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街的人们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春秋街的背后是一大片工厂区。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工厂、企业、公司,鳞次栉比,聚集成片。春秋街上的居民们,不是在就近各个单位里上班的员工,就是就近各单位里员工的家属。80年代开始的那场空前浩大的经济体制改革浪潮改变了这里的一切,先前那一家家的公司,企业,工厂,承包的承包,转型的转型,出卖的出卖,倒闭的倒闭。随着老板、太太、下岗、失业、打工等等词汇一个接一个地挂在了春秋街居民们的嘴边,这里的居民面孔也在发生着日新月异的改变:旧的走了,新的来了,新的走了,旧的又来了。人们听着这些新出现的老词汇,由开始时的刺耳难受,到慢慢地习以为常,终于,春秋街的居民们渐渐放下种种希冀与包袱,开始开启各自对新的生存方式的探索与追逐。                     

                                                        一、长子的生意

      长子的官名叫闵和生,早年在春秋街后市物资仓库干装卸,因为个子高,人又瘦,街坊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长子。底层的人凡事图个简单,都喜欢叫外号,叫来叫去,官名慢慢被淡忘了,后来的人们大多只知道春秋街有个长子而不知有闵和生了。长子升任市物资局调度员的那段时光,是他前半生度过的最高光的日子,那时候他每年到各县物资局去对账,身上不带一分钱,吃喝玩乐一条龙,全有人买单。山珍海味、美酒佳酿、金钱美女,将他包得严严实实的,他推都推不开。物资局撤了,仓库废了,长子失了业,这一切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这种天上人间一般的反差,让长子狠狠经历了一段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开始琢磨隐藏在世相背后的一些东西,琢磨来琢磨去,他觉得人生像极了一首古谚说的:白马红鬃彩色新,不是亲者强来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戚如同陌路人。从那以后他总结出两句话,作为自己开始新生活的座右铭:见官让三分,遇事绕道行。他还把这套论调在街坊邻里们中间大肆推销。

      长子的邻居李步明对他这套处世哲学很不以为然,说他这是阿Q精神的现代翻版,长子说他是书生意气,长子怼他说:官是什么?官,代表权力,在权力面前,你让不让?路是什么?路是活路,所有活路都有当官的把守,你想直走,能行?李步明是个退了休的中学教师,四十来岁开始谢顶,现在头顶上已经是寸草不生了,唯有两边耳际和后脑勺上还有稀稀拉拉一圈短发,长子说他是肾亏,李老师说自己是聪明透顶,他说:有道是繁忙的马路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李老师走的路和长子正好相反,长子做领导阶级的时候,李老师在当“臭老九”;长子提拔当调度时李老师下放农村劳动改造;物资局撤消长子下岗时,李老师刚好落实政策恢复工作成为学校里的一块红牌;退休后,李老师越发红了,被一所民办大学聘为教师,外号“教授”,

长子却走进了被李老师笑称为食腐动物的破烂王行列。春秋街因为有了长子和李步明两个单身男人而热闹许多。这两个人都爱下象棋,爱唱歌,长子爱唱从前的样板戏,尤其爱唱沙家浜里智斗一段;李老师爱唱时下的流行歌曲,什么流行他就唱什么。样板戏,他只唱智取威虎山中常宝唱的那段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而他们俩凑在一起下象棋时,比他们唱京戏还要热闹,那简直就是一幕幕小品剧,两人棋艺相当,谁也不服谁,但下棋时又都想用言语压倒对方的气势,使对方出错认输,那话听起来妙趣横生,全是电影里的一些台词和流行歌词:

    你走啊,一直往前走,不要朝两边看;

    你跳啊,从这儿跳下去,你就能融入那一片蓝天。

    这是日本电影《追捕》里黑道上的人说杜秋的一段,是长子下棋时最爱说的。

    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

    这是电影《红高粱》里的歌词,李老师下到得意处常哼哼。李老师爱唱《小薇》,长子还是唱他《沙家浜》,这场合常常引得围观的街坊们开怀大笑,所以,只要他们俩的棋局一摆,必定围上一大堆观众,有些人哪怕对象棋一窍不通,也爱围在那里看个热闹,纯粹为了听他们俩的说辞。

    每天早晨,李步明到学校去上班的时候,长子也骑上他那辆老爷摩托出去找货,那是辆半旧的老式两轮摩托,因为车身太矮,一米八几高的长子骑上去显得有点滑稽,他的双臂和两条腿都不得不向两边叉开,远看着像两个重叠在一起的园括号。长子外出找活有一套专门的行头,是他原来在物资局工作时领的最后一套工作服。身上是一套人字呢面料做的泥黄色旧军装,脚上是一双换了两次底的翻毛皮鞋,无论冬夏他都穿着它们,他说这是他从前身份的象征,穿着谈生意底气足些。今天长子要去市公路工程二公司。这家公司上个月宣布倒闭,大部分家当都抵了债或直接卖了,因为引起了一些非议,剩下的两台设备,按主管部门要求,准备公开招标拍卖,今天是报名的最后日期,长子也想去碰碰运气,对设备,他是内行,当年他管过这一块。

      二公司坐落在春秋街后工厂区北面,独门独院的。骑摩托车从春秋街出发,原本二十分钟就能到,长子的车太旧,用了半个小时。这里原来是个生产车用电瓶的街道工厂,因为原厂长领着一帮骨干自己办厂去了,厂子一下就垮了,处理善后时长子到这里来买过废电瓶壳,后来市里要修乡村公路,主管修路工作的领导的一个亲戚出面,把这里租下来,组建市公路建设二公司。乡村公路修完了,二公司也关了。

    长子赶到时,已有几拨人在看那两台设备,其中两人他在其他场地见过,一个姓牛,因为生意场上口气大,动不动就夸口唬人,说:“都别跟我争,我上头有人,可以给我盖帽的!”所谓盖帽,是说指定交易的意思。开始还有人信以为真,几个回合过后,自然就不灵了,同行们因此送他个外号叫“盖子”;另一个姓桂,生意上以心狠手辣见称,同行们取“桂”“鬼”谐音之意,叫他“操刀鬼”。长子挤过去看那设备,一台是十二吨压路机,另一台是安装在一个基座上的小型发电机组。那发电机组基本上成了一堆废铁,柴油机和发电机都已锈的一塌糊涂,重量也就一吨左右,卖不了几个钱。只有那压路机竟还有八成新,且是重点厂家的名牌产品,由此说来,这个所谓招标会,其实只有这台压路机一个标的。长子仔细查看那台压路机上的各种铭牌,稍一对比,立马看出了问题。他发现发动机的出厂日期在后,而整机的出厂日期在前。说明压路机的发动机不是原装,这台机器大修过,这就使得它的价值要大打折扣了。按行情,这个厂家八成新的同款机器,如果是原装货,价值应在十二万到十三万之间,这一大修,送到客户手里最多也只能卖得九万左右,下家如果是中间商,人家出价不会超过八万。长子心里开始盘算,运费五千,风险金一万,利润算五千,那么自己报价,最多只能是六万。他想起前段时间广东一个朋友来过电话,要的就是这款机器,他赶紧找个僻静地方给对方打电话。他将机器的型号出厂日期和机器的品相跟对方说了,对方立刻表现出极大的兴趣来,问他:

“多少钱出手?”两人开始讨价还价。

  长子卖个关子,反问:“你出多少钱?“

  ”货送到这里,最多给你八万。“对方答。稍顿对方补了一句:”当然啦,我们老交情了,你要卖多少钱可以直说,总之大家有的赚就好。“

  这个报价符合长子的预估。但他从对方后面补说的话语里听出来还有讨价的余地,他有这份职业敏感,他跟对方说发动机是新换的,名厂名牌,所以整机最少要九万,否则很难搞定。对方说:

  ”阿长,实话跟你说,九万我就没得赚了,你拿着慢慢卖吧!"

  长子听出对方虽有退却之意,却并没挂机,说明他心理价位接近这个报价,而且很可能对方手上已有了下家!但他也知道须得给对方留足差价,否则他真有可能溜掉,于是他退一步说:

“这样吧,我们各退一步,八万五,如果不干,那就算了。”

“好吧,算你小子狠!这单就当我给朋友帮忙了,没办法啦!老实说,要是压货,你出这个价我是绝对不敢接的。”

  对方答应了,并说要马上打定金过来看货,看来对方急着要这台机器,说明他确实有了买家。可这里还没开标呢,哪能让他过来?长子编个理由把时间往后压:

“过五天好吗?机器还在工地,我得把它拖出来。“

  对方立马急了,说:”阿长,你到底有没有这台压路机,你可千万别玩我啊,我这边可是答应下家了!“

长子赶紧表态:“绝无虚言,五天后一定给你看货。”对方这才把电话放下。

  再回到机器旁边,长子兴致高涨了许多,见那些看货的人正在围着压路机各种挑剌,长子凑过去,

    ”这机器不好卖,不是原装货。“一个说。

    "最多值个三四万。"外号叫盖子的人说。

    ”四万你要?傻瓜!这种东西只能做废铁卖,现在一吨铁一千九,这台机子除去塑胶也就十吨上下,卖个两万块钱,撑破天了!“说这话的是那个叫操刀鬼的人。

    长子知道他们说的都是行内场面上的话,目的在于打击对手的信心,让人产生无利可图的错觉,知难而退,同时压低货主的价格预期。长子不喜欢这套把戏,他直通通的说:

    ”干脆你们都帮帮我,我已经有了买主。你们退出,我中了标,我付业务费,好啵?“

    盖子一脸的不屑,他尖刻的说:

    ”嘿嘿!你也想要?你知不知道这里都是谁?“他用手指指站在他旁边的一个人:”看看吧,他是这里老板的小舅子,除了他,还有这些人,哪一个不比你硬?你趁早退出。“

    别的人长子不知道,但盖子和操刀鬼长子是知道点底细的,盖子的姑父是工商局企管股的股长,操刀鬼的表舅在街道派出所当干警,靠着这些后台,他们俩在行内混的有点名气,长子一般不跟他们争,但这次不同,这次是公开招标,虽然他们都有关系,在业务上长子自信他们三个加在一起都不是对手,何况长子已经摸清了价格找到了买主?他肯定他们谁也争不过自己,做二手设备这一行,找到下家是王道。

    盖子见他没吭声,又说:”跟你明说吧,招标只是个形式,我们出的价小舅子都会知道,他会是最后一个出价的,你说你能竞过他吗?“

    这句话果然起了作用,长子的信心顿时给打落了一半,他想:要真是那样,他就完全不必去争了,争也是白费心力,但就这么放弃,实在又太可惜,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现在谁处理废旧设备还公开招标?好东西都按潜规则买卖,何况旧的?这次完全是个例外,他不想放弃,思来想去,最后长子还是决定试一试自己的运气。招标组就设在紧靠传达室的第一间办公室,有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软软地坐在办公桌前,长子找她要了张表,填了,交了两千块钱押金,女孩给他开了收据,又递给他一张招标说明书,叮嘱他明天九点以前赶到,否则取消资格。长子且不走,他坐在招标办公室里,将说明书仔细的看了两遍,女孩说的话,那上面都有。此外,说明书上介绍,招标组由五人组成,除了货主单位的三个人之外,还有公路局的两位主管:纪检干事和监察干事;那条”招标现场所有人都不许携带手机等通信设备,以避免作弊。“的规定格外醒目。看了资料,长子更有信心了,他认定这次招标是正规的,不存在玩什么猫腻,否则人家就不会搞那么多规矩了,他差不多可以肯定自己能赢,肠子把心放在肚里,把说明书折好放进衣袋,骑上车叭叭叭叭的回到春秋街,一进街口,他就开唱:

      这小哇刁,一点面子也不讲!唱了一句,觉得不过瘾,又接着往下唱:

      刁德一,耍的什么鬼花样?!

    长子觉得京剧《沙家浜》中《智斗》那场戏里的这两句唱词最能让他发泄生意上的情绪,所以他特别爱唱。当他碰上不合作的对象时,他就唱上面一句,当他拿不定人家的计谋时,他就唱下面一句,今天他两种情况都遇上了,所以两句一起唱了出来,唱出来他的心情就觉得好受些了。长子认为,经典就是经典。现在那些软歌软调没办法和样板戏比,一点也不能释放他的情绪。这一点李步明的看法不同,他说以前的歌曲是从前人们的需要,而且以官方的需要为主,现在的歌曲是现在人的需要,以民间需要为主。他说音乐都有时代特性,治世之乐安以乐,乱世之乐哀以怨。还说,音乐里头有政治,安邦治国,莫大于礼,移风易俗,莫大于乐。说音乐变得快,说明时代变化快。李老师的知识让长子佩服,可就是觉得没点儿用。李步明向来反对他这话,他说“知识就是力量!“今天长子倒想看看,李老师能不能用他的”知识力量“,帮他把这单买卖搞定!

      下午四点多钟,李步明回来了,一看见他,长子就叫:“来来来,教授,等你好久了!”他从一楼那家人家拿出自己存放的象棋、棋盘和凳子,就在人家门口当街摆下。

      长子连输两局,而且老走臭棋,李步明看出他心不在焉,把棋子一推,说:

    ”不想下就别下,浪费我的智商。“站起来要走。

    ”别别别,李老师,我是有点事要请教你。“说着看看周围的人太多,他站起来把李步明叫到一边,把今天的事情大致讲一遍,又从身上掏出那份招标书,放在李步明手上,求他:”老师,你是有知识的人,帮我看看这里头到底藏没藏猫腻。“

    李步明虽然不屑于商人的生活方式,却对商业智慧很感兴趣,他认为那也是一种文化。他觉得商人们把人类欺诈的手段、敏锐的嗅觉和精明的算计发展、运用到了极致。从某种角度说,一个成功的商人,抵得上一个政治家加军事家。他认为,这三种人有着同样的特质。他研究过一些倒台官员的案例,发现他们谋取权利,经营权利的手段,与商人经营资本的手段如出一辙,而权力和资本又恰恰是可以互换的。

      看过长子的那份说明书, 李步明说:

      “手势,手势是漏洞。”

    他把说明书还给长子,进一步解释说:

    “ 你不是说经理的舅子最后一个报价吗?很简单,招标小组的人里,如果有内线,没有手机,可以用手势将最高报价通知他。”

      长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向李步明伸出个拇子:不错不错,到底是有知识的人!那颗头点的像鸡啄米。

      李步明又说:

    "还有,从说明书上看,这次叫招标,几乎就是为经理的舅子中标做表演,所有条款都向着他。你看,不准带手机,限制的是你们之间通风报信,他那里可以用手势;出现相同报价,招标方有决定权,那中标的除了那个小舅子,还能是谁?最后一条必须在三天之内将货提走,否则做弃权处理,货在他们手里提,他为难你一下,三天很快就过了,这不是给其他人出难题是什么?“

      李步明低头沉思片刻,说:

      ”俯耳过来,教你一招,帮你揭下这标。“

      长子一,把耳朵靠过去,两人低声耳语一阵,最后 李步明说:

      "中标,我可以给你出主意,提货,可就完全靠你自己了。说,中了标怎么谢师?“

      长子说:”找个妞给你泡泡,如何?“俩人笑闹几句,接着下棋。

      第二天,长子如期赶到招标地点。招标方首先召集所有报了名并交了押金的人开个会,宣读了招标书,又补充一句报价以百为单位,让大家先退

出,召一个,进来一个,分别报价,填表,压手印。长子是倒数第二个被召入的,主持人递给他一份表格,他认真看了,内容纯属官样文章,无非是将招标活动标榜一番,如何公平公正公开云云。最下面一栏是报价,长子按照 李步明的嘱咐,在那里填上数字五万五千元整,然后签名画押、按上手印,长子出来后就看到盖子说的那个小舅子走了进去,他果然是最后一个。那家伙与他擦肩时,长子使劲盯了他一眼,看到他浑身上下都是傲慢。

      一出门口,前面报了价的人都围上来,问长子报价多少,长子笑而不答。

    不多一会,所有参加竞买的人再次被招进去,主持人宣读各人的报价,竞价结果,没有一个人高出长子,那个小舅子奇怪的报了个五万零一百元,算是最接近长子的报价的,长子中标了。主持人郑重宣布,中标人:闵和生。其他人立刻向他投来惊奇的目光,盖子的目光最狠,像刀一样。

      没中标的人都退了出去。长子留下来签署了买卖合同。主持人叮嘱他,三天之内交款提货,否则作弃权处理,由第二标自动接标,依此类推。长子连连称是。

    拿了合同出来,长子大喜过望,他原是准备出价六万,李老师说那中不了标,让他出价五万五千,居然中了,这个 李步明,简直神了!他这是对 李步明佩服得真是五体投地。不过他得抓紧时间筹钱交款,以免被二标抢了去。

    筹款的事他不愁,与从前一样,街坊们就是他的银行老板,他每次都找他们借钱,按银行利率的三到四倍给街坊们分红付息。因为是街坊,大家相互知道深浅,所以都愿意借给长子钱。进了春秋街,长子唱上了:

    想当,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拢共才有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

    遇皇军追的我晕头转向,多亏了阿庆嫂

    她教我水缸里面把身藏……

    钱很快筹齐了,长子交了款,拿到了提货单,立即给那个广东朋友打电话,他又强调了一下价格,八万五,对方同意了,交了预定金,他才让他过来看货付款提货。对方答应马上赶来,长子又立刻联系信息部,落实了回程车,省下一千块钱运费,捎带着把吊车也落实了。一算账,长子可以拿到两万五千元的差价,除去街坊们的红利,自己至少可以拿到两万三,长子喜不自胜。

      人在得意的时候,总喜欢做各种各样的梦。长子想,这笔生意做下来,他就可以存下两万块钱来,再遇上几笔这样的生意,他就可以自己开个小场地,办下执照,正正堂堂做个小老板了,也许还能再找个女人,成个家。但梦总归是梦,它很少能变成现实,尤其是小人物的梦,来的快,去的更快。长子的梦,第二天就破灭了。

      第二天,长子去二公司联系提货的事,他想赶在买家来之前把一切手续都办好,免得误人家时间。到了门口,他问门卫,门卫让他找保管员。他找到保管员,一看,竟是那天参与竞标的公路二公司经理的小舅子,他连忙陪着笑脸迎上去,又打躬又递烟。长子把提货单递过去,问”小舅子:

    “师傅贵姓呀?我来问问提货的手续怎么个办法?”

      “小舅子”一脸的丧气,根本不搭他的话,而是意味深长的说:

      "你倒是捡了个便宜,就想提货走啊?世上有那么好的便宜捡吗?“一边说,一边走,一边将长子递去的提货单往自己口袋里装,那种架式,让长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他什么意思。长子想要回提单,“小舅子”说:

      ”你想想,我的姐夫是经理,那天就在招标现场,你也不想想,怎么可能让你中标?跟你说实话,我是故意让一标中的,因为我是个外行,即使中了标,也不知道卖给谁,万一机器坏了,成了一堆废铁,我还要亏钱,我何必担那个风险?盖子让我和他合伙,他那种人我信不过。我是一条总办法,不管谁中了标,我只要一万块钱就行了,算是我把标让给他的,否则就别想提货走。三天提货期一过,那我就自然接标了,价格五万零一百,你说对吗?“

    换了别人准会气疯了,这不明抢吗?但长子不会生气,他知道生意场上是有权有势的人当家,他们是强者,没有权势的人是弱者,弱者就要听强者的摆布,这是古来不变的真理,但弱者也要学会保护自己,让强者适可而止,这就要动脑子想办法了,这办法就是他说的绕道行。听小舅子说来,也有些道理,他那么好的条件,怎么可能不中标呢?一定是他有意这么做的,反正货在他的手里提,谁能不从他?自己要是硬顶,到头来吃亏的是自己,他决定给小舅子钱,不过不能给那么多,一万块,要的太狠了,还不知道客户杀不杀价哩,再说还有吊装运输风险呢!他决定跟小舅子还个价,他将这些问题都对小舅子说了,又大吐苦水,说这台机器大修过,其实已经不值几个钱,自己是没办法才来冒这个险。他说自己所有的本钱都是借来的,不信你看我这身衣服还是八九十年代的工作服。他说自己连老婆都养不起,跟人跑了!末了,他说:

    ”这样吧,兄弟,人生相逢是个缘,不管亏赢,我给你两千,就算是交个朋友。“他把手伸过去,小舅子不干,说:

    ”八千。“

      长子说:

    ”三千。“小舅子还是不干,不过他站下来不走动了,说:”看你是个直率人,我也不为难你,五千,再不要说了。“说罢,伸出自己的手,长子知道拗不过了,只好答应,两个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小舅子说,你交我这个朋友不会吃亏,我有关系,你有能力,我俩合作还怕赚不到钱?长子连连点头称是。问他:”钱什么时候要?“小舅子说:    "随便,拿钱取提货单就是了。”

    长子不敢怠慢,赶忙又回春秋街找。借了钱跑回二公司,把钱给小舅子,收回自己的提单。小舅子拿了钱,又是一副嘴脸,他笑笑说:“闵师傅你放心,明天晚上以前,你想什么时候提货都行,随叫随。”说完把钱往口袋里一塞,扬长而去。

    望着小舅子离去的背影,长子舒了一口气,黙黙一算,还剩两万,除了付息,不出意外,自己还能有一万多块的赚头,他觉得也该满足了。平常到哪儿赚这么多钱去?不过让人家一下拿走这么多钱,心里多少也有些蹩屈罢了。

    落实了提货的事,就等朋友带钱来了。长子跨上摩托唱一句:

    这小哇刁一点面子也不哇讲!

    发动起来打道回府。


      回到春秋街,买主来电话说已在路上,大约夜里两三点钟到,他约长子,明天早晨在火车站售票厅门口见面。接完电话,长子觉得有点累了,他将摩托车放好,在街口买了份盒饭,草草吃了,准备回家睡上一觉,下午再去落实好吊车,并到信息部去看看运输车辆,免得到时候对不上号,走到自己家门口,正要开门进去,却被站在楼梯口的两个人拦住。长子一看,原来是“盖子”,但另一个人他不认识,那人穿一套工商局的制服。

      “这是工商局企监股的胡干部。”盖子介绍说。

        长子一脸茫然,正想问,那胡干部已开腔:

      “你是闵和生吧?有人举报你非法经营,跟我到局里接受调查。”

      非法经营? 这帽子也太大了,长子莫名其妙,他不过捡点破烂卖罢了,怎么就非法了?长子记着见官让三分的话,跟在胡干部后头来到工商局。他看盖子脸上的表情好像比胡干部还要神气。胡干部拿出一本书来,翻到一个地方,让长子念。长子一看标题,是《无照经营查处取缔办法》。胡干部让他念第十四条,他念了,大概意思是说,无照经营要没收非法所得,还要罚款两万,最高可以罚款20万。长子吓坏了,这一行他做了好几年了,还从没听说过有这么个东西,他也知道不办执照就不能自己开店,但这又不是开店,怎么也要受管制?想了想长子明白了,一定是盖子捣的鬼。盖子知道长子没有执照,也知道长子中了标,他的姑父又是企监股长,现在又是他带人来的,不是他还有谁?眼前证据确凿,长子无话可说。

      “说吧,你认罚不认罚?”胡干部问他。

      长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买家还在路上,东西没卖,他应该算不得非法经营,但是东西买下来了,他不可能不卖,他不知道怎么办了。这时盖子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跟他出去,长子跟着他走到门外楼梯边。

      “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就说是给我打工,你只是跑业务的。”盖子说。长子知道盖子证照齐全,而且是免税的。他也知道盖子出这个主意,决不是为了做好人,要钱,是他做这趟鬼的唯一目的。长子等着盖子开口出价。

      “当然啦,大家都是生意人,都靠这个 吃饭,谁也不能白做事,你就给我一万元就行了。”盖子轻描淡写地说。

        长子心里直骂:这小子真他妈是蝎子变的,太毒了!开口就要抢走一半!除了利息,总共不到两万块钱了,他拿去一万,还能剩下几个铜子儿?不过长子也明白,这一万块也不是盖子一个人拿得了的。大家都在这一行里讨生活,赚多赚少,盖子也肯定也明白,瞒不过的。而今他又站在法律一方,如果不从了他,弄不好不但赚不到钱,还要倒贴本金!他想过找别人合伙,但别的人也要钱,何况盖子一样还是可以找茬?想到这儿,长子只好咬咬牙答应了他。盖子让长子现在就拿钱,长子怕他再玩什么花招,只同意先付一半,提货后再付另一半,两人达成协议。

    回到办公室,长子将盖子的话对胡干部说了,胡干部说:

    "这还差不多,不过记住,下次要干就只能这么干,否则市场都被你搞乱套了!"长子忙说:是是是,谢领导教诲。

    从工商局出来,长子只得又去想办法筹钱,这一次,他怎么也唱不出《沙家浜》里《智斗》的歌词了。


      一大早,长子赶到火车站售票厅,见到广东来的买主,两个人长家小店匆匆吃了早点,坐着长子那辆老爷摩托往二公司赶。到了二公司,“小舅子”如约等在那里,长子与他打声招呼,便带了买主去看货。那买主爬上爬下,仔细看了一遍,又将机器发动,在原地转上一圈,熄了火,从压路机上下来,长子问他怎样,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长子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长子催他付款提货,他拿出一万块钱交到长子手上,说:

        "余款装车后付齐。“

      长子收好钱,开始联系装车。这时,狗日的盖子也赶来了。车装好了,买主扣除运费,将余款交给厂子,盖子立即走过来,将长子叫到一边,问他要走了另一半”分红“。

      买主走了,盖子、小舅子也走了。长子处理掉发电机组,付了吊车钱,回春秋街,将借的钱连本带息还了,一算账,这笔生意经过几次盘剥下来,居然还剩下七千来块,长子乐了,要不是老师给他支招,这钱他是赚不到的。他许诺过,生意做完,要请李老师搓上一顿,他还想问问李老师,怎么算计到报五万五的价就能中标的。

      下午四点多钟,李步明回来了,长子一见他老远就喊:

      ”教授教授,走,下馆子去!“

      李老师知道长子生意做成了,也不推辞,随着长子来到街口那家”四季青菜馆“。这家餐馆铺面不大,却干净整洁,清一色的仿古家具,也很对李步明的味口。他和肠子挑一处靠街边的桌子坐下,点了几样家常菜肴,几碟小吃,要了半斤这家店独有的冰糖中药浸谷酒,边喝边聊。

      两杯酒下肚,长子问李步明:

      ”你怎么就算准了,我报五万五的价就能中标?其中必有奥妙。“

      李步明笑笑说:

        ”做生意,一靠关系,二靠机会,三靠计谋。本质上说来,历朝历代,权力和金钱都是互为表里的,只要在当权者中间有人脉,有关系,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所以,做生意,关系排在第一位。一般说来,靠关系的生意有两种情况,一是你有关系,人家没关系,那自然没人能与你争,生意是你做的;第二种情况是你有关系,人家也有关系,那就要看谁的关系硬、权力大了,任何时候权力大者是赢家;靠机会的生意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没人同你竞争,自不必说,只要你把握好,利用交易过程建立关系,生意就做成了;第二种情况,遇上机会有人跟你竞争,那问题又复杂了,大致分三种情形:公开交易,半公开交易,和暗箱交易。公开交易和暗箱交易,那都是高手过招的大戏,草根、计谋都不好使,只有在半公开交易的情况下,我这所谓的计谋才能发挥作用。公开的程度不同,计谋发挥作用的大小也会不同。‘’

      没想到一介书生也能将生意经谈得头头是道,长子听着比评书还有味,只是这关系来关系去的有点让长子犯糊涂。李步明呷了口茶,继续说:

    “你这次的生意有点特殊,人家个个有关系,唯独你没有,本来根本轮不着你,但我综合你提供来的各种信息和资料,分析了一下,发现它有典型的半公开交易的特质,这就给你创造了机会。”

      李步明挪了下椅子,继续道:

    “你看哈,表面看,它公开招标,还有现场监督,其实呢,关系户们扎堆,暗流潮涌,他们必然伎俩百出,这就给施展计谋创造了机会了。你知道,只要是公开招标,即使是做样子,它也有制约权利深度参与交易的作用。比如这次招标,本来不准带手机入场,是为了防止你们串标保护小舅子的,结果呢,也限制了招标方给小舅子通风报信的最好办法,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当时就想,既然不用手机,那他们用什么办法把其他人的报价通知小舅子呢?写字条、直说都不行,毕竟有现场监督,那么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打手势了。可是手语有手语的局限,比如,两个相同的数字表达起来就容易产生歧义。你报六万,他们一做手势,马上就清楚了,我要你报五万五,你试试看,他们怎么打手势呢?”

      长子把右手五个手指伸开,摆动两下,又将两个手的手指先后张开,琢磨一阵,不由自主的笑了。他终于明白,原来小舅子把五个手指的两次比划看成是五万元的两次表达了,所以他报了五万零一百元的价格。

      李步明快意的笑了几声,他很得意自己的计谋发挥了作用。

      “妈的,我上了小舅子的当了!”长子突然懊恼地说,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李步明不解地望着他。

      “我白给小舅子那龟孙子五千块钱,被他骗了!”长子说,“那小子说他是故意让标,其实是他们失算,我真混!”

        长子觉得遭人暗算,是奇耻大辱!他越想越气恼,连饭也吃不下去了。李步明问清原委,劝他说:

        “这种情况,他就是不骗你,直接问你要钱,你能不给?东西在他手里捏着,货主单位的头是他姐夫,你不给钱能提到货?他拖你两天,你不是鸡飞蛋打?”

        长子虽然觉得有理,但心里总有股遣不散的憋屈,两个人吃完饭分头散了。

        离开菜馆,长子一个人在街上溜达,想起被小舅子暗算的事,他心里特别的窝火气恼,他想这世上有权有势的人也太狠心了,自己算是个掉到最底层的人了,怎么还要被他们骗、遭他们抢啊?真是无路可逃。他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破坏欲,想要毁坏一件什么东西,可马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来来往往的车辆,他拐进一条小巷去找,却有人向他打招呼:

      “喂!喂!”

        长子抬头,一个妖冶的年轻女人站在发廊门口,向他招手:

        “进来,进来,有话问你!”

        长子知道这一带是有名的色情场所,每天都有性交易在这里进行。往日他也想过来这里找乐子,但一来没钱,二来这毕竟是违法的事,两种想法都让他胆虚,今天他被破坏的欲望支配着,身上正好又有钱壮胆,借着酒气,他鬼使神差一般走了进去。

        屋子里光线很暗。几面破旧的镜子占去一面墙,镜子的前面是几把破烂不堪的椅子。店名是发廊,却没有一件理发的工具,一条窄小的楼梯通往后面的阁楼。

        “按摩吧,老板?”

        长子打量一下面前的女子,虽然算不得漂亮,倒也五官端正,丰乳肥臀,令长子有点动心。他问:

        “多少钱?”

          “台费二十,小费您看着给好了。”

        长子弄不清什么叫台费什么是小费,正犹豫间,一个男人从那阁楼上下来,长子一看,竟是"操刀鬼“。对方已看到他了,却什么也不说,匆匆走了出去。长子有些不详的感觉,想抽身出去,却被那女子一把拉住:

        ”来吧老板,我们到阁楼去,保你安全舒服!“

      长子懵懵懂懂地跟着她进了阁楼,那里竟是一长溜包厢,几乎没有了阳光,从里面传出唧唧哝哝的轻语声。女子开了一间包厢的门,把长子引入,再反身将门拴上,屋里的一切在暗红的灯光下氤氲难辨。

      初次进入这种场所,长子从里到外浸透着紧张,他想退出,那女人早已脱得光溜溜的,堵在门口,他听说从事这种职业的女人都有复杂的黑社会背景,惹急了他们,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长子只得作罢。

      在一片紧张之中长子草草了事,他从身上掏出二百元钱递给那女人,赶忙穿好衣服,这时女人的手机响了起来,把长子吓了一跳,他急急走出阁楼,下了楼梯,正要走出发廊,两个威猛的男子将他挡在屋内,其中一个拿出证件,在他面前一晃,说:

      ”公安局的,跟我们走一趟。“

      长子的头”嗡"的一声,整个人就呆了。他无可奈何地被两人夹在中间,带到派出所。他们指着墙上挂着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治安处罚条例》对长子说:

      “好好学学吧。”

      一个人拿出一本询问笔录,开始审问:

      “姓名?年龄?家庭住址?职业?”

      长子据实说了。他们让长子把嫖娼的过程说一遍,长子说了一遍,然后让长子签上名按了手印。这阵势可把长子吓坏了,他不知道结果会怎样。做完了笔录,那人指着墙上说:

      “两种处罚由你选,一是罚款五千;二是拘留十五天。”

      长子不愿进班房。他听人说,一进去就要挨打,叫什么一百杀威棒,都是犯人打犯人,没有轻重的,打死了的都有,那情景长子想想都怕。他只好乖乖的交了五千元罚款,连收据也不敢要,就灰溜溜的逃出来了。

      长子心里堵得慌,他不知道警察是怎么知道他在嫖娼的,他想起在发廊里遇到“操刀鬼”,说不定是他点的水。可他自己不也在嫖吗?不嫖他去那里干什么?怎么就没抓他?哦,是了,长子想起来,“操刀鬼”有个表舅是公安警察,可他为什么要点我的水?为了拿举报奖?有可能。但也有可能是那个妓女自己干的,长子穿衣服时看到那婊子打了个电话,说不定那正是在报案,要是那样,那不成了妓女和警察联手搞钱了?难道他们是钓鱼执法?要不怎么只抓了他长子,没抓那妓女呢?既然“操刀鬼”和妓女都没抓,那么这两种可能都存在。

    长子的钱所剩无几了,他再找不到其他发泄的办法,他想喊两嗓子《沙家浜》,却根本喊不出来,哼哼两下,发觉自己哼出来的却是李步明老师跟他下棋时唱的那首《小薇》,于是他吼道:

    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小薇,···

    小薇啊,你可知道我多爱你, 我要带你飞到天上去,···

    唱着唱着,两颗泪珠,从长子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他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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