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男人带着浓重的黑眼圈,像新手化的夜店烟熏妆,骇人又略带喜感。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摸摸那些顶着粗硬脑袋得意扎在下巴的胡子,不住地摇头。
唉,又是一夜未眠啊!
我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油亮的鼻头,随后将手指上的油腻往睡衣衣领一揩,拿起一旁的剃须刀开始刮胡子,嘴里难得哼起一首不知道什么曲调的烂歌。
刮好胡子,我摸了摸光滑的下巴,对着镜子露出满意的笑容。再瞟一眼,镜子里那头粘腻的头发跟清爽的下巴似乎有些不相称,颓然贴在头皮上,像即将腐烂的韭菜叶子。
我抬起胳膊闻了闻,一股浓郁的味道源源不断直往鼻子里钻,鼻腔似乎被扩大了,居然闻到了许多蹙眉也缓解不掉的味道。OK,又要洗澡了对吧?好像上个月才洗过的,又得洗了?做人真是麻烦呐!
打了个响指,身上的衣物便有序地挂在晾衣架上,花洒也立即喷出冰冰凉凉的水花,温柔地打湿干燥苍白的躯壳,进行一场爱与被爱的欢歌韵律。
我边哼着歌,边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完美身材,时不时摆出各种怪异的姿势,冲里面的人笑得诡怪猥琐。
二十分钟后,我穿上熨得笔挺的黑色西装神清气爽地出了门。锃亮的皮鞋在阳光下印着我帅气的脸庞,我甩甩飘逸的短发,吹着口哨大步往前。
这时,风里传来一股挥之不去的腐烂味道。我停下脚步四处张望,街对面有个女孩正偷偷打量我,我朝她看过去,她便迅速低下头。而在她的头顶,一团乌黑的气体正在聚集。
我见怪不怪,按下心头的不忍继续往前走。谁知那腐烂的味道越来越浓烈,我挥挥手,想把气味赶走,可那气味却离我越来越近。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见女孩正向我走来。也罢,她的命格也就这样,把她收了也好。我转身迅速逃跑,女孩在身后大喊着,“小哥哥,你等等……”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刺耳的刹车声盖住,紧跟其后的巨大碰撞声让我庆幸自己拥有一双大长腿,关键时候还能救命。再晚一点,估计躺在血泊里的就是我……虽然,我死不了,但现实是,死不了的才更吓人。
等身后安静下来,我将身边那抹淡淡的幽魂收入掌心,这才松口气继续往目的地走。身边有人惊叫连连,我见怪不怪,一概置之不理。
走到一个喷泉广场,看着正中的泉眼,犹豫着要不要走过去。许久未见,不知道他怎样了,还是一副麻木不仁的僵尸脸吗?她呢?还好吗?
天色渐晚,喷泉广场上的喷泉在五彩的夜灯里散发梦幻的色彩,唯有泉眼处干涩深谙,如同我荒凉了多年的眼眶。
我走进喷泉,任由肮脏的泉水淋湿刚洗过澡的身体,心中不觉一阵懊恼。早上就不该洗澡,还能省点儿水电费不是?失策了失策了,这费用得跟他讨要!
泉眼处隐隐有暗光闪过,从里面飘出湿冷的阴风,瞬间让三伏天有了寒冬的味道。我知道,那是他的气息,独一无二的死亡气息。
我闭上双眼任由那些凉意包裹全身,明显感觉有东西在触碰我的身体,依旧是那熟悉的感觉,它上蹿下跳搞得我忒不痛快。
我有些不耐烦,却又不能说话,这时候说话等于找死,那种再也不能呼吸的实实在在的“找死”。
我只得使劲摇头以示抗议,无奈那东西却不想放过我,甚至开始调戏起来。它温柔抚摸我的脸庞,一下再一下,冰冰凉凉,从眉眼至耳朵,从鼻梁至喉结,略过嘴唇时还刻意停留了一下,故意让我察觉到我正在被侵犯这个事实。
这东西,还真是死性不改!都几辈子了还惦念个没完。没让我爱上,那是你自己没本事,可怨不得我。可想想,到底也是被爱囚禁的同路人,罢了罢了,随她去吧,反正再也不会相见了。
我这任人宰割的态度反倒让它停下不安分的举动,随后听得轻轻的叹气声,凉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要是没记错,这段路是有些漫长的,每次都是睡了一大觉才到。可这次出乎意料地快,仿佛都没来及把橘子皮剥开便到了。
我被轻轻推入房内,听着他淡漠的声音在耳边回荡,这家伙,许久不见还是如此高冷,连个问候都吝啬得不行。
待身边的湿冷完全消退后我才睁开双眼,深吸一口气,将胸腔内的浊气一一吐出。
“老阎,好久不见。”
他冷哼了一声,连个正眼都不给我,一个转身,黑色长袍自然抛出一个弧度,再顺势低垂于暗红色的檀香木椅边沿。“我可不想见你。”
“兄弟,你别这样啊!”看他一脸不悦,我连忙陪上笑脸。“我老想你了,你说说,咱们都多久没见了?多久没在一起开怀畅饮了?又有多久没在一起撩妹子了?你就不怀念?”
依旧冷冷的语调,他缓缓吐出三个字,“我怀念。”
“就知道!”只是,我的笑还未来得及在脸上显露,便听见他毫不留情的转折词,“我怀念开怀畅饮,怀念撩妹的快感,可我不怀念你。”
这可把我气着了,这老顽固,怎么就过不去了呢!“老阎,你这可就没意思了。不是我吹,除了我,谁敢和您老人家一起举杯邀明月?”
“我不稀罕。”
看他不温不火又阴阳怪气的模样,我的火噌地就上来了,脱下西装“啪”地摔在他面前,粗鲁地把衬衫扯下扔到一旁,任凭纽扣散落一地,像没头苍蝇在地上骨碌碌打滚。
他低头看看滚到脚边的纽扣,终于抬起头认真与我对视,那双深邃的瞳孔里装满了无奈,“脱啊!不就是人皮吗?把碍事的裤子也脱了!你今天要是脱光了,我就答应你任何要求!”
一听这话我就来了精神,本想打一架逼他就范的,没想到居然把他唬住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完,我麻利地解开皮带把西裤脱下,扬起骄傲的头颅挑衅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像胜券在握的将军。
谁知,他只是淡淡甩出四个字,“还有一条。”目光炯炯,盯着我红色的平角裤衩。
“老阎我X你!”我气急败坏,恶狠狠地瞪着他,“非要这样吗?!”
他不吭声,低头玩弄拇指上的墨绿色扳指,扳指散发着淡淡的荧绿光芒,印在他的眸中显得异常诡异。
想到他的承诺,我咬咬牙,心一横,索性将那仅剩的遮羞布也脱下,直直朝他脸上扔过去。“老阎,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他朝半空吹了口气,红色裤衩便消失不见,连个线头都没给我剩。他嫌弃地翻翻白眼,同时用右手轻轻盖住左手扳指上那道淡淡的光芒。“说吧,又来做什么?”
说完,他饶有兴趣盯着我贼光的身体,似乎在对比着什么,眼里闪现一丝狡黠。我本想找个凳子坐下来遮挡一二,却发现是徒劳,房间里除了他和他的椅子,什么都没有。也对,以我现在的身份,也享受不了他的赐座。
我强行按下心头的怒气,转过身不再看他,两个雪球总好过一根焉了吧唧的热带水果。想着被他遮盖住的扳指,我郑重地提出了我此行的目的,“老阎,我想换她。”
只觉得冷风嗖嗖吹到面门,便见他噌地一下窜到我面前,放大的俊脸好看到让女子都嫉妒。他一改高高在上的姿态,红了眼睛死死瞪着我,恶狠狠地低吼:“为何要换!”
我淡淡一笑,“为何不换?你不是早知道我想换她吗?”
他性感的薄唇微微颤抖,鼻翼微微外扩,呼出类似十滴水的味道,让我有了病态的窒息。“老阎,你离我远点,我快不能呼吸了。”
他像受了打击,颓然转身回到他的宝座上,眼神有些飘忽。“为何非要如此……”
“好了好了别磨叽,我脱也脱了,你看也看了,羞辱够了没?还有什么招赶紧拿出来,别耽误我办事。不用我多说你也清楚,我来你这儿可不能待太久,除非你想让我真的死透。”
他像发怒的狮子王朝我吼道,“我不想让你死!从来都不想!”唾沫像点燃的仙女棒四处飞溅,很少见他如此没风度的模样,竟觉得有几分趣味。
我走过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哥们儿,先让我把衣服穿上成不?让她看见总归不太好。”
他并未答复,只是随手一挥,我的身上就多了一件墨绿色长袍,丝滑如水,触感细软。这老古董衣服要是拍卖,估计能卖很多钱。
他恢复了平静,估计是看我短发长袍配皮鞋的模样有些不爽,冷冷讽刺,“不伦不类。”
“你以为我想?”这话让我找到了宣泄口,我愤愤地吐槽这个身份带给我的种种麻烦。
“我做鬼做得好好的,本可以转世轮回,你!就是你!用红墨给我画了叉,你说你过不过分?!让我生生世世不得轮回,还得装成人在阳间给你执勤,替你修理那些不听话的孤魂野鬼。
这也就罢了,我在阳间还得晒太阳,吃那些热的烫的麻的辣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东西对咱们来说可是损阴的。我虽不会死,但半死不活也太难受了!还要洗澡洗衣服刮胡子……老子不想当人!”
“你和她都快入轮回道了,我怎能强行把你留下?给你画红叉,纯粹是醉得不知几何,不然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越说,声音越弱,到最后竟是无声颤栗。
其实我知道,这个曾经嗜酒如命的男人,因为那次失误,他才狠下心戒酒,从此滴酒不沾,还在阴间高层要员中颁布禁酒令,搞得鬼声哀戚一片。
我不得轮回,但也乐得自在,不用担心生老病死,也不用遭受轮回之苦,清楚别人的死期,预判得到灾难的到来。唯一遗憾的是,我再也不能陪她一起轮回了。
“老阎,我对她的感情你是知道的,我从阳间带回来那些非正常死亡的灵魂,足够让她从你扳指里毫发无损地出来了吧?”
他沉默不语,气氛压抑得厉害,压迫感让我的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他静静打量着扳指,发现里面的光彩越发明显,似乎也想脱离出那个小小的牢笼。
“你要想清楚,一旦她出来,你就没可能了。”
“我知道,我想得很清楚。”我满足地笑了,“谁都忌惮我的蛮横无理,人人避之不及,唯有她,懂我疼我爱我。为了我,她放弃了和家人的亲睦团和,那我放弃我的皇子之位又如何?世人不看好我们无所谓,我只求能和她白头。
她因病早逝,却为了我在阴间苦苦等候,被鬼差打得几乎魂飞魄散,只为能再和我一起走最后一程,因为我们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在一起。
我那么努力在阳间活着,势必要早日寻到九十九个九月初九意外死亡的女子魂魄来给她聚魂,我做的这些,只不过是想让她顺顺当当轮回。
老阎,咱俩的缘分也能追溯个好几万年了吧,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要不然也不会用你的宝贝扳指把她的一缕幽魂养起来。每次来接我的那个女魂也是你特意给我安排的吧?她也在你这儿待了好几百年,让她重生去吧。以后……各自安好。”
他闭上双眼,长长的睫毛微微开合,双手紧握成拳,空气中被冷气填满,没了一丝温度。身上薄薄的长袍抵挡不住这彻骨的寒意,我不禁打了个冷颤。“老阎,别生气了,快冻死我了!”
“鬼还怕冷,真是笑话!在阳间待了这么些日子就沾染这么多毛病!不是给了你许多红裤衩吗?你是不是不常穿?”
我邪魅一笑,不作解释。每条红裤衩都注入他的一丝精魂,用来维持住我的阴气。可一天一换,这不是削弱他的能力吗?冥界的各种虎视眈眈明争暗夺,我又怎能将他陷入困境之中?
我知道我迟早是要回来用九九归魂法换她的永世轮回,所以他给的红裤衩,我终是没有按他说的一天一换。
他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语气中透着不解,“你如此这般,万一不是她想要的呢?”
“哥们儿,这就要靠你了。”我看了看他手指上的扳指,满是她即将获得重生的喜悦。“你告诉她,我先走一步,让她赶紧追上。反正,下辈子……她就记不得我了。”
九九归魂法在他的守护下开启,九十九个九月初九丧命的女子魂魄纷纷聚拢在我胸口,我在众多光点中逐渐失去意识。
余光中,仿若看见了她流泪的脸庞,与当年跟着我浪迹天涯时笑靥如花的幸福模样,重叠,再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