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参加伯乐专题写作之【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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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发布会的现场照例是台前置一长条形桌台,后面整齐划一几张皮椅,统一呈黑褐色,透着沉稳厚重。椅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台面上的名牌一一对应,茶水和话筒的摆放明显有讲究,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彰显出某种不容马虎的森严。

林木森一行人从侧门走上台,各自坐到与自己名牌对应的位子上。现场安静下来,主持人开始介绍与会要员及相关事宜,当“著名作家林木森”被主持人刻意拉长的重音念出时,掌声陡然热烈和持久起来,中间还混合着大量的窃窃私语,与之前和之后稀稀拉拉的掌声形成鲜明的对比,似乎满含期待。现场受邀参会的媒体众多,能容纳百人的大厅里竟然座无虚席,可见事件的关注度之高。新闻发布会的规格远超预期,林木森最初的想法只是想要通过一家正规点的媒体,和记者面对面交流,澄清谣言,还原真相。但作协方面认为访谈不太正式,还是召开新闻发布会比较好。他们的想法也可以理解,毕竟牵扯其中的方刚可是他们的副主席,重视是理所应当的。

为此他们还专门聘请了在当地颇有名气的危机公关团队,据说是曾多次成功化解了一些车企、房企的突发事件所致的舆论危机。团队大概五六人,由清一色的女性组成,为首的年纪稍长,姓赵,四十岁左右,以前是专业的培训师,给一些需要的单位和企业授课,内容不固定,看雇主需要,五花八门的都能轻松驾驭。圈里人称赵姐,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精力充沛。余者皆为年轻女孩,二十几岁的样子,像刚从学校毕业,扎不同颜色的马尾,着统一套装,白衬衣、黑色超短裙、丝袜、高跟鞋,都随身携带一部手提电脑,行事自信果敢,看上去非常专业老练。

见面会上主事人明确了分工,说是让她们协助林木森共同搞好新闻发布会的筹备工作。实际上后来所有的事情都是她们在做,新闻发布会的各种筹备工作,包括联系各路媒体,协调各种准备会议,上传下达,线上线下的宣传和信息反馈等。林木森只写了几页发言稿。

在第一次准备会上,林木森如实介绍了自己离婚的始末,详细地说明了自己那部获奖作品的创作初衷,绝无人们所说的“为了讨好而出卖”。然后一字不落地念完了发言稿,在他的发言稿里面他试图向人们证明方刚的清白,不惜笔墨地列举方刚当年高中时期的事例,展示方刚良好的品行。甚至用人格担保方刚不会作出网上所说的那些不良行为。

短暂的认真倾听后,女孩子们开始盯着各自面前的电脑,显得心不在焉。团队显然提前做过功课,对事件的来龙去脉已经心中有数。林木森的发言稿显然不及她们的预期。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不经意的肢体语言暴露出她们的不以为然,但最后礼貌性的掌声她们却依旧给得热烈。只是后面发言稿的讨论意见都略显笼统,不过是一些恭维之词,场面话。林木森不免有些失望,最后看向赵姐,赵姐身姿端正,双手交握在桌面上,视线专注在面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林木森的目光聚焦到她身上,然后聚焦到她的目光聚焦处,那里空无一物。坐在旁边的女孩悄悄在桌面下拿脚或是膝盖碰她,像课堂上睡着的同桌恰巧被老师点到了名字那样。赵姐如梦初醒,立马发言时却能做到镇定自若,条理清楚。对于林木森的发言稿,赵姐的评述和总结似乎无可挑剔:第一细致、用心,第二坦诚,第三启发性,第四高水平,第五发人深省。起先,林木森不禁暗叹赵姐反应之快、思维之敏捷,甚至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提前偷看了自己的发言稿。但很快,林木森便感觉不对劲,那几点似乎放在任何场景都适用,那更像是某种话术套路,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

会后,林木森婉拒了赵姐晚餐的邀约,回到酒店,在餐厅胡乱吃过晚饭,回房间倒在床上,心里烦乱,随手按下遥控器,电视里正是“都市夜话题”,看了一会才明白,本期是因小孩在校不听话,被老师打手惩戒,致手掌肿痛,家长发现后找老师理论,争吵期间一时冲动伸手打了老师一耳光,后警方介入,闹得不可开交。由此引发舆论热议。本期的主持及嘉宾已不是之前二人,感觉完全不一样。事件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舆论也是两方针锋相对,难分胜负。正看得心焦,手机铃响,却是赵姐,邀请林木森去她工作室,说是有事商量。挂了电话,林木森看着电视里争论不休的人们,联想到自己和方刚境遇,以及下午准备会的情形,心里只觉得难受。他开始意识到,除了蒙受不白之冤的受害者,没人在意真相。对于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因认知水平不同,立场不同,会有不一样的观点。吃瓜群众爱看热闹,事不关己,唯恐天下不乱;媒体需要流量,希望热点不断;别有用心者,借机瞒天过海,混水摸鱼;维稳者,则力求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各方诉求不同,矛盾便由此而来。心念至此,林木森反倒坦然。关掉电视,去赴赵姐邀约。

                        2

林木森受邀去赵姐的工作室,到了才知道,所谓工作室其实就是她家。离婚后,干脆把工作室搬回家里来,既节省了一大笔开支,也方便。赵姐脸颊酡红,已然微醉,一边说着一边领林木森进屋,到一间卧室改造成的工作间,和里面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姑娘们打招呼。几张书桌拼接而成的工作台上,挤满了各式电脑,台式机、笔记本、平板,外加人手一部手机。姑娘们正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十指在键盘上弹跳如飞,疯狂输出,根本无暇他顾,二十几平米的房间俨然一个网络战时的黑客据点。林木森忍不住好奇,正想进去看看她们在忙些什么,早被赵姐拽着去到她的书房。

书房就在隔壁,一墙之隔,却像两个世界。这里宽敞、冷清。墙壁上几幅立轴山水字画,中间一联,却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门侧墙体有几张赵姐与他人的合影,看赵姐不无得意的表情,应是本地权贵或明星。靠窗的位置是大而气派的办公桌椅,背后的书柜里经史子集、中外名著整齐摆放着,让人肃然起敬。见林木森盯着书柜看,赵姐走过去本想抽出一本来,却被洒落的灰尘迷了眼。便让林木森先去茶室喝茶,自己去卧室清理眼睛。

茶室为阳台改造而成,装修精致,一应陈设齐备。竹帘半卷,罩灯低垂,长方形茶台上一套蓝色青花瓷茶具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窗台边小香炉溢出几缕青烟,同那袖珍鱼缸里的几尾小金鱼样,悬于空中,袅袅婷婷。林木森久不见那赵姐进来,便于桌边坐下,那不安宁的心绪也在这静谧里慢慢沉下来。桌上有一本书摊开着,林木森走过去就着看了两行,翻看一眼封面,书名《读懂领导的暗语》,便又坐回来出神。

快睡着时,赵姐进来了,带着一阵风,把空中那缕烟尘吹散了,几尾金鱼也瞬间不见了踪影。哎呀,真不好意思,林老师,让您久等了。赵姐笑着表示抱歉,问林木森平日里是否爱好喝茶,说着便开始制备茶水、讲起茶道来,那是一个繁复的过程。林木森眼见她要起身要去取那壁柜里的瓶瓶罐罐,便坦言自己平日里很少喝茶,更别说有专门的茶室了。偶有朋友送了茶叶,也不过用开水冲泡了止渴解乏。赵姐才收了手,重又坐回来。

喝茶,喝茶。

林木森本来因赵姐电话里一句“有事商量”而着急赶来,此刻见她只不紧不慢地制备茶水,一味闲聊,料想并非什么紧要事,也便安心地坐着喝茶,与她闲话家常。

期间在赵姐的提议下二人还合了个郑重其事的影,赵姐跑去隔壁房间叫来个女孩帮忙照相。林木森拒绝不了赵姐的热情,站在那里任她挽着傍着,表情僵硬。赵姐看了照片抿嘴笑,林老师好严肃哦!

二人再次落座后,赵姐往杯中续上新茶,开始聊起婚姻。对于初次见面又同是离异的二人来说,失败的婚姻算是个不错的共同话题。林木森想起之前家里墙角的那一盆花树来,最初在夫妻二人的精心照料下也曾繁茂过,花红叶绿的一丛,很招人稀罕。后来或因生活太忙乱而疏于照料,抑或因腾出空间的需要而数次挪移导致环境不宜,最后终于枯死了,悄无声息地败在角落里。林木森在交房那天发现了它,忆起往昔不免黯然神伤。大概婚姻也是如此,林木森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愿细说,便还是和发言稿里一样,只一句性格不合。在赵姐看来,这样的回答似乎过于敷衍,但细究起来,似乎所有的分道扬镳最后都会归因于此——性格不合!

与林木森简短不同,赵姐足足用了两盏茶的工夫细说从前。她试图用一种超脱的姿态讲述,不时地幽默调侃一下,轻松得像是在叙说一个刚听来的别人的故事。后来到底在不知不觉中潜入进自己的故事,化身成了女主角。这时她嘴里的“我前夫”已变换成了“我老公”,而她自己似乎浑然不觉。

我老公和我是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班,那时品学兼优,人又长得帅,虽然只有一米七六,距离我理想型的一米八差了几厘米,但篮球打得很好,在学校篮球队司职后卫,每逢篮球比赛,场边总围着一大群女孩子疯狂尖叫,喊什么的都有,“好帅”、“加油”、“我爱你”这些,每每引得全场哄笑。那气氛特好,像过节一样。讲到这里,赵姐捂嘴笑起来,我也去喊过。林木森笑着说,哪里都这样,可以理解。

可想而知暗恋他的女生一定不少,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个,其中两个女孩非常漂亮,还有一个富二代,从高中开始就喜欢他。我那时虽然很痴迷他,但这种情况让我很自卑,觉得自己希望渺茫,便没敢把悄悄写好的情书寄出去,后来干脆自动放弃,断了念头。

你该勇敢点,别放弃呀。林木森忍不住出言鼓励,随即反应过来,笑说自己也是喜欢瞎操心。

我现在也是这么觉得。好在不久后的一天,我去图书馆,看到他坐在过道边的位子上认真看书,几个暗恋他的女孩也坐在那一片。哼,一看就是装模作样,明显动机不纯。正好头天晚上我刚学会一个成语“曲有误周郎顾”,在那一刻我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幸福是要自己去争取的,没机会就创造机会!然后我就勇敢地走了过去,不小心碰掉了他桌上的书……后来我们就在一起了。

赵姐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说虽然当时是故意去碰掉他的书,但踩到那本书摔倒在他身上却真是个意外。后来事情的发展的确有些俗套,这样认识后一来二去就熟了,知道他喜欢看书,热衷文学,那几年我可没少看书,古今中外的文学名著只要是他看过的或正在看的我都会咬着牙去啃,就怕他有时说起某个场景或哪个人物时自己却一无所知。赵姐双手捧着杯子遮住脸,小声说其实我不爱看书的。

藉由文学,我们相处融洽。与我的外向好动不同,我老公虽然也喜欢打篮球,但更钟爱看书,总体上偏静,不喜社交。但为了迁就我,也陪我参加了许多社团活动。整个大学期间,我们虽偶尔也小吵小闹,但关系总体稳定。毕业后参加工作,结婚生子,都是水到渠成。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日子过得顺遂,幸福于我似乎太过轻而易举了。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白头偕老似乎不成问题。问题出在儿子十七岁那年,其时我已是单位部门副主管,而我老公已升任他们学校教导处主任四年,更上层楼的机会很大,我也在动用人脉,暗中为他助力。

赵姐言语温柔起来,开始细说从前,都是些甜蜜琐事,恩爱点滴。很久后赵姐终于停下来,眼神迷离,端着茶杯的手长久地停在嘴边,似灵魂已出窍,流连在某处妙不可言的时光里。林木森见她如此,只得把那“后来又为何离了?”的问话咽下,端起茶杯刚要喝,就听门口有个女孩子来喊:赵姐,外卖夜宵送来了!林木森便起身告辞,那赵姐才醒转,热情地邀请林木森一起宵夜,见林木森推说有事执意要走,也不强留,只一个劲地道歉,说浪费了林老师的宝贵时间,带着俩女孩,直把林木森在小区门口送上了出租车方才回去。

林木森回到酒店,立于窗前,神思飘忽。不远处江水静寂,自顾东流,全然不理会两岸的灯火璀璨。刚跑的这一趟林木森有些莫名其妙。除了她的婚姻,赵姐明显是还有其他事要说的,至于是何事,林木森也懒得去想。而自己此番回江城,真能凭一己之力解老朋友方刚的燃眉之急?前晚通过本地电视节目《都市夜话题》,他才真正对这半年来发生的与自己相关的事情有了大致的了解,也真正见识到网络新媒体的影响力,同时对大众盲目跟风所推动的舆论风暴有了切身的体会。如此看来此行恐难如愿。林木森虽已明白自己其实也无力改变什么,但既然不能不来,那还有什么好说?便尽力而为,然后顺其自然吧。

                        3

次日起来,在餐厅吃完一碗热干面,林木森心情大好,便往方刚家去。回到江城几天,方刚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林木森好容易才弄到他家地址。

开门的男孩很年轻,见到林木森,先是一愣,随即便欣喜地叫道:“林叔!真的是您!我是小宇。我爸前天说您要来,我还不信。———快请进!”

林木森有些恍惚,面前的男孩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怀疑自己穿越时空回到了从前。若非那副眼镜,年轻时候的方刚和男孩几乎可以完全重合。眼镜让男孩显得斯文,看上去更清秀且精致。这精致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进化产物,带有时代印记的从容。从容融入到他的热情里,与他父亲方刚的热情有些不同,不及,却刚刚好,让人放松又心安。

林木森想到年轻时的方刚,感到那股热情劲又扑面而来了。那是一种让人无法拒绝也不忍拒绝的热情,让你觉得你就是他最尊贵的客人。林木森总觉得方刚的热情太过了,像是某种特意的讨好,让他感到不自在。

小宇,你那时几岁来着?你爸妈带你上北京的时候。

八岁,那年暑假结束的时候天气太热,开学延期了,爸妈带我去看的大阅兵,所以记得特别清楚。这一晃十二年了,我都二十啦,您是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年轻,要不刚才我能一眼就认出您?

哈哈哈!小子,嘴巴甜,比你爸年轻时还要会说话。你爸不说我会来,你也能认出来?

能!这半年来,谁能不认识您,我们这最受欢迎的电视节目《都市夜话题》,您都上了好几期专题。就大街上,您随便打个出租车,司机都能把您认出来,您信不?更何况我?

林木森想起那女司机,忍不住笑起来。

对了,阿姨和妹妹好吗?

应该挺好的,我跟你阿姨离婚了,你应该知道,妹妹跟了阿姨。林木森笑不出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离婚并不是坏事。方小宇说完往嘴里扔了一个小番茄,大口嚼起来,红色汁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林木森抽出纸巾递过去。

您和阿姨为什么离婚?我不信网上说的。

性格不合吧!林木森敷衍道,不想继续这话题。

小宇,你爸妈呢?

都不在家。方小宇答完站起身,似乎不想继续这话题。林叔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吧?我带您各处看看。

好。林木森不便追问,只得跟着。

此类豪宅别墅,林木森也曾有踏足,只未曾深入探究,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其独到的设计、极尽奢华的装修与“至少千万起步”倒也匹配。方小宇介绍时说得轻巧,就是地上三层,地下两层。但这其实不是大小的问题,也不是简单的楼层叠加、多几个房间的问题。如果把整栋别墅看作一朵盛开的花,那不同的楼层或功能区就是组成它的花瓣,它们错落有致,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通过精心的设计和巧妙的施工,让每一处都相互连通,转角便是别样风景;推开门又是另一个世界。方小宇在前面引导,像个导游,每到一处会有一个简短的介绍,在一些功能性区域,会邀请林木森亲自体验。林木森见那孩子似有心事,但在自己面前始终保持热情的待客之仪,也不愿负他,只装作不知。比如在健身房蹬了几脚单车,举举杠铃;娱乐室打几杆台球,到酒窖中品一种新进的葡萄酒。

在影音室内听一首老歌《心语心愿》,那孩子听得痴迷,一曲终了又再重播,如此反复。林木森悄然退出,自己四处观瞧,一路走走停停,不觉已身在三楼,进到一间展厅,里面各种名人字画、收藏器物多不胜数,以书法作品居多,几幅丑书均在显眼位置,气势雄浑,非常夸张,林木森认不出落款签名,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也并不在意。正待离开,见小宇过来,连声道歉,说是怠慢了贵客。林木森笑着说随意些挺好,让其不必介意。二人出来,进入一间茶室,靠墙一面博古架,一张扇形茶台,一炉沉香,三张木椅,两扇屏风,打开音响,琴声一出,禅意缭缭,意境顿生。

方小宇竟然精通茶道,在二十几岁爱喝可乐的年纪。林木森有点意外,耐心听他一边介绍一边演示,从温杯赏茶开始,何为“春风拂面”,什么叫“凤凰三点头”,再到“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一套流程下来,动作丝滑流畅,相较于昨晚赵姐刻意的展示要优雅从容得多。面对方小宇捧到面前的茶杯,林木森已不敢贸然去接,笑着问说:“我常听人说起酒文化、茶文化,平日里老没在意,今日在你这儿算涨了知识,这会儿还有什么讲究没?”于是又补上了奉茶、闻香、品茗的课,才算圆满。林木森方才接过杯来,细闻之下果然有淡淡的清香,浅尝一口,回甘绵长,忍不住赞一声,好茶!好茶艺!

方小宇一笑,却不屑地说,说起酒文化、茶文化,古时文人雅士,饮酒赋诗,提壶论道,倒也罢了。如今,不过人情世故,哪里见了文化的影子,偏带上,怕莫是玷污了文化二字。我爸那些所谓文人朋友,几个是真正的文人雅士?倒有半数趋炎附势、沽名钓誉之徒;还有些奇人异士,非僧非道,或臂挂拂尘,或手捻佛珠;蓄发留须,盘物折扇……在一起尽是攀比这些玩意儿,材质价格;当然少不了权贵富商,附庸风雅,收藏字画;没几个精力在正经文章上。真真可笑。说罢,摇头,一声长叹!

林木森看他老气横秋的模样,忍不住想笑,只努力憋着不出声。方小宇见了,觉得自己一竿子打了一群人,怕林木森多心,赶忙解释。

林叔,我看您就跟他们完全不一样,看着跟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我本来就是普通人啊!

我看过您所有的书,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

林木森岔开话题问方小宇刚才有模有样是跟谁学的?方小宇得了夸赞,直呼开心,说是跟父母的一位朋友学的,是一家茶庄的老板,神仙样的人物,等您哪天空了,我跟您去见见。为这您得赐我一幅墨宝,作为交换。我爸说您书法了得。说时一脸调皮带着神秘的笑。

哈哈!什么人物?见他一面倒在你这里成了亏欠,那倒要瞧瞧。

好!一言为定!方小宇说完笑着起身拉着林木森就往外走。

方刚的书房套间里,中央是一张木制长条形书画台桌,桌上文房四宝摆放整齐,似久未动墨。墙上“天道”二字正是林木森年轻时的手笔,是高中毕业时方刚赠送林木森一套精装本《红楼梦》索要的回礼。林木森想笑,这父子二人竟是一个德行。方小宇想请林木森给这二字写幅对联。林木森笑道:“对联我却不会,你有现成的好对,我给你抄一幅吧。”方小宇只道是林木森谦虚,哪里肯依?见无可推脱,林木森只得沉吟半晌,勉强凑出两句,嘱咐说联却不工,意思意思吧,只别挂出来贻笑大方。遂挑出一支毛笔,早被方小宇抢了过去,许是见他父亲写过字,并不很熟,捣鼓半天,终于准备好笔墨,铺平宣纸,林木森提笔,一挥而就。“天可行云因无道;人难立足盖有情。”小宇见了连声赞好,一时似有所悟,观瞧半天才不舍地出来。

时近正午,林木森抬腕看表,忍不住问:小宇,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下午我有个会,怕来不及。

林叔,别急,不会耽误您事。咱先去吃饭,一会儿边吃边聊。说完拉着林木森就下楼。过一感控门,就是餐厅,椭圆形桌上餐具已备,两名年轻女孩身着餐馆服务员制服,后面跟着一名中年厨师,一起推着餐车从厨房过来,将菜品摆放停当,然后站成一排,双手交握身前,微微躬身,齐声说道:老板,菜已上齐,还有什么吩咐?

今天我和我林叔有事情谈,后面服务我自己来,你们回餐馆去吧。

好的,老板,林叔,请慢用,祝您用餐愉快!”说完,三人从侧门出去了

这是我们家餐馆的厨师和服务员,我妈训练出来的,您别笑话。我先叫来给您现做的。家常便饭,你别嫌弃。都是家乡菜,您常年在外鲜少回来,尝尝看有没有当年的味道?

你这孩子,太客气了!跟你爸一样。你看,就我们俩,这一大桌子菜,太浪费了!

林叔,您是贵客,平时请都请不来的,爸妈不在,我又年轻,招待不周的地方,您多担待!

小宇,酒就免了,下午开会,少喝也不行,让人闻着酒气,我说的就都成酒话了。

方小宇收起酒瓶,一时吃饭,话些家常。林叔,我爸被隔离了,两周前被人带走的,到现在也没回来。前天我通过特殊途径去看过他,被关在一处不知名的地方,那里以前是家疗养院,现在围了高墙,门禁森严。虽然进去只有短短的两周时间,我爸人却像突然衰老了十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丢了魂似的,见到我才好些。他刚进去那会,我和我妈都还没当回事,以为网上的东西,别人无中生有造的谣嘛,说清楚了就回来了。过了一周,音讯全无。我妈急了,找了律师,才知道线下有人举报,归结起来主要是经济和作风问题。正调查取证。律师说这个过程比较耗时,让我们耐心等待,配合调查。又问我爸妈平时有没有得罪什么人啊之类的,我爸待人热情,人缘挺好的,没听说有仇人什么的。我妈呢,生意场上不好说,好像也没有。我就更不用说了。最后律师私下提醒说你爸是有职务的人,想想他出事谁会得利?前天我把这些告诉我爸,我爸说无凭无据别乱猜疑。咱身正不怕影子斜,让他们查,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那时我看着我爸,觉得挺悲哀的,他们那代人大多相信正义,做人讲道理,重义气。即便是被无端地关在那个莫名奇妙的地方也仍然坚持。殊不知时代变了,曾经那些他们看重的东西早不值一文。利益至上,流量为王,这些才是时代潮流,大势所趋。先前我就劝他,让他不要参与到网上的纷争中去,他偏不听,说总得有人出来评评理、说句公道话吧?就由着他们这么肆意地中伤你林叔啊?网络也不是法外之地,他们能把我咋地?我说我林叔都没出来说什么,一直保持沉默,不予理会,这样才是对的,过段时间热度退了这事就过去了。我爸说你林叔他当事人怎么好出来回应?就得我们这些朋友站出来。结果怎么样?

知道了方刚的境遇,林木森心里不是滋味。对于所发生的事情,他最开始确实是不知道的,平时也不怎么上网,离婚已让他身心俱疲,后面是孤独的西北之旅,近乎与世隔绝。后来知道了,也不屑或是不知该怎么去回应。要不是后来欧洲那个奖,这事也就过去了。

说起来你爸这事也是因我而起,我心里也很是过意不去,这次回来也为这事,看能不能帮上忙。

林叔,您快别这么说,我们心里不安的。前天我爸知道您回来了,特意嘱咐我让您千万不要介入他这件事,免得又再把您牵扯进去。我知道您明天有个新闻发布会,您可得小心,别留下话柄,给那些人可趁之机。

林木森笑笑,小宇,你妈妈呢?挺好的吧。

我妈旅游去了,她心里难受。那天她背着我和律师谈了很久,我想她更在意我爸的作风问题,这是她一生的心病。当年我爸妈的婚礼上,您当时也在场的,司仪一句看似玩笑“男才女财——女貌”的话,成了我妈心里永远的痛。现在又爆出我爸的“作风问题”,无疑又撕开了她心里的伤疤。律师说我妈在向他咨询离婚的相关事宜。自我爸被隔离后,我妈整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一周前她说要出去旅游,我想她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谁知这一去就音讯全无了。我想我们家可能要散了。

                        4

下午,原本晴朗的天陡然暗下来,大片乌云从西天漫涌过来,像被人拉过来的黑幕。

会议室里,人未到齐,赵姐一身正装,进来径直坐到林木森身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作协的秦主席昨晚突发心脏病住院了,今天来不了,我上午去医院看过,作协刘副主席当时也在,一会肯定是他顶替秦主席来开会。刘副主席两年前才调到作协,是我们这儿著名的畅销书作家,以接地气的脏话和大胆的性描写著称,很有特点。赵姐的脸红了,嘴唇碰到了林木森的耳朵,林木森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对面的女孩们开始窃窃私语,抿着嘴偷笑。

刘副主席走进会议室,径直走到中央位子坐下来,扫视一眼众人,冲林木森和赵姐点了下头,宣布开会,省去了初次见面礼貌性的招呼与寒暄,整个过程面沉似水,会议室里的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下面正式开会。刘副主席摊开几页稿纸,开始读起来,用一种沉痛的语气,代表组织,代表人民群众的立场,以上帝的视角,后知后觉的智慧,慷慨陈词。林木森很快总结出他的几层意思:一、林木森是本次方刚事件的始作俑者,方刚为了博眼球、赚流量参与进去,后爆出经济和作风问题丑闻,都是咎由自取。系个人行为,与作协没有关系。二、方刚的丑闻事件给作协造成了非常恶劣的负面影响,对于方刚的停职调查广大群众无不拍手称快。作协领导班子对此次事件很重视,多次开会商量应对———秦主席为此心脏病都犯了。对于方刚同志所犯的错误甚至是违法犯罪表示惋惜。但网上舆情也绝非空穴来风,正所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三、作协将全力配合有关部门调查,绝不姑息包庇,将秉公处理。四、奉劝有些同志认清形势,提高觉悟,不要感情用事,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感情用事,搞哥们弟兄那一套,为其开脱。五、所有人必须达成一致,统一思想。“方刚同志已被停职,接受有关部门的调查,作协将全力配合调查,绝不姑息包庇,最终将会给人民群众一个满意的答复。”这是明天新闻发布会的基调,也是红线。希望大家遵照执行。

林木森中途几次忍不住想打断他,站起来与他理论,最终都忍住了。这会见他讲完想走,便马上出言阻止。

慢着!刘副主席讲了这么多,看似满嘴大义,只是我有一事不明,倒要请教。众所周知,我国刑法有个“疑罪从无”的基本原则,既然方刚副主席仍在接受调查,那您是依据刑法的哪一条给他定的罪呢?是依据网络上的“空穴来风”?“无中生有”?还是您自创的“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原则?这倒和之前的那一句“不是你撞的你为啥要扶?”有异曲同工之妙。只可惜您不是法官,轮不到您来定罪。而且我很好奇,您这么着急想给自己的同事定罪是何居心?竟然还提前给新闻发布会定基调、划红线,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那刘副主席脸上挂不住,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跳起来,对着林木森破口大骂,兴许是写作时骂习惯了,满嘴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赵姐等众人赶紧上去劝阻,终于骂骂咧咧着让人拉出去了。最后一次准备会就此不欢而散。

林木森走出作协,来到马路边,心里竟有莫名的快意。外面风声正紧,在高楼间、巷弄里呼啸,将一切无根之物扔到空中,肆意鞭笞。林木森拦下一辆出租回到酒店,进到房间关上窗,那如帆的窗纱才落下来。此时天边不时劈下几道闪电,如黑眸上闪现的血丝,却久不闻惊雷。林木森感觉疲累,便躺下来,却又无法入眠,便拿出手机搜索“都市夜话题”,点进一个往期节目视频合集里,翻看目录,各种主题都有,近些年的社会热点、发生在老百姓身边的事情。“扶不扶”、“见义勇为的代价”、“碰瓷”、“烂尾楼”、“嚣张的物业”、“毒奶粉”、“地沟油”、“鼠头鸭脖”、“预制菜”、“校园霸凌”、“青少年抑郁”、“消失的孩子”、“三十年寻亲记”、“人贩子的刑期”、“湘雅恶魔医生”、“教师节礼物”、“超龄收费站”、“亏损的加油站”、“离奇车祸”、“路怒症”、“商家差评需谨慎”、“迟到的外卖”、“霸道门卫”……太多让人惊异、愤恨的事情,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行径,可是面对一连串毁三观、无底线的事件,大众再怎么义愤填膺,怒不可遏也无济于事,它们真实地发生了,不应该、不合理,却也只有眼睁睁看着,最多骂骂娘,然后慢慢消化,无奈接受,最后习以为常, 再麻木围观。林木森摇摇头,准备退出时看到一期“法务部门正出击”节目,似乎要看到希望了,点进去却是讲有些车企给一些维权车主、汽车维修人员、车评人去律师函或派律师前往沟通协调,以警告、威胁、收买等手段,让其噤声或反水,以消除自家汽车及相关服务产品出现的问题招致的负面信息、不利影响。而不是实事求是地调查分析问题、解决产品出现的质量问题。节目最后用一句话总结“不是解决问题,而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林木森扔下手机,无力地走到窗前,天已经黑了,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的,闪电也不见了,只有无声的雨正无声地下着。

                        5

赵姐执意要冒雨前来,林木森看看表,已是晚上八点,本想婉拒,却听见电话那一端有女声已报出了酒店的名字,只得作罢。起床洗漱毕,乘电梯来到酒店大堂,见赵姐正从车上下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旁边先下车的两个女孩赶紧扶住了。

酒店的酒吧在三楼,里面只有两桌客人。赵姐拉着林木森在角落的位子坐下来,两个女孩坐在远远的另一处。赵姐并没有很醉,拒绝去咖啡厅,同行的女孩让林木森不用担心,仅着她喝,醉了有她们在呢。

点完酒食,赵姐说下午又去医院见了作协秦主席,汇报了明天新闻发布会的筹备情况,也汇报了下午准备会的情况,秦主席比较赞同林木森的观点,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不能给方刚副主席事情定调,但同时也强调要尽可能地消除此次事件的负面影响,努力维护作协声誉。

赵姐脸颊微红,双手托腮看着林木森说,其实无所谓,站在你们各自的立场,你们怎么说都可以。以我们多年处理这类事件的经验来看,凡事都有两面性或多面性,舆论也会有些对立的立场,看我们怎么去引导和控制,所以没问题的。林木森不太明白,一脸疑惑。服务员送来一瓶红酒和几样小吃,给二人斟满后退去了。

赵姐举起高脚酒杯一饮而尽,快到林木森根本来不及阻拦,然后自己又倒满一杯。

别这么喝呀,一会醉了。

赵姐的醉意明显增加了几分,我心里难受,你知道吗?边说边指着林木森的酒杯,你也喝,你随意,陪着我就行。

林木森喝下一大口红酒,见赵姐招手示意他凑近些,然后看了下远处那俩女孩,俯过身来小声说,网络水军你知道吧?林木森吃了一惊,想起赵姐家卧室改装成的作战室,瞬间明白了,点了点头。

赵姐坐回去,说:“明白就行。”随即拿起酒杯,林木森赶紧起身,总算拦下半杯来,求助地看向远处那俩女孩,她们也正看着这边,打手势示意没事,让她喝。

我前夫晚饭前打电话来,说儿子两天前跳楼了,在重症监护病房里,让我去看看。这是我儿子五年内的第三次自杀,服安眠药,割腕,这次是跳楼,不达目的他是不会罢休的。这么恨我,这么想死,就让他死好了。

赵姐低垂眼眸,自顾自地说着,带着绝望的愤怒,眼泪却不争气地滴落下来。林木森递过纸巾,等着她慢慢平复,心里无比震惊。那俩女孩起身似乎想过来,犹豫了一会又坐了回去。

我儿子周东从小品学兼优,中考时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进入市重点高中“清北班”,高一学年成绩年级第一,本来照此下去,清华、北大妥妥的。可是到了高二下学期,连续三次月考,成绩直线下滑,从年级第一名下滑到第八名、第二十名,第三十三名。不光是我们做父母的,学校也很着急,每次都找我们家长谈话,前两次都是他爸去的,毕竟他爸也是老师。每次回来只说跟儿子沟通过了,让儿子自己慢慢调节心理。第三次因他爸出差在外,我去见了老师才知道儿子是因为早恋,和他们班一个女生。那女生成绩倒没受影响,一直稳定在班里中游水平。得知此事我简直气疯了,气他爸明知这事却一直瞒着我,也气儿子不懂事,居然高中这么关键的时候耍朋友,更气那女孩带坏了我儿子,导致他成绩下降,眼看要毁了他的大好前程,而她自己却不受影响,成绩稳定。当时我是越想越气,最后不顾老师之前让各自家长做各自孩子思想工作的提醒,直接去找了那女孩。这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一个错误。

赵姐一口喝光了剩下的半杯酒,这次林木森没有拦她,反而又给她倒上了一杯。

我真的好后悔。如果是现在的我,肯定不会去找那个女孩,至少当时不会去找她。当时我正在气头上。那孩子真是个好女孩,懂事又有礼貌,开始我还能控制住情绪,说他们还小,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让她离开我儿子,不要影响我儿子。话说到这一步,只要那女孩答应一声,这事也就过去了。可女孩矢口否认,突然大声起来,像是倔犟地挡开泼向她的脏水。说她和周东根本没那回事,只是普通同学关系,是周东自己的问题。她一开始就婉拒了周东的示好,让他专心学业,是周东不死心。让我去找周东好好谈谈。

我站在那里像个笑话,心里的怒气瞬间涨满,说白了完全是我儿子一厢情愿,成绩下滑也是他自作自受。也许女孩说的全是事实,可在当时我只觉得那是一种侮辱,一种嘲讽。我儿成绩一路下滑,眼看大好前程就要化为泡影,她却一句话撇清了关系。一种难以言状的屈辱感涌上心头,让我的情绪瞬间失控,对着那女孩破口大骂,满腔怒火也在那一刻彻底释放了出来,我记不得当时具体骂了什么,但肯定骂得很难听,人在愤怒时总是口无遮拦,“不要脸”、“勾引”、“狐狸精”,这些在一个女人骂另一个女人总是必不可少的利器,不论何时,不论何事,都可以用,骂人时总归是不讲道理的强词夺理。那女孩站在那里,脸涨得通红,起先她还试图争辩,但面对我连珠炮样的输出根本插不上嘴,她无助地站着,忘了逃离,委屈的泪水顺着脸颊滴落下来。远处走道里的学生开始向这边张望,有个男孩跑过来了,女孩双手捂住耳朵蹲了下去,开始抽泣。这是一种认输的表现,我居高临下,像一只斗胜的公鸡得了理,更不饶人。

男孩跑过来,一把推开我,挡在女孩的身前冲我吼,你干什么?然后扶起女孩转身就走,一边小声安慰着。我被男孩的吼声惊醒了,呆愣在当地。才意识到刚才的自己就是一个泼妇,一个恶魔。我看着男孩一手揽着女孩的肩膀,一手扶着她的胳膊慢慢走远,女孩的身体颤抖着,无力地依着男孩朝前走,仿佛随时会瘫倒下去。然后女孩停了下来,和男孩面对面站着,似乎在对他说着什么。我看见女孩突然双手推了一把男孩,转身朝护栏跑去,然后纵深一跃。男孩被推了一个踉跄,随即反应过来拼命冲了过去,“不要啊!”他扑到栏杆上,伸出双手想要去抓住女孩,但为时已晚。他冲着下面发出哀嚎,双手疯狂地捶打着栏杆,随即转过身背靠栏杆,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我冲到护栏边,却不敢往下看,耳边满是凄厉的叫声和哭声,淹没了整个校园。

赵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拿起酒杯猛灌下去。林木森的手机响了一声,掏出来看时已经挂断了,是方小宇。

我儿子知道事情原委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我跪在门口求他的原谅,求他出来。他出来了,从我的身边迈过,从此再没有回来。他爸爸在外面租了房子,搬过去和他同住,看着他。儿子返校上学了,我想一切都过去了,会好慢慢好起来的。我去出租屋看他们,儿子不理我,甚至不看我一眼,仿佛我根本不存在,直到我离开他都一言不发。在学校也一样,不说话,不理任何人。一个月后儿子吞下一把安眠药,幸亏他爸发现及时,送医抢救才捡回一条命。医生说我儿子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我上网一查才知道,说白了就是疯了,他爸不愿意送他去精神病院,说要带他离开,换一个环境。他直接辞职,没和我商量,放弃了他的职务和大好前程。我们为次大吵一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一年后,我们离了。前夫卖了他那套房,带儿子去了外省疗养。又过了半年儿子割腕自杀,又被抢救回来。我去医院看时,父子俩都瘦得不成人形,他爸头发全白了,不敢再去工作,整日守着儿子。他还是不让儿子去精神病院,说“儿子没病,他只是自责到不想活了”。

赵姐又灌下一整杯,很快便趴在桌子上不动了,嘴里含混不清地喃喃着:这是我的报应,是报应啊!两个女孩赶紧跑了过来,一边一个抱着赵姐的胳膊,扶她坐起来,将一个垃圾桶接在她面前,动作熟练。赵姐干呕了两声,便开始呕吐起来。林木森打算去前台给她们开间房休息,却被女孩们拦住了,说不用麻烦了。一会儿赵姐会发酒疯,动静大得很,会打扰别人休息。姐妹们正开车过来,这会应该快到了。正说着,几个女孩已经推门进来了。赵姐吐完了,一边大喊着“我没醉,放开我。”一边试着挣脱起身,一时闹得不可开交。最后终于被几个女孩架上车拉走了。

                        6

林木森返回房间时想起方小宇刚才有来电,便回电话过去问问什么事,却一直没人接听,发信息也没回,过一会再打过去,还是无人接听,一连几次都是如此。林木森有些担心,决定过去看看。车到别墅区大门口时,雨已经停了,登记时门卫说方主席家的保姆刚回来了。女保姆干净利落,四十岁左右,打开院门,以女主人的姿态看着林木森。

您是?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

林木森赶紧自报家门,说明来意。

哎呀,是林老师,方主席和夫人经常念叨您啦,快请进。保姆把林木森让进屋里,被问起方小宇时,朝屋里大喊几声,却不闻应答,便和林木森一起四处找寻。

我也是刚回来,还没见着他,可巧您就来了。今天这日子他多半又喝醉了,倒在哪里睡觉呢。

保姆边说边领着林木森各处查看,并不惊慌着急。果然很快在影音室找到了。屋里灯光昏暗,还是那首星语星愿在循环播放,方小宇歪着头趴在沙发上睡着了,一条腿还拖在地上,旁边的垃圾桶沿尽是呕吐物。保姆一边唠叨一边麻利地清理干净人和垃圾,林木森帮忙拖过对面的靠背沙发并成一张床,把方小宇安顿好,盖上空调被。保姆又细心查看一回,调好空调温度,暗下灯光,把音响声音调低,垃圾桶置于床头。这才掩上门领着林木森出来,去到客厅。

小宇经常这样吗?林木森忍不住问。

平时不这样的。我们家小宇懂事得很,不会乱来的。只是今天情况特殊,一会我跟您说。您先坐一会哈,我去给您煮点夜宵吃。

这么晚了,您别麻烦了。林木森看看表,快十二点了。

您别客气,我晚饭还没吃,现在饿得心慌,您也多少吃点,夏天天长,这会也早饿了。

林木森才想起自己也没吃晚饭,陪赵姐喝酒时只吃了几口小吃,此时也正饿得紧。也不再推辞,只说那随便弄点,别太麻烦了。乘着保姆煮夜宵的间隙,林木森又去了影音室,见方小宇睡得安稳,也没再呕吐,才放心返回客厅。见保姆正端了两碗面从厨房出来,赶紧上去接了,两人来到餐厅吃面,餐桌上已摆了几样咸菜。保姆挺不好意思,说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煮面条了,你别嫌弃啊。

面条就很好啊!嗯——好吃!林木森吃了两口由衷地赞道。

那您多吃点,厨房里还有。保姆高兴起来,打开了话匣子。

我叫王怡,是小宇妈妈的隔房堂妹,小宇叫我王姨,所有人都叫我王姨,后来方主席笑说他们喊我太吃亏了,改口叫我小怡,然后所有人都喊我小姨。后来方主席说算了,你这名字太占便宜了,随便叫吧。

林木森笑着说,你这个自我介绍很特别,挺招笑的。

我刚来方家时,小宇还在娘胎里,才五个月,家里原有一个保姆,我来只是来帮忙照顾我姐月子的,顺便来找工作。到小宇满月时,我姐说你别走了,也别找工作了,就给我当家庭总管得了,家里刘姐一个人忙不过来,你姐夫方主席都夸你机灵能干呢。我们也不会亏待你。我也知道说是家庭总管,其实就是保姆,但我只有初中文凭,到哪里找也只是保姆或保洁,更何况给我的工资确实要比别人多得多,吃住都跟他们一样的,比别的保姆要强得多,我就答应了,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他们一家也确实没把我当外人。到现在二十二年。小宇更是把我当他亲姨一样,什么事都愿意跟我说。

小宇有个喜欢的女孩,叫小雪。二人青梅竹马一起长起来的。因二人的父亲是单位同事,平时关系很好,当时又都住在文联大院里,所以两家关系很亲近,大人们在一起开玩笑都是亲家长亲家短的。小时候自不必说,同吃同睡都是常事,到上幼儿园、小学,基本都是一起去上学,一起回家,不定在谁家做作业、谁家吃饭。有时哪家有事,就把孩子托给另一家照看几日,都是常有的。到初中时,小宇家搬出了文联大院,两家自然就不似从前走动得那样勤密了,但并不影响俩孩子的关系,时间空间的间隔拉大反倒让两人再见时更加亲密了。而随着两人的长大,两家父母都默契地不再开类似亲家之类的玩笑了。青春期的二人开始懂事了,呈现出某种羞涩和懵懂,两家大人便开始进行一些旁敲侧击式的提醒。俩孩子其实很单纯,兼有良好的家教,似从未见不当的言行举止,偶尔于不知不觉间流露出某种小的痴迷和羞涩,大人们见了只装作没看见,只抿嘴一笑了之。

俩孩子从小学习成绩就非常好,初中毕业,双双考进市重点高中,只可惜不在一个班上,小雪进了清北班,小宇进了尖刀班。其实是小宇的主意,中考前某一天,他对小雪说进了高中我们就分开吧,不要在一个班上,免得分心影响学习。小雪听到说要分开,心里就不舒服,听完更生气,说我才不会分心呢,更不会影响你学习。

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我自己会忍不住分心,去影响你!

小宇说完不敢去看小雪,转身跑了。小雪愣了一会,似乎明白又好像不懂,嘴里念叨着,臭小宇,说的什么?跑得比兔子还快。脸却突然红了,耳朵热辣辣的。

进了高中后,如了小宇的愿,二人不在一个班上。开学后不久的一天,小雪去质问小宇,你搞什么鬼,数学最后一题空着?

最后一题我不会呀。小宇心虚地回答。

你不会?考试前一周你给我讲解的难题,你不会?你就是故意的,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气死我了!

不是,不是!之前我不是说过吗?都是我自己的问题。现在已经这样了,不在一个班,我们还不是和一起一样?挺好的,别生气了,好不好?

不一样!不好!

别生气了,我请你吃冰淇淋,好不好?

不好!一周不理你!

不要吧?一天行不行?

不行!

那,这样,大学,我们报同一所,随你去哪里,以后我们都在一起,这总行了吧?

不行!你想的美。

两人都不再说话,一段沉默过后,小雪突然又红了脸。此事最终以一支香草冰淇淋画上句号。

高二学年,有一段时间,小宇情绪低落,显得忧心忡忡。有一天中午,我正在洗碗,小宇靠着厨房门冒出一句:他们班有个男生在追小雪。然后就走了。

晚上我问他,你在担心这个吗?如果别人追不到,是你的,你担心什么?如果别人追到了,不是你的,你担心什么?

小宇没说话,过了一会他笑着说你可真会开导人。

第二天,小宇又恢复如初了。

我很乐观,一直坚信这俩孩子以后会幸福地在一起。

直到高二下学年,小雪在小宇面前从学校教学楼五楼纵身跳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宇把什么都埋在心底。

从那以后,小宇再不是从前那个方小宇了。虽然表面上他还和从前一样,上学、放学、回家、吃饭、睡觉,后来也有说有笑了,但是他再不是以前的他了,有些东西从他身上消失了,说不清那是什么,可能是灵魂吧。

往后每年小雪走的那天,小宇都会持一束花去小雪幕前呆很长时间,然后把自己灌醉,第二天醒来又像没事人一样。这孩子心里太苦了。

今天就是五年前小雪走的那天。

林木森的心慢慢往下沉,像坠进一个无底深潭,一种不详的预感气泡样冒上来。

我请一个月假是因为我妈突发心脏病去世了,我爸中风瘫痪在床五年了,一直是我妈在照顾。现在我妈一走,我爸就没人照顾了。我有个弟弟长期在外打工,家里就我弟媳带两个侄儿读书。现在只有请人照看我爸,但外人照顾我又不放心,想接我家来住,我老公不同意,为这今天我们还大吵一架。唉!

王怡说到最后声已哽咽,经林木森不断好言相劝才好些。便留林木森住下,说天太晚了,家里客房多的是。

林木森想想也是,也担心方小宇有事,便同意了。夜里却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早上五点。

                          7

林木森起床后见方小宇又是先前模样,才放了心。吃完早饭,方小宇执意开车送林木森去新闻发布会现场。路上方小宇说送完林木森后要去外省某地看一个朋友,那地方比较偏僻,每天只有一班飞机,还有五小时。那朋友自杀了,这是五年内的第三次,前天跳的楼。他爸来电话说这次凶多吉少,就这两天的事……林木森弯下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到涕泪长流。

林木森走进新闻发布会的休息室,径直走到赵姐面前。

去看看你儿子!还有四小时!今天的飞机还来得及。

赵姐转头看向窗外,眼睛躲在墨镜后。

林木森一行人从侧门走上台,各自坐到与自己名牌对应的位子上,赵姐跟在后面,坐到最边上的位子。

新闻发布会正式开始了。

林木森发言完毕,快步走下台去,消失在一道门后面。现场出现了一阵骚动,有人走上台去试图稳住局面。

林木森走出新闻发布会现场,来到大门口,看到不远处赵姐正钻进一辆出租车,车经过林木森时,赵姐从车窗探出头来冲着林木森喊了一声。

还有三小时!

林木森站在门口,看着出租车快速消失在远处的雾中。那雾轻薄,如有似无,不知从何而来,不觉间已罩住了整个城市,整个人间。

                        (完)



本篇以《都市夜话题之作家离婚事件》为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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