈妈,第一句问你们什么时候接我出去?我妈说你好了就接你出去。
我打量周围的人,年迈的父亲带着小儿子来看大儿子,大儿子从铁门出来的时候看见弟弟兴高采烈地冲上去抓着他逗他玩,小朋友呵呵笑着躲开,还有一对母子拎着很多吃食,儿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看到父亲的时候怔了怔,含糊了句,爸爸两个字始终没有叫出口。女人布菜给男人吃,如所有寻常夫妻闲话家常。儿子拎着一大袋吃的坐在一边闷声不响。
我记起很小的时候,也是年关将近,跟着爸爸去看过一次大伯。那时候精神卫生中心还在镇上,离家不远。我也是这样坐在一旁的位子上打量四周。我记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给儿子换衣服,儿子非常年轻,那时我看着老奶奶满是皱纹的脸,无比难受。
都是可怜人。
下午的时候一个人去州桥,去看法华塔。小时候过年多喜欢州桥啊。有卖烟火的,有卖糖葫芦的,有卖洋泡泡的,我起床的时候冲楼下喊:“奶奶我妈妈呢?”“你妈妈去州桥贩香烟啦。”于是我穿戴好去桥头陪妈妈贩香烟。太阳暖洋洋的照下来,我靠在妈妈身边吃糖葫芦,每个路过的人脸上都喜气洋洋,旁边烟火店里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我对妈妈说等下买个大烟火啊。烟火店的阿姨都是认识我妈妈的,抓着我的手说小姑娘手指这么长去弹钢琴呀。
傍晚的时候,街上几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偶尔有三两个过路人,也是行色匆匆,都赶着回家吃年夜饭呢。于是妈妈牵着我的手,也要回家吃年夜饭啦。我和妈妈走在石子路上,我仰起头,看天边灰蓝色的流云和绚丽的晚霞,心里突然有点小小的难过,但很快便被对晚上年夜饭的期待取代了。
那年年夜饭,二妈妈从她娘家借了个铜炉火锅回来,那是我第一次吃火锅,全家人看到加炭火烧的锅子都稀奇得不行。那时候物资尚不算富裕,煮火锅的食材也远没有现在这么品类繁多,我记得好像就是一些鱼圆,白切羊肉,菠菜,粉丝之类的。但仅仅是这样,全家人都已经很满足了,更别提桌子上还有太祖母和奶奶一起联袂烧的很多大菜了,满满一桌子的美味佳肴,好不丰盛。以至于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对老北京铜炉火锅抱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它是我记忆里的年味,是热气腾腾的家的回忆,是花好月圆曲终人不散。也连带的,到现在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出去吃火锅,菠菜和粉丝是我必点的两样食材,再配上川崎海鲜酱,就是幸福的味道了。
全家人围着火锅吃着年夜饭,天南海北地聊着。吃到一半,我和姐姐抢着要去炉子上摊蛋饺。嫩黄色的蛋液,用白瓷的汤匙舀一勺,用手腕的巧劲转动一圈,在放了些许油的锅底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形,待蛋液被锅热得凝结了,往中间舀上一勺调好味道的鲜肉,两边蛋皮用铲子一对一折,再稍微在锅子里上下翻动热上片刻,一个色泽诱人,喷香小巧的蛋饺就做成啦。
还有年夜饭必备的汤圆,北方饺子过大年,我们这里多是吃汤圆的。因为我们一家都是“肉和尚”,太祖母索性也不做黑洋沙,豆沙等甜味的馅料了,直接做荠菜肉的汤圆。年夜饭吃到尾声的时候,太祖母的汤圆就要下锅了。我最小,但一到要煮汤圆的时候,就开始急吼拉吼嚷嚷起来了,中气十足地喊:“阿太,阿太,我要吃十个汤圆!”全家都被我的童言童语逗得笑了起来,纷纷笑我是“猪身狗肚。”看我最后能吃掉几个。一碗汤圆上来了,白白的冒着热气,为了区分甜咸馅,搓汤圆的时候,圆圆的都是甜馅的;略长的,一头有个尖尖头的是肉馅的。
虽然我们一家门“肉和尚”,没有甜馅料。但老太太搓汤圆的时候,还是习惯性地搓出了尖尖头。老太太分了四个给我,我也不顾烫,对着有尖尖头的那头一口咬下去,鲜美的汁水瞬间填满了口腔。再细细咀嚼那糯糯软软的皮子和扎实劲道的荠菜肉馅,回味无穷。待我狼吞虎咽吃完一个,小小的肚子已经被撑得鼓鼓的。于是一边喊口号为自己加油鼓劲一边去舀第二个,全家人再次被我滑稽的模样逗得捧腹大笑,真真落实了"猪身狗肚"之名。
吃完年夜饭,便是保留的“放烟火”节目了。在家门口的空地上,爸爸早早地把下午妈妈给我从烟火店里买来的“大烟火”一字排开,朵朵烟花“噼里啪啦”地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也引得偶尔几个从亲朋好友家吃完年夜饭赶路回家的行人竞相驻足观望。
这是我最好的时光了。无忧无虑,无限绵长。我所有至亲的家人都在,我的白发苍苍又慈祥可亲的太祖母,我的老顽童一样的会剪小兔子会折大红灯笼的爷爷,还有我的大伯,我的二伯。
二十几年后除夕的午后,我穿羽绒服坐在桥上,拿手机拍拍拍,像所有异乡旅客。一个大叔推摩托车上桥,后座装着橘子的塑料袋掉下来,我上去捡了递给他,他用普通话对我说谢谢谢谢。
夕阳的余晖落下来,所有的景物都落在里头,只有这里的夕阳是不一样的,无尽温柔无尽绵长。它是家,是回忆,是我生命中最纯粹天真的时光,是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很多年前我喜欢的一个作者说故乡是什么?故乡是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而很多年后,我沉浸在夕阳里,阳光如长辈的手温柔粗砺地抚触着我。我知道我回不去了。那些温柔过往它不应成为我心底的软弱羁绊,而应该成为我内心最坚强温柔的力量。
#羽西X简书 红蕴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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