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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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儿浩荡,都想着远方山河万里,谁屑脚下这寸土偏地?

二十岁西出阳关,三十岁挺剑燕赵,四十岁独行江南,忽然地一年秋风起时,滞留在故土了。登临扫视,方圆百里,都是少时见过的山岭,却半辈子没有亲近。不很远,却不熟悉,大多都没逼近。故地的山川不是故人的感觉,觉得实在对不起它们了。

赶紧行动,趁白发还没上头。再迟疑两年,兴许会有大遗憾。小县怎么如此不小,得驱车一路横扫,把少年时知道却始终没有照面的地方走走,稍稍触摸下这身边山河。

上路的风景里,都是北国的秋色。忽忽地被抛弃的后面,又催动着快速地进发延伸。猛抬头,竟是石寺大坡,十三四岁时开始在这儿当小工的地方,当时那里叫砂锅窑。没有向同伴说起,现在的忆苦思甜多没有功效,人们的耳朵早已听出了茧子。

十六岁的脚步再也没有向北向下,我的身影以后就只出现在大漠或者长洲,故里县域的山下包括,我便一点也不知道了。北冶在哪里?石井有多远?地图上明确的标注,却不能给人真实直接的印象。今天,就让车轮承载我的开拓,要把那些记着的地名都辗出展开。石寺向北不久,路牌上的显示,说是北冶到了。

北冶,北冶,这是县北的冶炼厂吗?听说小浪底水库淹了那里的多处,新的乡址该就是这路旁的指示。说话间,到了镇政府的广场。空阔的长街几乎无人,高高的移动接收塔一支朝天。

我想到北冶一中看看,那里的乒乓球台,那厕所后面的道路,那道路两边的枫树,那枫树前面的台阶。那是我中学的挚友的留恋和深记,我知道那里的每一寸都叠加过他无数脚印。他在夜自习翻墙出来,摸黑十里八里的山路回家,他欢笑歌哭都印在那里,那里自然是他梦境的经常,历历如他出生的窑洞,亲近如母亲纺车的嗡嗡……我替他一一看过了。他在微信上表示着遥远的空空的感谢。

我问了几个老兄,他们慵懒地不能回答我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到最近的黄河边怎么走,打听那最顺的路途。他们摇头摆手。正要感慨时,一个过路的渑池的补簸箕的匠人笑着告诉我,去西沃就能很快看见那条浩浩大河。我递给他一支烟。

十分钟,西沃到了,才知道十多年前已撤乡,属地都划给了北冶。那个叫安桥村的地方,是曾经的西沃乡政府所在地。卫生院还在,标志的大字明显动了手脚,“西沃乡卫生院”成了“北冶镇西沃卫生院”,别扭里却记载了历史。安桥小学另建,小而新,已经没有几个学生。国庆放假,看门的老兄告诉我无可改变的萧条。他同时告诉我,下去不远就是渐闻水声的那条大河了。

一汪深蓝终于在眼前了,却是静如沉睡。几百米外的看见后,我决定必须最近地抚摸它。下坡,跳埂,穿越于庄稼地后,蹦跳于乱石丛前,到那深深的峡谷之上了,下视足有千米。正迟疑怎样下脚,忽然发现西岸的高崖陡石底部,竟有窄窄的石道,宽不盈尺。走着,看右边的深水,开阔的水面,竟然头晕。我告诫跟着我的孩子,不要看河里,只看崖根,往前走不回头。呼呼的风里听不见大河的动静,摇曳的柏树间筛出跳动的水的光影,飞动的大鸟往来两岸的巨崖。谁也想不到这里有我们几个在陡崖间缓缓移着的小点。

忽然,前方,在陡崖的上处,不能再陡的直壁上,竟然有人的声音。我奋力地攀越上去,见那崖间石洞里躺着休息的两人。他们说是来等候收鱼,他们面前直直陡下是无底深水,他们熟视无睹很多很多年了。

我继续北行,眼看无路了,拿棍子豁开覆着的灌木蔓草,发现还是有下脚的地方。每一步都要迈好,每一步都要踩实。想着路一定在这里断头了,再前进不得了,细看和追究,却发现总还有前进的余地。只要想探究,不惧大险,自可不停迈步。走到最北的崖头,该向西拐了,想着已经进入不近,大家商量着折回,不再探险。

回路再看,哪里还有两股战战的惊悸?心平如河面,深谷下的大河竟如少时的家乡小河般亲顺,熟悉了便不恐惧,没有了神秘就没有了胆怯。滔滔巨流,云影天光,我们此行没有深感那拍天气势,而是得了寻求的快乐。我思忖,大河万里,两岸随行,再陡再弯的山崖间,都不可能没有人走不出的路。你站在远处看凶险得不敢靠近,你到近处寻再凶险也能靠近。

到石井。猛然记起父亲说他五十年前来峪里参观那里的棉田,说路险得让人后怕。我问起峪里,当地人说峪里乡也已裁撤,并入石井,行了和西沃一样的命运。小浪底的淹没使一部分人移民远乡,剩下的人少了不少,就靠后安置,随了大的乡镇了。我没想到,这亘古的山后,我的初次寻找得到的是它们很大意义上的消失。

峪里的码头还在。我们去。

秋风古渡,西风孤渡,很有些岁月的味道。弃车,顺路下去,飒飒西风,肃肃荒草,草不枯而将败,水无声而涌流。草间有蹦跳的大大的绿色的蚂蚱,几只渔船间卧着一只黄狗。

从南岸的底部,人的力量,硬是垫出或推起了一道不算太短却不高的石墙,生生把水分开,如一条卧着的鲸鱼,把嘴伸入了河里。我们顺着这鲸鱼的脊背,一直走向它与河水交接的地方。水来水去,如潮起潮落,哗哗有声。撩水洗手,捧起净面,感觉那里面好似带着青藏的冰川厚雪之气,隔了万里直入心田,人的胸怀和高原打通了。

大河雄壮,从西北的侧处切开山谷,一下展远,形成宽约四五里、长有十几里的大大的水面。北岸平豁,南岸雄峙,把这一汪巨碧锁住了。几乎看不清远影,隐约里水随天去,船家告诉我,很远的八里胡同,窄窄如长江的小三峡,无数河水都聚在那里,愤怒得呼啸着夺路而出,声震高天,到下边听小浪底水库的接纳和安排了。没有行舟水上,没有中流击水,但看开阔远长之间,这滚滚汹涌该胜过多少不可一世的河川。

不问历史,几千年几万年里,这里的黄河没有大的变化吧!问那一滴水,尽可想它的前生后世。它从大禹开始就已经参与了水汽的循环,它几次进入这北方第一大河?它随风远行,到过南方的溪流伴随过那里的稻香吗?或者,它实际原本是来自亚马孙或者密西西比河的一滴酷爱远行的晶莹露珠?

我回头,三十年未曾见过的蜥蜴,在脚下的石块间快速穿行……

作别古渡时,船家殷殷,让我带几块他刚出的红薯。我没有。我看他水上生涯打鱼人家,船头浪花船尾鸡鸭,生活是苦是甜呢?小洲的另一侧是他的几只羊,我猜测他也是用船载了它们过去吃草,然后再回船运到此岸近船的水边。风雪雨霜,阔大是一时的新奇感受,一直守着这万古长流的大河,平常人心底恐怕也是无边的寂寞。

一天的时间,来回至少二百公里的横扫,我算是大体慰了自己中年不甘的心。穿行山间,不知道翻了几座山,拐了几道弯,只觉大山无数,阻了还放,送了又迎。你可以抛却大河,却始终走不尽大山。山川真相,四十年来第一次稍微掀开一角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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