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

当你下定决心去做一件事时,就不会再畏惧,反而无比期盼事情的发生,一心想要赶快完结,哪怕你之前有多么多么的害怕和惶恐。

比如,生娃这件事。

自从怀孕之后,每一天,我都深陷于“顺还是剖”的纠结之中,难以抉择的程度丝毫不亚于“生存还是毁灭”的两难之境。我逢人便问:你当年是顺产,还是剖腹产?几个月的时间 里,我几乎把身边每一个有娃的朋友都采访了一遍,就差没在家弄个白板画个对比图了。

中国的分娩方式很有代际特征,根据妈妈的年龄就能猜测一二。我妈那一辈,基本都是顺产,我妈说,生小孩有什么可怕的,好生的很,一下就生完了。那语气,轻松得让我觉得我生下来大概就一个乒乓球那么大。我表姐那一代,大部分又是剖腹产,二话不说一剖了事,简单粗暴方便快捷。到了我这一轮,又返璞归真回归顺产。每次去医院,医生就会给你洗脑,顺产怎么怎么好,剖腹产怎么怎么受罪,生不下来,没关系啊,可以试产,试着生一生,真不行我们再给你剖腹产,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如果你说想剖腹产,医生马上就横眉冷对怒目而视,一副十分鄙视的表情:为什么要剖?干嘛不自己生?不要太娇气!

一番质问说得你灰溜溜地低下头,好像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一样。当然,凡事都不绝对,如果你坚持要剖,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会收获满满一箩筐鄙夷的目光。

其实我也知道,顺产有利于恢复,我也不想肚皮上豁个口子,留那么明显的一道疤啊。然而,十级阵痛那可不是说着玩的,对于我这种十二分怕痛的人来说,光是想想就觉得肚皮一阵发紧。刚结婚那会,我在家切南瓜,一不小心把手指切了个大口子,我看着血一滴一滴地落在水池里,愣了三秒钟,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惨叫,把乐同学吓个半死。事后,乐同学回味道:我真是第一次见到书里描述的那种,“豆大的泪珠滚下来”。他用手比划着说,真的像黄豆那么大!

我这个人吧,吃苦受累我不怕,但是,你不能在精神上折磨我,更不能在身体上折磨我!生娃这件事,简直是我二十八年来遇到的最严峻的人生挑战。我深知自己的忍受能力和心理素质,所以必须以“哪一种最不痛我就选哪种”为最高原则。

没办法,人怂就不能骗自己了,面子啊形象啊评价啊什么的,在这种时候就统统滚到一边去吧。“母亲多伟大!”这种标语式的赞扬实在无法鼓舞到我,母亲也是人,也有知觉,有痛感,我就是怕痛,怕得要死,怎么地吧!

我遍访亲友后得出的结论是:不管顺产还是剖腹产,那都是很痛,逃不掉的。剖腹产的痛,大家的反馈都比较一致,痛是痛,但尚可忍受。顺产就因人而异,差别很大,少部分幸运儿说不怎么痛,只感觉到酸胀。然而大部分经历者都纷纷表示痛到惨绝人寰。更何况还有几乎百分之九十五的妈妈都会经历的侧切,据说缝针的时候,钩子穿透皮肉的尖锐痛感异常明显,一个在我看来体质天赋异禀说宫缩不痛的同事形容道:缝针比生娃痛多了,简直一辈子的人生阴影。

直接顺产毫不犹豫地被我排除了,于是我开始研究“无痛分娩”这个并不算新颖的词汇。无痛分娩,又叫“硬膜外麻醉”,简单地说,就是在腰椎那里打一针麻醉,麻醉性质跟剖腹产一样,只不过剂量是后者的十分之一。但这个无痛也不是全程无痛,必须要开到三指才能打,且真正到生产的时候,是否要把麻醉停掉,网上说法不一。

关键是,我身边几乎没有人试过无痛分娩,好不容易辗转打听到一个,回答简直令人绝望,说打了无痛还是痛的要命,简直毫无效果!

在各种恐吓之中,我一度放弃了尝试顺产的想法,想着直接剖腹产算了,挨一刀逃避那种未知的、巨大的、不确定的痛感。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寄希望于剖腹产,这种幻想进一步骄纵了我的懒惰,加之孕中期的时候已是寒冬腊月,门外风声呼啸,下了班我便心安理得地吃吃喝喝,然后瘫在床上。反正我又不顺产,不运动也没什么啊。我总是这样安慰自己。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时候,和乐同学聊天,聊得好好的,他会突然没来由地冒出一句:我好紧张啊!我很奇怪:你紧张个啥?他说:你就要生了啊!我好害怕!我嘲笑他:你也知道是“我”要生了啊,你紧张个毛!

乐同学反复问我:你真的要剖腹产吗?开那么大一刀很恐怖哎!你想想,要把子宫切开,像切西瓜一样,一切两半!要不你打个无痛,顺产吧!

每次我都是含含糊糊地说:我再考虑下。

八个多月的时候,我摸着我光洁的肚皮,突然感到一阵伤感。一条妊娠纹都没有的白白净净的肚皮啊,马上就要离我而去了……我想象着肚皮上留一道疤的模样,第一次想到,要不要考虑下顺产?所以,女人就是很感性的生物啊,那么长久的害怕和执念,因为舍不得肚皮,竟然就发生了动摇。

真正使我下定决心的,是最后一次产检。医生给我做了内检,对我说:胎头很低,宫颈条件非常好,这你要是还生不下来,那就没道理可讲了啊。

人有时候做决定是需要一时冲动的。听到医生这样说,我脑袋一热,好像如果不顺产就浪费了老天煞费苦心赐给我的优势。再一次确认可以打上无痛之后,我想,就这么决定吧。

离预产期还有一个礼拜的时候,我请好产假,交接好工作,收拾好东西,和同事告别,在大家的祝福声中安心地回家待着,等待发动。

在家闲了两天,我又开始蠢蠢欲动,想到生完了之后就啥也没得吃了,不由得馋虫上脑,拉着乐同学去吃了顿火锅。吃完火锅的当天晚上,出乎意料地,就见红了。

我瞬间想到之前徐姐和我聊天时说的话,她说她那时就是吃了一顿火锅,好多牛羊肉下肚,结果当天晚上就见红了,提前十天就生了。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大概牛羊肉有催产的效果。

此时此刻,这情形简直一模一样。算算日子,离预产期还有好几天的时间,我心里一阵颤栗,天呐,我这就要生了吗?虽然我知道见红之后并不会马上生产,但还是指挥乐同学,让他打电话给我婆婆,联系认识的医生。然后,我迅速冲进浴室,马上洗头洗澡,一边洗一边在心里盘算,桌上还有昨天吃剩下的半个西瓜,一定要赶在去医院之前吃掉,生完肯定就不让吃了。

洗完之后,我坐在桌边,抱着碗吃西瓜。怀着吃一口少一口的不舍,一碗西瓜吃得比任何时候都要香甜百倍。乐同学本来在打游戏,被我这一折腾,立马把游戏关了,也坐在桌边,看着我吃西瓜。他带着不安的微笑,盯着我,不可置信又满怀欣喜地问:这就要生了吗?我好紧张啊!

按照流程,见红之后,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宫缩,肚子疼到一定频率,就可以去医院了。吃完西瓜,我们俩就静静地坐在桌边,你看我,我看你,等待阵痛的来临。

十分钟……半小时……一小时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沉思了一会,说散了吧,估计是熄火了。然后,乐同学又去打游戏,我瘫在床上刷剧。没多久,我婆婆赶来,说没事,医生说了,有的人见红之后要等两三天才会有动静,继续观察。

这一观察,就观察了整整一个礼拜。一开始我满怀希望,每天一睁眼就想到,说不定今天就能卸货哦,又是充满希望的一天啊……我从来没有像那几天一般格外关注自己的身体,尤其是肚子。但凡有一点点的风吹草动,我就停下手上的所有事情,调动起所有的细胞去感受,是不是宫缩了,是不是肚子痛?

因为乐同学的工作性质,晚上需要在单位值班,他总是很担心我在他不在家的时候突然发动,每次去上班之前都要犹豫,今天到底要不要去上班呢?我说你去吧,总不能在家干等吧!于是乐同学跑到单位广而告之:我老婆就要生了,我可能随时随地都要走,你们做好准备替我班啊!同事们纷纷点头祝贺:好的好的!恭喜恭喜!

三天一个班,只见乐同学上了一个班,又上了一个班,然后又又又上了一个班……风平浪静,一切如常。乐同学很不甘心:好不容易有个理由可以光明正大不去上班,咋就这么难呢?我大喊:这能怪我吗?谁知道你家娃天天在里面搞些什么?磨蹭得要命!乐同学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你,你不会是把TA给憋回去了吧……我简直无语,暴起一拳:你当是上厕所啊,还能憋回去啊!

5月22日清晨,我睡得好好的,突然一个激灵,一骨碌爬起来,果然,又见红了。那时是早晨六点半,自我感觉一下,嗯,肚子一点都不痛。狐假虎威了这么多天,我心中已毫无波澜,说不定这次又是娃虚晃一枪。乐同学还在单位上班,我连微信都懒得发给他,又倒在床上呼呼大睡。

一直到晚上乐同学下班回家,依然什么都没有发生。我们吃完饭,洗完澡,躺在床上聊天,我一边玩游戏一边说,呵呵,看来今天又熄火了。正在东拉西扯,我突然觉得肚子一阵异样,时间非常短,也就几秒种。我马上就明白过来,扭头对乐同学说,我肚子痛了。乐同学带着戏谑的语气问:真的假的啊?

绝对是真的。我以前还担心一开始的宫缩太轻微我会分辨不出来,特意去网上查了宫缩是什么样一种感觉,然而看完之后还是想象不出来。痛起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不可能分辨不出来的痛,哪怕它再轻微,因为它是如此特别。肚子里的某一点被针刺的尖锐痛感,瞬间如丝线密密麻麻地弥漫开来,牵扯到整个小腹。

我开始记录间隔,二十分钟疼一次,每次十秒钟左右。我觉得这个频率还不够频繁,本想等一会再去医院,然而全家人在听到我的动静之后,立马全副武装,整装待发,拎起包就把我架了到医院。

医院如战场。踏进住院部的那一刻,我心里很紧张,毕竟,我从来没住过院啊,连看病都很少。十点半,挂了急诊,抽了N管血,回答了N多问题,终于在手腕上套了个蓝色的圈圈住进病房。

住院之前,医生给我做了内检,说开了一指。一到三指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慢慢等,慢慢忍吧,加油。”医生笑着跟我说。

住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那时宫缩间隔长,也不是很痛,我困得不行,很快就睡着了。隔壁病床住的妈妈是来引产的,五个多月,孩子小脑发育异常不能留。在产科听到这样的事情,总是让人心里一沉。凌晨的时候,隔壁床打的引产针起效了,好像是疼得受不了,不停地来回走动,后来打电话给她爸爸,用我听不懂的方言一边说一边哭。我睡得朦朦胧胧,恍惚间觉得心有戚戚。

第二天早上,疼痛明显加剧了。十点多,医生又做了一次内检,这次内检比之前的都疼,我呲牙咧嘴不停地叫唤。医生告诉我开到一指半,我听了心里好歹有一丝丝欣慰,开三指就能进产房打无痛了,看来已经过半,同时也暗下决心,下次若非是疼得受不了了,我绝不轻易做内检了,这简直比宫缩还痛。

第一产程就是一场拉锯战,疼痛时断时续,延绵不绝。吃完午饭之后,我躺在床上小睡,只感觉小腹越来越痛,越来越痛。之前在家休息的时候,我临时抱佛脚,学习了大名鼎鼎的拉玛泽呼吸法,说是可以有效缓解宫缩的疼痛。事实证明,前两指的时候运用呼吸法还是挺有效的,但到了下午,我只想在心里骂娘,去你的呼吸法吧!

宫缩就像一个抛物线,只不过它的最顶点不是一个点,而是一道波浪线。痛感如登山,从一点点疼开始,在很短的时候里逐渐加剧,直至到达顶峰,疼痛的巅峰时刻会不间断地持续一段时间,开指越多,持续的时间就越长,然后又慢慢地一点点地缓解,直至疼痛消失,这一次宫缩结束。

当宫缩来临的时候,我不自觉地就会弓起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去对抗疼痛。实在忍不了了,我就去抓乐同学的手。他坐在床边,看着我,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时间,我也分不清,这一份力量,是来自于我,还是来自于他。乐同学一直陪伴着我,给我擦眼泪,不停地安慰我:马上就过去了,马上就好了。然后,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他摘下眼镜,很快地抹了一把眼睛。

从22号晚上开始算,我已经疼了一天一夜,然而不做内检就不知道开了几指,做内检吧我又怕万一还没到三指,岂不是又多挨了一次内检的疼。纠结之中,我选择耗着。我妈说,你这样躺着不行,你得走路,多走走才能开得快。没办法,乐同学就扶着我在走廊上晃来晃去。走廊的两边都有扶手,宫缩来的时候,我就停下来,两手紧紧地抓住扶手,面向墙壁,脑门磕在墙上。乐同学爱莫能助,就把手贴在墙上,让我枕在他的手掌上。

晚上吃饭的时候,虽然疼得不行,我尽可能地多吃几口,因为进了产房就与世隔绝了,全靠自己攒力气。吃完饭,我感觉耗不下去了,便下了决心去产房做内检。

产房在走廊的尽头,一扇大门将门里门外隔成两个世界。给我做内检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助产士,模样十分清秀,眉宇间又有着藏不住的干练英气。她把手很温柔的放在我的肚子上,计算我宫缩的频率,检查完了跟我说,已经开到两指了。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医生,我要打无痛。她听后去找了当值医生,医生又过了看了一下,说你要打无痛是吧,把东西带好,进来吧。

我听了如临大赦,简直喜不自禁,以为自己马上就能打上无痛了,几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奔门外。呵呵,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丢人的是,产房里房间互通,在我这个路痴看来就像迷宫一般,出去的时候走错方向找不到门了,最后碰见一个助产士,把我送出来了。

当我拎着待产包再次走进产房时,已是23号晚上六点半了。量上血压,绑上胎心监护,没多久,到了七点钟,医生交班。产房的人员配置是两个当值医生和一群助产士。当晚只有我一个待产的孕妇,里面手术台上躺着一个生双胞胎大出血的产妇,我进去的时候,她已经抢救完了,正在观察。医生过来问了一下我的情况,又看了看胎心监护仪,听说我要打无痛,皱着眉头说,才开到两指,现在就打的话,后面开指就会很慢,太慢了也会很麻烦,再等等吧,开到三指再打,好吧?虽然是个问句,但却是不容置疑的口吻。

没办法,我只能继续忍受宫缩,祈祷三指赶快来临。就在我一个人天人交战的时候,产房里电话响了,只听一个助产士说,什么?又一个大出血的要送进来?知道了!然后门外一阵响动,推门的声音,车轮的响动,金属碰撞得叮呤咣啷,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模一样,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紧张感扑面而来。不知道谁在喊:XX,快过来,快!那个大出血的产妇不知道被推到了哪里,只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然后周围就安静了。过了一会,我发现房间里面就剩我一个人了,我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空气安静得让人觉得害怕。

我一个人躺在待产室里,又疼又孤单,不由自主地就流下了眼泪。反正就我一个人,就算放声大哭也没关系吧。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助产士端着装满手术器械的盘子飞快地从我身边走过,她大概瞄了我一眼,顿了一下停住脚步,问我:你怎么了?我止住眼泪默默地想,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啊。助产士见我不说话,轻声对我说:很疼吗?忍一下吧!然后非常匆忙地走了,毕竟,隔壁还有一个大出血的啊。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又听见了人声,医生和助产士用很轻松的语气交谈着,估计隔壁的抢救一切顺利。现在整个产房就剩我一个“未完结”了,医生过来给我检查,又看了下宫缩记录仪,对我说:现在开到两指半,但是你这个宫缩强度不够,这种强度能开到两指纯粹是因为你宫颈非常软,如果不在打无痛之前把宫缩的频率拉起来,那你有得耗了,估计得明天中午才能生。挂催产素吧!我挣扎着说:宫缩强度不够是什么意思?就是说我还不够痛吗?医生看着我,怜悯地点了点头。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是崩溃的。当我听到“催产素”三个字的时候,哗啦啦眼泪就下来了,是的,我是被吓哭的,传说那玩意挂上之后,能在短时间内让你痛不欲生,没想到我也走到了这一步啊。

晚上九点半,按照医生的指示,助产士在我的手背上扎留置针,留置针大概有最小号的缝衣针那么大,直到现在我手背上的针眼还清晰可见。催产素的药水一滴一滴地进入我的体内,就过了一会,宫缩明显加强了一倍,痛与痛之间的停顿减少了,疼痛一阵接一阵地袭来。原本我咬咬牙还能挺过去,催产素一挂,最疼的时候我抑制不住地开始叫唤,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医生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胎心监护仪,在强烈的宫缩之下,宝宝的胎心比之前快了很多。如果胎心过快,就说明宝宝承受不了这种突然加强的宫缩强度,可能会发生危险。

大约挂了二十分钟,医生说:你对这个(催产素)特别敏感,我们是按最低剂量给你挂的,现在你自己的宫缩已经被拉起来了,可以把这个停掉了。催产素停了之后,疼痛一点都没有减少,反而愈加强烈,忍无可忍的时候,我要求做内检。医生一看,终于开到了三指。“三指之后,就会非常快的,你确定要打无痛吗?不再等一等吗?”医生问。

打打打!

除了这个字,我再也不想说别的了。医生看我如此坚决,便不再说话,转身去打电话:我们这边有一个开三指的,要打无痛……什么?你在楼上搞一个剖腹产?那这边能打吗?好的,知道了。

当医生再次向我走来时,我感觉我像一个犯人,在等待最后的判决。“麻醉师搞完剖腹产就过来,你等一下。”

卧槽,我绝望地闭上眼睛。一个剖腹产至少得两个小时吧,谁知道你什么时候过来,难道我还要再等两个小时?等到黄花菜都凉了!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晚上十点。最难熬的阶段开始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三指是一个分界线了,三指前和三指后的疼痛那是质的差别,简单点说,就是能忍和不能忍。三指之后,每一次宫缩,就好像腹中有两条大铁链不停地交织旋转拧着一起,剧烈的胀痛简直要将我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撕成两半。我不停地问助产士:麻醉师来了吗?麻醉师还没来吗?麻醉师什么时候来?

我的床头有个铁皮柜子,一转脸就是冰冷的柜面,到后来一疼起来,我就用手去抓柜子,准确地说,是把五根手指深深地按在柜子上,妄图从虚空中抓起什么一样。

麻醉师始终没有出现,我心里急得不行,就给乐同学发微信。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说里面的情况,疼痛让我连打字的力气好像都没有了,情急之下,我只打了一句话:快找麻醉师!为了表示情况紧急,我颤抖着又发了两个字:救命!

打我进了产房,家里人就坐在产房门口等。乐同学看到微信,知道我还没有打上无痛,急得要上天,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不停地跑去护士站,让护士帮忙问一下产房里面的情况。

我绝望地躺在床上,想着我大概是打不上无痛了。这时一个助产士对我说:麻醉师来了!我的天呐,这绝对是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听见的最美的声音!我侧头去看,不知道什么时候,床边站着一个男的,穿着和助产士一样的手术服,带着口罩,只露出两只眼睛。

就在我以为下一秒就可以打麻醉的时候,医生突然跳出来说:来,我们再做一次内检。我哭着拒绝:为什么?不是说开三指就能打了吗?医生说:三指之后是很快的,万一你现在已经开到六七指了,就不能打了,要直接生了!

得老天庇佑,麻醉师赶来的时候,我开到四指。麻醉师上前一步,两手交握,用一种发表演讲的姿势对我说:按照你本人的要求,马上给你进行分娩镇痛,但有几点还是要事先说明:第一,分娩阵痛只是一种分娩辅助手段,不能保证你完全不痛,也无法保证你就能顺利地自然生产,如果有任何异常情况,该剖腹产的还是得剖腹产。第二,麻醉本身就具有一定的风险性,如果你不配合,一旦发生意外,甚至造成严重后果,也是有可能的。第三……我咬牙打断了他:别说了,我都知道,我同意!麻醉师又说:那需要你签个字。我喊道:签签签!你让我签啥都行!

接着,一个助产士递过来一张纸一支笔,指了一个地方让我签名。我痛得握不住笔,就随便画了个符。医生倒也不管,挥挥手说,起来,打麻醉。我的内心崩溃到无以复加,我以为我只要翻个身,就能让麻醉师给我扎针,没想到,打无痛还需要我走到另一个专门的房间才行。我实在是不知道,这一段距离,我能不能以“站立”的姿势走过去,只能对医生说,等一下,马上又要疼了。

等到一波宫缩结束,我挣扎着爬起来,在助产士的搀扶下,跟在麻醉师后面走。我有意走得很快,就是害怕在走的时候突然疼起来。然而,在进入房间的那一刻,剧烈的痛感排山倒海而来,我用尽力气大跨了两步,几乎是扑在床上,助产士紧跟着我站到床边,我顺势就抓住助产士的手,死命地握住。那个助产士很善良地任凭我抓着她,直到我痛感消失。

麻醉师很快准备就绪,过来调整我的姿势,让我背对他,双腿屈膝,全身尽可能弓起来,用头去碰膝盖,把脊椎露出来,最重要的是,要保持绝对静止,一动也不能动。

早在之前,我就查过资料,知道这种麻醉是打在脊椎腔里,所以扎针的位置非常重要,一旦偏差大了,可能会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所以,我乖乖地保持着这个姿势,哪怕宫缩来袭,我除了咬紧牙关,依然丝毫不动。

当针扎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明显的刺痛感,只是觉得被什么很细小的东西轻微地顶了一下。下一秒,只一秒,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

就是这么的神奇,在针扎进去的瞬间,疼痛如风吹落叶一扫而光,只剩下隐隐约约的发涨的感觉。一条长长的导管从我的后背下方延伸出来,另一头连着麻醉泵。

在产房里,麻醉师是怎样的一种存在呢?

那是电是光是神明、亲爹亲娘亲菩萨。

打完针后,麻醉师对我说可以翻身了,他坐在床边调节麻醉泵,一边弄一边问我:刚才你没有宫缩吗?我说:有的。他看了我一眼说:那你一直忍着啊,哇,你好厉害。

我转头看他,一张口罩遮住大半个脸,手术帽上印着可爱的卡通柴犬的图案。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觉得听声音应该很年轻。一种非常复杂的情绪涌上来,刺得我眼睛发酸。

自从怀孕之后,有太多人跟我说:生娃嘛,忍一忍就好啦!这种事就不能太娇气啊!当妈妈就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啊!

现在,有一个专门和疼痛对抗的人,一个深刻了解疼痛本身的人,一个每一天都看见无数疼痛的人,对我说,你能忍住疼,你好厉害。

并不是因为一句夸奖而沾沾自喜,而是有一个人,用他的职业身份肯定了疼痛本身的不容忽视,肯定了对抗疼痛的艰难不易,肯定了深陷疼痛的脆弱无助。

没有任何一种疼痛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哪怕我们生为女人。

打完无痛还需要观察一小会,麻醉师坐在床边,我们聊了一会各自的工作,讨论了一下眼下的房价,时间到了,他笑着对我说:现在,不痛了吧!下床的时候,可能腿会有点麻,走路慢一点,不要摔倒。我先走了!然后,他转身走出去。时至今日,我几乎已想不起来他的模样,但那个走在白炽光影中的瘦削背影,我想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吧。

十一点,我背着麻醉泵又走回待产室。助产士帮我吸上氧,氧气有一丝清甜的味道,带着一点凉意沁入身体。床头挂着一个很小的氧气瓶,不停地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在无声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听着听着,总觉得是外面下起了雨,那种细密温柔、淅沥淅沥的春天的雨。

一觉睡醒,我看见一个人坐在我床边,监视着胎心监护器。我认得她,是那个陪我去打麻醉的助产士。她看见我醒了,对我笑了一下。我轻声问她:你有孩子吗?她摇摇头:没有。我又问:你们每天看别人生孩子,自己还会觉得害怕吗?她点点头:会啊,不敢生。想了想她又说:其实真正到生的时候还好,就是宫缩,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受得住。

这个年轻的助产士,就这样守了我大半夜,一直坐在床边,盯着胎心监护器。凌晨一点多,医生过来检查,开到六指,然后对助产士说,差不多了,让她进去吧。

我又一次转移了阵地,终于走上了最后一段征途。真正的生产是在手术台上完成的,手术台很高,我踩着阶梯躺上床,没过多久就破水了。凌晨两点,医生交班。临走之前,前一班的医生还特意跑来跟我打招呼:把你交给下一班医生了,你放心,大家都很好的。下一个阶段就要靠你自己了,要自己用劲,加油哦!这个医生,是整个产程中陪我时间最长的,我非常感动地和她说了“谢谢”。

打完无痛之后的所有检查,我几乎都没有感觉,宫缩也变成了一阵轻微的酸胀。凌晨三点半,助产士对我说:宫口开全了,可以生了。然后,两个助产士一左一右站在两边,教我如何用力将宝宝推出来。一个助产士说:现在我要把无痛关掉了,可以吗?我忙不迭地说等等等等,可以不关吗?助产士回答说:如果你能够正确地用力,我们可以不关,这样,你先试一试吧。

我松了一口气,按照她们说的那样用力。宫缩的痛感就如同一盏灯,可以指引用力的方向,帮助宝宝找到出口。而无痛在身,宫缩感变得很弱,加之没有经验,我始终找不到正确用力的感觉。

于是我和助产士商量:麻醉不能调小吗?就只能关掉?助产士点点头:对,麻醉一旦关掉,就不能再启用。她见我害怕,便很温柔地安慰我:没关系,即便关掉也不会很痛,因为药效依然会持续一段时间。关了之后你可能更容易找到感觉,好吗?

我点点头。果然,助产士说的没错,关掉麻醉后,其实我没有太大的感觉,宫缩依然不痛。助产士不停地鼓励我,她说这一阶段只能靠我自己,一旦宝宝被推进产道,她们就能上场帮我。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我一次次用力,一次次失败,心里越来越害怕,甚至一度我以为我就要被拉去剖腹产了。都坚持到这一步了,难道还要受二茬罪吗?我怎么想都觉得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便稳定心神,努力去理解助产士的指导。

终于,在一次用力之后,助产士说可以了,然后她们纷纷上场,围过来,一个助产士说:这个宝宝对你来说有一点点大,我们会稍微剪一下,可以吗?这也是为了保护你,不让伤口撕裂。你放心,你本来就打了无痛,而且我们还会再给你打一点点麻醉,不会痛的。

我百分之百相信助产士的话,点头说好。助产士接着说:下面听我们的指挥,让你用劲的时候就用劲,让你停你就停。因为不痛,我的精神状态和生理状态都十分平静,所以非常配合医生,整个过程依言照做,让我怎样我就怎样。

最后的瞬间,我只感觉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被我缓缓地推出体外。就听见一个助产士大声说:五点零五分,一个小公主,六斤二两八钱!然后,一个小肉团被抱到了我的面前。助产士笑嘻嘻地说:来,亲一下。我看着这个全身湿漉漉黏糊糊裹着白色油脂和暗红色血迹的小东西,实在是……亲不下嘴,我抓起她的小手摇了摇,那么小那么软。抬头问助产士:你们会给她洗澡吧?

助产士笑,很快就把狗娃抱出产房给家里人见面了,而乐同学因为上厕所错过了第一面。亮相完了之后,助产士又把狗娃抱回产房,放在我旁边。接下来,助产士给我缝伤口,一边缝一边很体贴地说:我们要缝好几层,如果你觉得痛就告诉我们,我们就给你再加一点麻药。伤口大概有一点五厘米,缝了将近一个小时,处理完了之后,又马上用纱布包了冰块进行冷敷。过了一会,医生来观察情况,我总共的出血量是一百五十毫升,算是比较少的。助产士随口感慨:你看,配合的就是出血少哈。我听了很惊讶:这种事情,难道还有不配合的吗?助产士说:不要太多哦,因为疼,大喊大叫,不能控制用力,根本没办法配合啊。

全部结束后,我自己走下手术台,又躺回待产室。助产士把狗娃放在我身边,我看着怀里这个又软又暖的小东西,非常平静地想:三十三个小时,耗走了三班医生,我们合体的日子终于结束了啊。

早上七点钟,我被推出产房。穿过产房长长的走廊,明亮的白炽灯在眼底不停地后退。我曾经许多次地在电视里看见这个场景,当自己亲身体会时,只觉得心里非常轻松,然后,一阵深深的倦意,席卷全身。出产房后,我第一眼看见的是乐同学的脸,他没有说话,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的神情。

产房里永远是明亮的,我根本分辨不出白天黑夜。回到病房后,我看向窗外,朝阳初升,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身边的婴儿正沉沉深睡,稚嫩的面容上是初临人间的纯粹天真。

宝贝,天亮了,世界欢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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