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小轩之中,三名女子正举箸闲话,白衣如风面容温和的女子笑骂“明明是年纪最小的,却个个都叫你五嫂,你也好意思应。”
隹言也不搭理,眯着一双似嗔似怪的柳目,淡淡瞧着说话的答风,噙着笑将玉箸伸向了答风跟前的一盘蚝油翡翠卷,甘蓝叶片入水焯软,瞬间裹入炒香的肉末,迅速卷成小卷装盘,淋上凤族秘制调料,色泽清新爽目,味道更是唇齿留香。答风见状,将伸向蚝油翡翠卷的一双玉箸转了个弯,直往隹言面前的一道酒香稻花鱼而去,鱼取的是春日便放养在稻田里大头鲤鱼,春食稻花,到金秋时分最是肥美不过。做时取脏洗净,将两面剞上花刀,剞花刀也是极为讲究,刀口过浅则腌制时不尽味,刀口过深则烧煮时鱼身易裂。鱼身还需就着红油,稻花酒烧煮,红油是切丁的猪肉小火煸炒至肉粒缩小,再佐以剁得极细的豆瓣小火慢煸至吐油,再以姜蒜辅以出香所得的红油,稻花酒是稻花时节里丛慕亲手酿制的稻花酒,封存数月,酒香温淳,最是勾人,再以少许糖吊着鲜汤,中火慢烧至鱼身两面金黄均匀,便才得了这一道别具风味的酒香稻花鱼。隹言将一只翡翠卷放入食碗,一双玉箸直直挡住了答风只差分毫便沾上鱼身的玉箸,两人正欲为这一条鱼归属动手时,丛慕依旧斜倚着玄冰玉石制九凤翎尾雕花长桌,翘着二郎腿,从容慵懒还带着几分桀骜,缓声开口道“若不是知晓你们身份,我还当是哪饿了几千万年的下界小仙。”
“慕儿如今倒是长本事了,都晓得嫌弃姐姐了??”答风一边与隹言较着劲,一边不满地抱怨好友厌了旧人。
“就是,我们姐妹二人还未出阁时,你可是巴不得我们日日都来吃你做的饭。”
丛慕抬手拿起翠竹青纹样的小酒坛,抬眼清清淡淡地觑了两人一眼,“出阁了,便该夫家做给你们吃,你瞧,我如今做顿饭与你们吃,你们夫家那几个在外头闹了多久了?”
二人却丝毫不心虚,玉箸碰碰撞撞地抢着几盘菜肴,“着实有些聒噪。”隹言将一勺虾仁蒸蛋塞入口中。
答风则盯着一道石斛竹丝鸡,头也未抬,“你便先下去会会,姐姐们吃完就来给你解围。”
丛慕瞧着二人的精神,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来,无奈叹气,拂袖起身,片刻便出现在梧桐园里的细风亭中。丛慕拂衣就坐,斜倚亭栏,一腿微搭于另一条腿上,素手执壶倒了一杯清茗,就势置于右侧,“我家这梧桐素来娇气,几位藏于树上这么久,一会儿若是小梧桐不耐,你们便只能抖下水去给我捞几节荷藕了,不如坐下喝杯茶吧。”
那边梧桐树上的宿问与小五,听此一言,心中微讶,传闻凤族丛慕只知闯祸闹事,理当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姑娘,怎一眼便瞧出了他们几人的藏身之处,他们……可都是已是神君之上的仙位了。莫非……是诈他们的?唯有那平素里冷漠寡言的小六忽而抬眼望去,梧桐枝叶掩映的空隙间,亭中女子红衣灼灼如凤凰涅槃,凤目微扬弧度中自带了三分媚态,小六双眸紧缩,起初轻倚梧桐枝干的身躯也绷直得僵硬。她……她竟是丛慕?
“我好声好气请几位出来叙话,这都不给我面子的话……”尾音拉长还没消失,那杯置于右侧的茶水正往右侧一株高大茂盛的梧桐荫蔽处袭去。几人见状,只得慌忙避让,纷纷下了树。
视野开阔处,只见亭中女子青丝以一条凤翎红绸半挽,红衣广袖,桀骜不羁的姿态比之仙界第一美人的隹言都要令人移不开眼。几人已是愣怔,以往只听闻,凤族有女丛慕,纨绔不堪,族内每逢鸡飞狗跳,都是凤皇追着丛慕教训,却从不曾听谁说过丛慕也是这般仙姿灼灼。倒是年纪最长的宿问最先回神,拱手作揖道:“无意冲撞丛慕姑娘,只是内人与我五弟妹被丛慕姑娘绑来此处,我……”
“慢,”丛慕忽而打断了宿问,道,“何人与你们说是我绑了她们的?”
未等宿问回答,性子最是活泼的小五抢先答道,“世人都知晓你心中一直觊觎我大哥,如今掳了大嫂威胁不说,还要将我隹言也掳走,便是嫉妒我隹言是仙界第一美人的称号……”
“哈哈哈哈”丛慕不禁笑出了声,“嫉妒隹言这名号倒是没有,只不过我好奇这说我觊觎宿问又从何说起?”
小五却气急,“你你你还敢问?”
丛慕微微坐正了些许,以手撑腮,眨巴着眼睛问道“我如何不敢问?”
“姑娘当年可是在瑶池宴会之上托人当众给了我大哥一封情书?”小五气的无法开口,平日沉稳寡言的小六接替开了口。
“瑶池……倒是有,不过……”丛慕恍悟,一脸戏谑地瞧着几人,“那是答风让我送的。”
几人愣怔,小六却似乎松了一口气,继续安静地站在几人身后,丛慕却再次倚栏轻笑,“看来宿问神君不曾拆开看过啊。”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瞧着几人身后的一处小轩,正是方才答风隹言用膳的地方。
“你你你胡说,大嫂怎会认识你这般的纨绔,还将情书这般重要的东西给你!”小五大声反驳。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何事?”
“你们大家闺秀的大嫂才是个纨绔。”
“你少污蔑我大嫂!”
丛慕这头正逗弄得开怀,那头小轩处两人并肩走出,笑骂道“言儿,你瞧,咱不过蹭顿饭吃,千八百年不做饭脾气都大了,还敢泼脏水了!”
“大姐说的是,小妹闭关几年,又欠收拾了!”说罢二人相视一笑,齐齐出手攻向丛慕。
“答风……”
“隹言……”
宿问与小五见着二人本是激动难抑地奔向二人,却被二人晾在了原地,二人动作都略有些石化 还有些许尴尬。倒是小六满脸探究。
却说那头,答风与隹言联手攻向丛慕,丛慕也不慌张,足尖轻点,挥袖向后倒去,二人再次追赶而上,答风隹言一人采上一枝莲花,就势攻去,丛慕却笑道“我这可是最后一季的莲花,采了我的花,冬梅雪后的莲花酒可不许蹭我的!”
二人听此齐齐卸了招,三人就势落在了岸边,答风隹言忙将两枝莲花奉上,极为乖巧道,“难得来一趟,我是想着为慕儿将莲花采上一点!”
“我们是怕慕儿累着!”
“这……”小五几人瞧着这场面,不仅有些愕然,这……究竟怎么回事儿?
倒是丛慕取了两枝莲花指点着小五道,“瞧瞧你的好大嫂,可像个纨绔?”
“不像!绝对不是的!”小五倔强着不肯承认,虽然方才……不是不是,肯定是他眼花。
“哈哈”丛慕对着答风隹言笑道,“你们这是哪寻来的纯良小夫君,都不晓得你们从前那些‘丰功伟绩’?”
“确实不知。”答风将目光转向旁处,状似观赏湖中秋荷,隹言则轻摇小扇亦不打算搭茬。
丛慕冲着两人戏虐一笑,继而逗弄一旁的宿问等人,“当年仙界除却答风隹言可还有齐名的人?”
答风隹言浅笑不言,几人却有些莫名,反倒是小六开了口,“从秉。”
隹言笑赞,“还是小六见识广博。”
宿问瞧着三人,有些不敢相信,“丛慕姑娘便是那位从秉?”
答风笑道,“早说你取的这名字极难听,还是丛慕好听些。”
“万八千年了,还揪着我这名字说难听。”丛慕笑着打趣。
说话间,三人已缓步入亭坐下,一样的倚栏撑腮,小扇轻摇,一样的双腿交叠。宿问与小五不禁呆了,从不知自家夫人有如此邪肆风流,妩媚不羁的一面。
隹言轻收折扇道,“当年仙界哪个角落不曾被我们三人闹个天翻地覆?要说纨绔,谁也逃不掉。”
答风点头,稍稍直身,“但若说我们纨绔,却也没有几人比我们更能拿腔。”说罢,三人又是一般的正襟危坐,一般的脸带七分笑,轻罗小扇将悬未悬,端的是雍容大方,举止得宜,贵女仙姿毕现。
小六盯着丛慕道:“太女殿下好风姿。”
“哦?”丛慕不曾应也不曾否认,只清清浅浅地反问道。
“家父曾言,仙界唯有三族立有太女,风族答风,炎族隹言,凤族从秉,此三人,幼年相识,礼仪才学无人能排其先,纨绔耍闹更无人能出其右。”
“龙伯伯如此说,可真是令人伤怀。”丛慕笑望着答风隹言,二人也笑,道“可龙伯伯不还想将慕儿你掳了做儿媳?”
“龙太子请坐,正巧谈谈此事儿。”丛慕顺道伸手示意后头还在呆愣宿问与小五坐下。
“我没有什么好谈的,”一向漠然冷色的小六——龙太子九珉忽而笑意朗润,“我对从秉一向仰慕,也曾放言,若得从秉一顾,世间女子皆不入目。”
丛慕愣然,闭关的千八百年间都生了些什么变故,“我与太子见过?”
“见过。”
“何时?”
“听闻太女曾寻过一枚双鱼半佩的主人?”
丛慕面色古怪地直盯着九珉,似探究似挣扎。
“若我没记错,那位中了瘴毒的公子是将玉佩一分为二作为信物赠予了太女,可对?”
丛慕轻笑,“不必说了,太子意思不过是这婚,龙族不退,可对?”
“对。”九珉笑眸微微,语气有了些许暖气,却也无比坚定。
丛慕听此,勾着鬓角的几缕发丝,目光忽而渺茫,她在思忖此事当如何抉择,好半晌方才回神道,“若我依旧不愿呢?”
“那若我说龙牧山头的付九神君也是我呢?”
答风隹言闻言,瞬间白了脸色。
丛慕听此起身,直逼小六身前,“你什么意思!”
九珉忽而有些微心虚与后怕,声音带了些许小心“我……我当年瞧着你像是我那块双鱼佩……”
“所以你当年当着众仙说绝不娶从秉便是因着我说的那句‘不曾有龙族之佩’??”
“慕儿,我……”九珉慌忙抓住丛慕衣角,他知她气急,当年从秉心悦付九神君却被毒言拒绝,那般不留情面才让她闭关了千八百年,若非那年来访凤族在太女殿中见到了那枚双鱼半佩……
丛慕极力压制着心中翻腾的情绪支开几人,“答风隹言,你们先去与我父皇请个安吧!”
“可是……”
“去吧。”
待细风亭中只剩下丛慕与九珉,丛慕直盯着九珉,气势逼人,再无之前亲和无距的模样,“你何时与我说过那双鱼佩是龙族信物,就算太子大典往四海八荒诸神面前祭过又如何,你怎不说我还在四海八荒诸神之前祭过凤尾香,救你之时日日给你闻着,你怎不认识?”
“我错了,慕儿别生气,只求你别推了龙凤两族婚事,其他事情都依你,如何都依你,可好?”
“我万把年才初开的情窦,你就那般给我拧了,还要我嫁你?你做梦!”丛慕拂袖转身,一身怒火之下,一袭红衣如火如焰,明艳得令人心折。九珉慌忙拽住丛慕手腕,往怀中一带,双臂顺势箍紧了丛慕腰身,分毫不给逃脱的机会。
“慕儿,我错了,当年我本听闻你打听过双鱼佩,加之种种迹象我已是认定了,可你说不曾有过龙族玉佩,我便以为我认错了,怎能容忍自己那时对你动心,对给了双鱼半佩信物的女子三心二意,那番话也是为断了自己念想,不曾想……不曾想……”九珉想到千八百年来每每拜访,太女女官红摇都只言“太女尚未出关”,更是心疼。如今知晓她便是双鱼半佩那人,也是付九时相互爱慕的人,两人更是有婚约在身,他只觉得缘分已然如此深厚,再放手便要足足后悔一生的。
丛慕被九珉压制了仙力,不敌之下慢慢平静了下来,安安稳稳由着九珉搂着,“非娶不可?”
“非娶不可!”九珉双臂收紧,语气更为坚定,不容置疑。
“若我还是不肯呢?”
九珉却没了方才好说话的脾性,凑近丛慕耳畔,用着极尽低醇诱惑的嗓音说道,“婚,两族已经定下了,肯与不肯你都是要嫁我的,”九珉轻笑拍着丛慕的背,轻声诱哄,“你愁眉苦脸过来是嫁,欢天喜地过来也是嫁,况且……你不喜欢我吗,嗯?”
丛慕直觉耳畔滚烫,整颗心都跟着滚烫起来,还急促欢快得不像话,再由着他胡言乱言,她怕是要被心跳跳死了。
“松开。”
低低沉沉地嗓音更加凑近了耳畔,“那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嗯?”
“喜、欢。”女子螓首低垂,下唇微咬。
九珉听及此言,笑意越发灿烂,眉眼弯弯,眸光轻柔比之初春三月的春水都要暖融上三分。手臂收紧,似想让她也听听心中的欢喜。
“松开,仗着仙力压制着我,再顺道仗着力气大勒死我吗?”
九珉听言慌忙松了些许气力,却也不恼,如今他瞧她哪哪都顺眼极了,说啥都顺耳极了。
“我让你松手,还未成婚就这么腻歪?”
“好,成婚后再腻歪。”
九珉方一松了丛慕的禁锢,正想与心上人坐下牵牵小手喝喝小茶顺道调戏一下未来小娘子,却不想,方解了禁锢,丛慕捏了诀趁着九珉大意,方刻便出了梧桐园,只听得空中传来一句,“成个鬼婚,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九珉扶额轻笑,冲昏头了,这丫头何时是个乖巧的主,昏头了,昏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