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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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窗台无月明,只有呼啸的风从楼盘间的缝隙里肆意地吹过,明晃晃的闪电撕裂夜幕下的天空,轰隆隆的雷声在楼顶炸响,路灯微弱的莹光淋湿在哗啦啦的一片雨声里。香车宝马在流动的雨水里穿梭,滚动的轮胎劈开一条条水波,风驰电掣而去。透过雨帘只看得到明灭的车灯在夜空里闪烁。

桐琳一个人穿梭在广州这繁华的不夜都市里,心事重重地站在斑马线上,伞已经遮不住湿透了的衣服,散乱的长发往下滴着水。车灯的光打在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似乎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晃悠,她自己都不知道将要去哪里?看见路边有一个木亭子,路灯幽暗的光里,雨水顺着木柱子往下淌。她蜷缩在长凳子一方淋不到雨的角落里,抱着膝盖泪如泉涌。

为了见他,她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安排好了,该买的都买了,箱子里塞得满满的,机票也已经订好了,只等着下午三点出发。却突然收到他的消息说:“桐琳,你别来。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实情,其实我早就有女朋友了。”

后来无论桐琳怎样问他,他都不回话了。去年他来时,桐琳去接他,高瘦的他站在树底下,阳光透过绿树叶落在他的肩膀上,看见桐琳,这个秀气而又漂亮的女孩子,一头飘逸的长发,穿着白色大摆裙,那件玫瑰色的短装上衣正合她白净的肤色。他一眼就认出了手机里的桐琳,他朝她跑过去,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后脑勺的头发上还滴着清亮的汗珠。顶着秋老虎的热,不远千里来见她,浅色的T恤在阳光下显得特别精神。桐琳一手举着冰淇凌,一手端着一杯冰镇奶茶,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网恋一年多的男朋友,粗眉大眼的,皮肤白净,他帅气地甩动着额前的一绺头发,这个清清爽爽的男孩子,菱角分明的脸只是显得有些瘦削。桐琳当时第一感觉就是:他比手机里还帅!

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完全都没有陌生感,就像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一样,坐在公园里的榕树树底下,十指紧紧相扣。他们一起看夕阳,一起看飞鸟落在湖面上,微风吹过,泛起一层层稀碎的波纹。溪桥边的野花漂亮,他悄悄地摘一朵插在桐琳柔柔的发梢间,四目相对,眼底的柔波在心里荡漾,桐琳沉醉在他无限深情的目光里,她靠在他的胸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温柔以待。

一开始明明说没有女朋友才开始网恋的,怎么突然又说早就有女朋友了呢?桐琳说什么都不肯相信!她退了机票,想要自己冷静下来思考一下。晚饭都吃不下,撑着一把伞,本来只是想到楼下走走,没想到雨越下越大,自己越走越远。直到一个人蜷缩在黑夜的长凳子上,最后被交警送了回来。

黑暗里,她躺在床上一边流泪一边看着对方前几天发过来的所有信息,桐琳不相信那一堆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她那么爱他!但反过来一想,他长得那样高大帅气,有女朋友也很正常,但为什么要等自己一切准备好了才告诉自己呢?

她突然又觉得不应该把机票退掉,而是要把事情弄得明明白白水落石出。第二天下午思量再三,她还是拖着行李去了高铁站。

桐琳做梦都不会想到,她写在书页后面的地址被父亲王得良发现之后,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知道女儿应该是找了一个叫邓哲的异地男朋友。

过年回家时,桐琳经不住父母盘问,直接摊牌说:“爸妈,我已经有男朋友了,以后你们再也不要逼我去相亲。”

说完就拨通了男朋友邓哲的视频,直接让他跟父母聊了一会,彼此也算是见面了。

王得良三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总觉得女儿嫁到外省去,对方家庭背景一点都不了解,又怎能让他们两老夫妻放心呢?假如站出来干涉女儿,又怕她这一辈子再也不找对象了。现在的父母真的难当。于是他跟妻子商量,等忙完田农活他要去见见那男孩子,也好去了解一下对方的家庭,夫妻两商量这件事一定要瞒着女儿桐琳,他们知道女儿不喜欢父母那一套老传统观念,找个男朋友还要去“访人家”,把人家家底子查过底朝天。但王得良决定了的事,他是一定要做的。因为他们只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广州工作,今年二十八九已经不小了,人长得漂亮,还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但就是不谈恋爱,不说结婚。好不容易找了个异地男朋友,作为父母能反对吗?,但他不能随随便便把女儿嫁给别人,总得了解对方。不要求男孩子家里有几七几八,总得有家教、有修养、身体健康。家庭情况不好没得事,可以两个人去打拼,去创造。但男孩子一定要人实在,身体健健康康的,这是女儿找对象的最低要求。

农活是忙不完的。种完稻谷,王得良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布袋,装几套换洗的衣服,带上一些简单的日常用品就出发了。他甚至不知道怎样坐地铁?怎样买火车票?这个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老实人,一天到晚在家里养鸡,养鹅,养龙虾,从来没去过远门,只知道二亩五分地能收多少稻谷。但他为了女儿将来的幸福生活,他愿意辛苦一路去看看。

从星城的火车站里出来,王得良找不到公交车,他问了好几个人才总算找到了去南站的车,一路大巴好不容易才到达县城。

第一晚住宾馆花了一百多块,心痛得不行,第二天,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左挑右选,最后在靠近城市边缘的小镇上找到一间便宜出租的房子,跟房东左讨价右还价,最后以六百块钱一个月租住下来。

安顿下来后,他开始有计划地行动起来。先是到理发店把头发理了个板寸头,本来就稀疏的头顶,这下秃得泛光。把早已惫好的灰色长衫往身上一穿,再背上一个米色的长布袋,看上去就象一个化缘的老僧人。他拄着一根木棍子,早上出去,晚上回到出租屋,别人都当他是讨饭的。他走村串户,只是他从不往人多的地方走,一个人沿着弯曲的山路,一路高高低低,翻过几座山后,他正坐在枫树下的老井旁边歇凉。看见从山底下上来一个老人,他赶忙起身向老人打听村里姓邓的人家。

“邓家啊?要翻过沈家岭,才是邓家村,你要去找谁?”老人很热情地跟他攀谈起来,才知道王得良是从江西来的,看他是个老实人,便邀请他去家里坐。这个长眉毛的老人原来是乡里的村支书,所以他对这里的村村户户都了解。王得良坐了一阵之后试探性地问:“老书记,你认识一个叫邓哲的年轻人不?”

“你问他做什么?你是说的邓楚怀的儿子邓哲吧?二十应该快三十岁了,那小伙子生得相貌堂堂,读职业学校考出去的,听说能赚到钱了呢,那孩子靠自己成才,真的不错!你该不是来访人家的吧?”老支书突然就警觉起来,无论王得良再问什么,他都拒绝回答。王得良见问不出什么名堂,他只好起身朝更深的山里走去。

天色已经晚了,山上的灌木丛里黝黑一片。山脚下亮起了稀稀疏疏的灯火。王得良叩开了山腰上的一扇木门。开门的正是邓楚怀。他看着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的王得良问:“你是要找谁吗?”

“天色太晚,我回不去了。想在你家里借住一晚上,行吗?”王得良试探性地问。

邓楚怀看着门外的僧人迟疑了一下问:“你吃饭了吗?这里条件不好,要不住到后面新房子里去?”

“别!就住在这里,我一身脏。”王得良说完就在墙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两个人用各自的家乡普通话沟通着,邓楚怀进里间的厨房做了一大碗面端在桌子上,王得良大口地吃着,一边吃一边跟邓楚怀闲聊:“你一个人住这里啊?”

灯光下,高高瘦瘦的邓楚怀看上去六十几岁的样子,但背梁挺直,不胖不瘦的身板子看得出年轻时应该是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瘦骨的长脸上两只眼睛里全是柔和的光,面相里看得出这个穿着一套灰色棉绸服的老人是一个和善之人。

邓楚怀又提了一木桐水给王得良洗漱完之后,便把他领进后院子里的一间小房间里,四五月间,天气不冷不热。王得良脱掉僧衣侧卧在蚊帐里想着这样善良的老人,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三更醒来赫然发现蚊帐外面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里举着一把刀正欲朝他劈过来。王得良大声地呼喊着:“救命啊,救命!”

“邓楚怀听到喊声,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闯进来,从后面一把按住女人拿刀的手,一边安慰王得良说:“别怕,别怕!我刚刚迷了会眼,她就来你这里了。”

邓楚怀夺下女人手里的刀,牵着女人的手走出去了。王得良哪还敢睡?他撩起蚊帐,穿好僧衣坐在床边上,他是再也睡不着了。

邓楚怀进来递给他一支烟,两个人坐在小小的房间里抽得烟雾缭绕。半天邓楚怀开口说:“刚才那个是我老伴,她十八时就疯了,也不知道原因,当时没有这样严重,生了我女儿之后,还知道煮饭吃,后来生了我儿子之后,啥都干不了,还天天往外面跑,寻回来又跑出去了,每年三四月病情发作,我只能用一根铁链子把她栓在家里。我女儿长到十八岁时也跟她娘一样,前些年跑出去了,一直都没有回来。她长得跟她娘一样的漂亮,出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

邓楚怀说着说着,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泪竟如断线的珠子砸落在地面上。

“出去那年,她才二十二岁。”昏暗的灯光下,老人哭得泣不成声。王得良起身想要安慰老人几句,却又不知道要找一句什么话才能合适?他猛吸着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天亮时,他把身上仅有的一千块钱放在枕头底下,本想跟邓楚怀打个招呼再走,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怕惊醒了他安睡时的梦,所以悄悄地下山了。

按说王得良“访人家”这件事结束后应该立马回家,但他没有,他没路费回去,又不敢跟女儿说路费的事,在建筑工地上找了份临时工,准备赚够路费再回家。

桐琳到达星城时已经是傍晚了,看看天色不早了,天气异常的闷热。觉得这件事也不能太性急,心里虽然希望立马找到邓哲,要弄清楚一切。但桐琳认为自己此刻哭也没有用,都已经是成年人了,万一邓哲真是有女朋友,再痛苦也一定要接受事实。想到这里,桐琳突然就停顿了下来,她不想给自己说一堆大道理,其实她都懂,但在心里十分排斥邓哲有女朋友这个话题,一想到这些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她找了一家酒店住下来,吃过饭之后,便在这个陌生城市里闲逛,不远处霓虹灯闪烁,人来人往的街道边,店铺里琳琅满目。她真的无心看夜色,一弯残月正挂在灰白色的天宇中,路灯下的斑马线上,两边都挤满了人。桐琳不想过马路,她就坐在人行道旁不远处的公交站牌下面,出神地看着斑马线上的两队人马。红绿灯下行驶的车辆,就象手机里的游戏,这里按停,那边就开始流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看着两边的人群同时朝斑马线中心走去,又看他们混合在一起,再慢慢地分开,各自朝自己的方向走去。

人生不过就是一场游戏一场梦。

桐琳突然觉得自己不过就是这个城市里的流浪汉,突然眼泪止不住地流,可谁又会来安慰这夜幕下孤独的灵魂?谁又会心痛谁?泪水碎落的声音象一首断弦的情歌,云层边月亮半边残缺的脸却依旧宁静高悬,环境根本就烘托不了这无比的心酸。路灯的光下,听见有虫子碰落灯管的声音,那种决裂的痛感只有经历过伤痛的心才能体会。

接到父亲打过来的电话时,桐琳正在伤感的情绪里走不出来。

“琳琳,下班了吗?”父亲问。

“下了啊,爸,我想回家。”桐琳突然哭得更加伤心。

“你哭啥啊?爸有件事想跟你说,电话里说不清。”父亲说。

当桐琳知道父亲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时,她整个人呆愣了。第二天一早,她便急急忙忙地赶去见父亲。看见父亲穿着一条深灰色长裤,一件老式条纹格子短袖衫,一双布满灰尘的旧皮鞋。稀疏的头发看上去乱糟糟的,一眼就象十足的流浪汉。

“爸!你怎么在这里啊?”桐琳惊讶地问父亲。

“我来了这里一个多月了,吃完午饭,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父亲说。

“谁啊?”桐琳问。

父亲不说话了,他蹲在租房子的门口边,抽着烟,烟雾笼罩着那一张瘦削而又布满沧桑的脸。

桐琳总觉得有种不好的预感,两个人吃了饭,从县城坐大巴转乘三轮车,一路颠簸。三轮车终于在山脚下的一条小道上停下来,父亲付了车钱,两父女一前一后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直往深山处走。一路上坡下岭,桐琳看见父亲严肃的脸上一脸的汗水,想要他停下来坐在树边歇歇脚,可又不敢说。

爬到山顶上,再转过一个山头,夕阳就已经落在来时的路上了。远远看见山腰上有一户人家,旧式的砖瓦房,拆掉了一半主体,还剩半边厢房被周围浓密的树枝覆盖,前门外面的场地里全是废墟瓦砾。靠近石阶的屋檐下放着一把木椅子。

父亲正准备朝那旧房子走去。从后山的斜坡上上来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六十几岁的样子,看不出实际年龄。从穿着上来看倒也干净利索。他把提着的竹篮子放在椅子上,然后走进厢房里去了。

父亲突然转过身对桐琳说:“或许爸爸不应该带你来看这些,但是有些事还是要你自己面对!”说完直接拉着桐琳朝那厢房走去。

阴暗的房间里,木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应该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她听到脚步声,立马从沙发里坐了起来,目光落在桐琳的身上,桐琳有些恐惧地往后退,她抓住父亲的衣服往后躲。

披散着头发的女人从沙发里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她脚下的链子叮当作响。当她走不出那根链子的范围时,她突然伸手去抓桐琳,桐琳的父亲手快,把女儿护在身后说:“你不要伤害我孩子,我们只是来看看你!”

站在墙边上拿着一个扫帚的男子终于发话了:“你不是说回家了吗?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说了,我老婆她并不是生来就疯,而是受刺激了才疯的。”

“老兄,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再走。”父亲显得很小心翼翼地说,他生怕伤到对方。

“前几天邓哲回来了,我跟他说起那个僧人,邓哲说那人肯定是桐琳的父亲,桐琳曾经跟他说过你们那边有访人家的习俗,这个我不怪你。”邓楚怀说着话已经站到阴凉的屋檐下。

“你养女儿不容易,这个应该就是桐琳吧?邓哲说了桐琳是个好姑娘,只可惜他没有福分。”邓楚怀说完背过身去…

桐琳哭着跑下了山,他父亲在后面追赶着。她想过邓哲的家境有各种情况,但唯独没想过他母亲是个疯子,每天用一根铁链子栓住,天天按时送饭给她吃,一旦解开链子,她便逢山过山,逢水过水。还有那个跑出去的姐姐,都十年了,真的不敢想她该怎样渡过饥饿与寒霜冷冻,或许她早已不在人世间了。

当父亲把他了解到的所有情况都讲给桐琳听时,桐琳蹲在岭坡上哭得伤心欲绝,父亲站在她背后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生怕哪一句话没说好又伤到了女儿。桐琳也不知道自己要作出怎样的决策才不伤及对方?她只是哭着流眼泪,父亲说的每一句话她比任何时候都听得认真,只是她心里有太多的不舍,面对着这样的处境,她真的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夕阳褪出了最后的光亮,山谷里的树木渐渐笼罩在一片暮色之中,杜鹃的悲鸣声划破了静默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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