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周日,早晨。
还没等我从水泥台阶走到青石板铺成的马路上,一抬头,突如其来的景象让我瞬间有了一种置身异国他乡的恍惚。那么多金发碧眼的白人、肤色黝黑的黑人挟裹着浓郁的体味, 从我面前匆匆穿行而过,他们的人是那么多,一下子把我们几个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给淹没。
“老外去做礼拜。”拧着环保袋买菜的街坊见怪不怪,那神情、那姿态,就像是在说早餐吃热干面还是糯米包油条一样随意。
我是真的很愕然。
刚刚搬到昙华林不久,租住在花园山半山腰的一栋老式二层楼里面,普通的二室一厅的房子,是中医院的职工住宅楼。租房时我一眼就瞧中了这里,自从到北京游玩之后,我就对带着院子的民宿情有独钟,那种岁月静好的氛围一直让我梦寐以求。房子前门与后院相通,后院是一块宽敞的公共院落,院子的左边邻居种了许多绿植,郁郁葱葱的透着蓬勃的生机,右边有一棵枇杷树,正是枇杷成熟的时节,挂在枝头的果实沉甸甸的,黄澄澄的,很是诱惑人的味蕾。一到傍晚或者周末休息,邻里之间都会搬出小板凳,在院子里小坐,一起闲话家常,联络感情。两只小狗在院子里撒欢,一只是贵宾,一只是土狗,尽管血统在世人眼里有贵贱之分,但不妨碍它们成为朋友。低矮的围墙上经常会趴着几只猫,懒洋洋地一动不动,人靠近它时才勉强睁开瞇着的双眼朝着你“喵”一声,然后低头继续睡觉。推开前门走出去左拐,只要走上几步就可以到达花园山山顶,在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昙华林的景致,数十处百年以上的近代历史建筑尽收眼底,仿佛伸手即可以触摸到历史老人那鲜活跳动的脉搏。昙华林是唯一可以穿越时空回望千年老武昌的处所。网上曾把昙华林与厦门鼓浪屿齐名,并称为中国最美的十条历史文化街区之一,最具有文艺情怀的地方。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之后,我觉得昙华林与鼓浪屿相比多了一点生活的质感,没有过度开发,当地政府为保护和还原文化古迹做出了不少的贡献,街道后面的戈甲营、得胜桥,还保持着老武昌人生活的原始风貌,更像上海的田子坊,石门库。
戈甲营、马道门、花园山……这些路名对昙华林而言只是其中的一个寻常称呼,在那些接踵而至的过客眼里,或许仅仅就是一条洋溢着文艺风情与时光馨香的路而已。昙华林南倚花园山,北靠螃蟹岬,东起中山路,西到得胜街,就是在这短短1200多米的老街中,隐没着教堂、医院、学校、名居、花园、领事馆、天文台等几十处百年老建筑。如果有了土生土长的老街坊的指点,那么,这条路不再仅仅是路,这些建筑不再仅仅是楼,它们在诉说一个个故事,一个个真实得令你恍惚如梦的故事,折射出历史的光泽和心酸。
提起昙华林的老建筑,首先想到的便是花园山半山腰的牧师楼,山顶便是嘉诺撒修女堂和天主堂,与山后的江南神哲学院相连,每个周天的上午,会有许多的老外去神学院用英文唱礼拜。从1862年起,花园山一直是武汉天主教的权利指挥中心。牧师楼,上下两层砖木结构,清水砖外墙,通透式外廊,斜坡屋顶、尖尖的老虎窗与铁艺栏杆围绕着的阳台,一派北欧的浪漫和典雅。牧师楼已被改造成了一间咖啡馆,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进“洋人的宅邸”喝上一杯,露天入座有点星巴克的感觉,登堂入室可享受民国时期的氛围。我则喜欢坐在二楼的阳台,看门前樱树摇曳,听林中鸟儿鸣叫,和友人一起消磨悠闲的下午时光,感受这难以言说而又清远静谧的气息。位于戈甲营44号的基督教崇真堂,是武昌的第一座基督教堂,可容200人做礼拜,算算也有150多年的历史了,由传教士杨格非1864年主持兴建,迄今为止仍是基督教信徒聚会礼拜及宗教活动的场所。平时大门紧闭,周末会不定期开放。开放时有教徒邀请入内参观,他们的微笑温暖亲切,以平易近人的姿态出现,唱诗班的歌声舒缓而轻悦,风琴的和声简单而纯洁,会让人在喧嚣的红尘中感受到片刻的宁静。每天都有无数的车辆和行人从教堂门口经过,不知居住在这里的老街坊,以及那些慕名而来的游客,是否为里面传出的圣乐感动过?
这些精美的老建筑,染上了岁月的沧桑和风雨的痕迹,使它未被湮没的过去,愈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别有一种绵长的意味。我每天上下班都从它的门前窗下经过,随时伸手便可触摸,内心涌出的感情更是复杂难言。其实,我个人对传教士没有多少好感,每一个传教士都在自觉不自觉地为本国利益服务。牧师楼也好,教堂也罢,这些建筑都是汉口开埠之后,欧美列强涌在这条街巷上打造的属于他们的小圈子,对旧中国而言,是灾难。纵观近代中国历史,西方的传教士带来了西方的文化和科学,还在此开设了义诊的仁济医院和免费的育婴堂,更多的却是带来了西方的侵略和野心。没有侵略也就没有伤害。有人说一部圣经统治半个欧州,上帝是西方隐世的统治者。老武昌人接受了传教士带来的实惠和好处,却依然把上帝拒之门外。中华民族有传承五千多年的华夏文化,孔子是炎黄子孙心中的上帝,这种自有独立而顽强的文化,以这种文化形成的民族心理顽强而坚韧。
1700多年前,大楚的秀才们也下榻于昙华林,苦心研读备考,这里是当时的经济文化中心,现在这条小街方圆一刻钟内更是高校林立。中国第一座公共图书馆在此建立;湖北最早的反清反封建的革命团体在此组建;中国最早的私立大学华中大学也是在此创立。沿着秀才们走过的石板路,故事便从石头缝隙里冒出来了。从螃蟹甲公交车站缓缓向西而行,一步一景,景景都有故事。右手边是创办于1903的武汉第十四中,校园是湖广总督林则徐兴建的丰备仓遗址,现在的球场曾是张之洞的军火库,“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旧址”是在抗日战争初期国共第二次合作共御外敌的一个重要成果,厅长郭沫若工作过的小洋楼还保存完好。左边是湖北中医药大学,校园内有钱钟书之父钱基博故居,“雅各健身房”,是武汉市现存最早的三座体育馆之一,当年学者杜威、侯仁之曾在此讲学,1931年武汉大水,蒋介石就在此对灾民演讲。昙华林32号长年门窗紧闭,门上、锁上锈迹斑驳,只有大门两边的夹竹桃翠绿依旧,从推开的门缝中可以窥见门庭幽深,“古宅犹存堪嗟世纪沧桑史 刘公若在应喜昙华妩媚姿”,共进会领导人刘公就是在这座老房子里带人设计制作出了辛亥革命军旗——"九角十八星旗"。一座古宅,一个人,见证了一个时代的兴衰,繁华落尽,又是一轮簇新的人生。“翁守谦故居”的主人曾为北洋水师官员,甲午战争期间兄弟多人战死,后幸存隐居于此,潜心修佛。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其实未曾有过大起大落的人生,未曾有过了然悟透的人生,又如何去找寻内心长久的安宁与淡泊?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在昙华林75号。
我一直认为一座城市,最厚重的地方,最富于魅力的地方应该是以它的建筑和人文取胜。昙华林得天独厚,拥有这座城市经久不衰,源远流长的底蕴和现代化的城市气息,行走在这条布满时间与凝固建筑的路上,每一块石板,每一块青砖,一花一叶,甚至一声感叹,都有了独特的意义。时间加重了昙华林在人们心中的分量,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在世人心中便有了永恒和不朽。
风吹过,昙华林静默不语。就是这样一条小街,它的故事却足足让人感慨了千年,旧的故事还没有讲完,新的故事又要开始上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