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昔抚今

  20年的春节是一个多灾多难的春节,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也趁机在家多待了几天,多陪了几天父母。这也是十多年来我在家待的最长的一个春节。

  冷冷清清的过了几天年以后,我想满院子的玉米都晒了几个月了,应该晒好了吧!

  “爸,这些玉米应该干了吧,是不是趁着我在,把这些玉米脱了好?”我问道。

  “大过年的,你还是在家好好过几天年吧,等你走了我跟你妈慢慢脱。”显然父亲不太想让我干这些粗活,累活。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倒不如在家实实在在的做事儿。我这样想着并坚持再三,终于他们还是同意把那些玉米脱掉。

  期间,脱玉米的机子坏了几次。父亲以前本是修表匠,对修理各种机器还算在行。不过修了几次,没多久又坏了。眼看天快要黑了,就剩下不多一些,去别人家借又觉得不好意思,而且划不来。

  于是我就从父亲那里抢过扳手钳子,观察了一会儿以后我便找到症状。里面中间穿着弹簧的一根钢筋断了,导致玉米压根脱不干净。往往一根玉米进去,等从机器里出来时一半的玉米还在棒子上。

  “天马上就要黑了,不收拾好,万一夜里下雪了怎么办?”母亲焦急的喊着。

  我匆匆忙忙找来一些铁丝,不一会儿功夫就把那根断掉的钢筋从侧面给固定住了。

  试着脱了一会儿,果然好了。好像立了功一样,我心里美美的。同时不由的感叹到:哎,父亲老了,有点老眼昏花了。

  花了一整天时间,玉米脱好了。满院子金黄的玉米,堆了厚厚的一层。院子太小了,根本没法晒。

  往后的几天我们将院子里晒不下的玉米装车拉在外面的场里面,场里宽敞,阳光充足,没几天就能晒干。

  满院子,满场都是金黄的玉米,那些个饿了一冬的鸟儿可就有些眼馋了。一群一群的麻雀,一群一群的野鸽子,疯了似的往玉米上扑。

  这些个鸟儿,往往前脚赶走后脚又悄悄地飞回到了附近的树梢上。有些个胆大妄为的鸟儿甚至一下飞到玉米里一下又离开,然后又试探性的飞到玉米里,不断的挑逗父亲。每每看到六十多岁的老父亲手里拿着弹弓,再加上小石子驱赶那些个鸟儿。不知为何,我心里禁不住的想笑。

  “爸,你就别赶了。这些鸟儿能吃多少?你就放开让它们吃吧!?”我哭笑不得的说道。

  “殴嘘,殴嘘……它们吃倒吃不了多少,就是到处叼,一趟又一趟的叼。”父亲一边驱赶着鸟儿一边说道。

  或许那些个鸟儿也有嗷嗷待哺的孩子,或许它们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吧!

  父亲赶了一阵放下弹弓就去喂牛了,一会儿成群的鸟儿又来了。我拿起弹弓,接了父亲的岗。窗台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小石子,也不知父亲是从哪里捡的。

  我挑了几颗又圆又润的石子,拿在手里,顺便往弹弓里放了一颗。然后我瞄准了一群吃着正欢的鸟儿,把弹弓拉的长长的,心想非打到一只不可。

  砰……不好意思,鸟没打到,弹弓的皮筋儿被我拉断了……

  我便想着赶紧偷偷放回去吧,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

  其实,我是等父亲来骂我的,父亲已经有好久好久没骂过我了。能在家里被父亲骂上一顿,也算是一种幸福。

  我等了好几天,也没等到父亲来骂我。难道是没被发现么?然后我看了看窗台上的弹弓,结果已被父亲修好了。我试探性的问着父亲:“爸,你的弹弓好像被谁拉断了。”

  “除了你,还能有谁?”父亲似笑非笑的说道,好像他也在等我来问。

  玉米没几天就晒干了,以后也不用打鸟儿了。晒干以后我们装了整整一个下午,也没装完。

  天快黑了,父亲数了数装好的玉米,大概有八十多袋。然后大致估算了一下,有这些家里养的牛跟猪应该够吃了。剩下的明天装好卖掉吧!

  趁着天还没完全黑,我将这八十多袋玉米全拉回了家,整整齐齐的码在了放粮食的那间屋子里。

  由于累了一天我晚上睡的很实,结果一觉醒来都快中午了。本来想着等吃了午饭在装剩下的那些玉米,没想到我一起来,就看到他们把剩下的那些全装好了。三十多袋,整整齐齐的在场边竖着。

  “怎么都没叫我呀?”我问道。

  “看你睡的挺香,也就没叫你。”母亲说道。

  时至晌午,吃了午饭我们便将场里的这三十多袋玉米全部装在三轮车里。打起三轮后,我想开,而且打算坚持要开。我都三十多了,父亲依然不放心我。

  “我都是有驾照的人,你这破三轮我还开不了不成?”我愤愤不平的说道。

  “行行行,那就你开。”父亲无奈的回应道。

  在三轮车上,父亲坐在我旁边,车后面是高高的玉米。三轮车是柴油车,开上去哐啷哐啷巨响,简直是震耳欲聋。但是这巨大的响声依然盖不过父亲在旁边骂我的声音,在家里挨父亲骂的愿望在三轮上上分分钟便可实现,而且是超出预期的那种实现。

  “你好好开,别一下左一下右的。这不是闹着玩的,后面有那么多的玉米,车重着呢。”父亲扯着嗓门骂道。

  走了一路,父亲骂了一路,我依然很淡定。还笑嘻嘻的劝父亲,骂累了没,累了就歇一歇再骂。

  我虽然逞能的开着,壮着胆子开着。其实山路并不好走,坑坑洼洼不说,路旁还时不时有悬崖沟壑经过。父亲这样扯着嗓门骂我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父亲早就打听好了,附近几家收玉米的只有养鸡场收的价钱最高,别家收九毛三一斤,鸡场九毛六。

  不一会儿就到了养鸡场,那里养着几万只鸡,需要大量的玉米。为了能收到更多的玉米因此价格也稍微高些。不光价格好些,而且谁家到他那里卖一车玉米就会送一车鸡粪。

  一车的玉米全腾空了,将近三千斤,也买了将近三千元,不过未到手,打了欠条。

  算好账,那养殖场的老板便带我们父子二人来到堆满鸡粪的地方。借了两把铁锹之后,我们开始一锹一锹的往车里装。父亲一边装一边嘴里念叨着,刚才忘记了,我们的三十多个袋子跟着玉米一起全放下了。明年再装玉米,只怕会缺袋子了。我听到后,二话没说就放下铁锹去找鸡场老板了。

  “老板,你这里有袋子么?我们家还有些玉米要装,没袋子装了。”我顺手给他递了一根我过年撑面子的‘芙蓉王’。

  “你不说,我还差点儿忘了这事儿。那边靠墙有好多袋子,你随便拿。”他点着了我递给他的烟说道。

  “真的随便拿么?”我想再确定一下,便再次问道。

  “随便拿,反正放在我这里也没啥用。”他回道。

  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真的假的,还是说客气话,反正我贪婪的用尽我浑身的力气把他所有的袋子都给抱走了……

  父亲见我抱着这么多袋子,笑的合不拢嘴。“你怎么拿了人家这么多袋子?”

父亲开心的问道。

  “人家说了,随便拿,我就都抱回来咯!”  我得意的说。

  回来后,我将这些袋子放在父亲的座位下。拿起铁锹便同父亲一起装起了鸡粪。冬日里,这鸡粪冻的实实的,压根没法下锹。

  正为此抱怨时,有个年纪跟父亲一般大的老头从另一边喊道:“快过来,来这里装,这里是我下午刚出的新鲜鸡粪,软和着呢?”

  走到跟前我被那老头跟父亲打招呼的方式给吓了一跳。

  “老东西,还没死呢。我听说你翘辫子了,还想着去给你烧纸呢。”那老头一边开着电动小三轮,一边冲着父亲说道,小三轮里装满了他刚刚出的新鲜鸡粪。

  “几十年没看到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你比我大两岁都没死,我那好意思死啊。”父亲回道。

  原来他们是几十年没见的初中同学,他们如此这般“热情”的打招呼方式我倒是很少见。

  “哎呀呀,你爸当年在学校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好学生,因为家里成份不好,结果连高中都没让读了。”那老头停下车,拿起铁锹铲着车里的粪朝我说道。

  “叔叔,谁让我爷爷是地主呢。”我给了他一个尴尬而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并回道。

  “都是老掉牙的事儿了,你还提它做甚?”父亲气喘吁吁的说道,然后将铁锹里的鸡粪用力的往车上一甩。

  谁曾想,父亲力气使过了头,一坨鸡粪硬生生飞溅到我嘴里……

  “哎呀,呸,我的妈呀,呸,一点儿也不好吃。”我一边唾着嘴里的鸡粪,一边用胳膊擦拭着嘴巴狼狈不堪的说道。

  父亲跟他老同学,笑开了花,俨然一副幸灾乐祸得样子。

  夕阳渐落,落日缓缓的将我们父子的身影拉长,到后来长的不能再长。鸡粪免费,我们父子贪婪的将鸡粪装满,到后来满的不能在满。

  斜阳催赶着枝头的鸟儿归巢,也催赶着我们回家。路过往日熙熙攘攘的集市,穿过山间的小河,再上一个陡坡我们便回到家中。

  不用父亲说,我也知道还要将这满满的一车鸡粪拉到山上的地里去。不然,放上一夜第二天这些鸡粪就冻住了,不好往下卸了。

  “还是卸上一些下去吧,不然车太重了,怕是上不去那个最陡的坡。”父亲担忧的说道。

  “应该可以吧。”我见天快黑了,再耽误些功夫,只怕是越黑了,模棱两可的回道。

  不过在父亲的再三坚持下,我们还是将车上的鸡粪火急火燎的象征性的往下卸了几锹,因为天要黑了,不能在耽误太久了。

  我依然逞能的开着车,路很窄,窄到刚好走下一辆三轮车,路两旁便是田地以及雨水冲刷后的沟壑。路上向阳面的积雪早已融化,拐弯背阴处的积雪仍未融化,不规则的散落在路上。

  走了一段较缓的坡以后,有两个较陡的坡要上,父亲为减轻车的重量便跳下了车,跟在车后面。

  我看到路两旁时不时有坟墓经过,坡又比较陡,还时不时冒出几块未融化的积雪,我开始有点心有余悸了。

  “爸,你上来,你这样跟在后面很危险。”我有点害怕,也有点担心父亲,撕心裂肺的喊着。

  哐当哐当的响声太大了,父亲什么也听不到。

  提心吊胆的上了那段较陡的坡以后,我便在较缓处停了下来。天快黑了,我着实有些害怕了。

  “爸,你坐上来,你跟在后面很危险,车重不重不在一个人的重量。”父亲坐在旁边我心里有底,他跟后面我很慌。

  “我不坐,我要看看前面有没有积雪。”他从车上拿起铁锹,一瘸一拐的奋力往坡上跑去。

  父亲年轻时是个倔强的小青年,现在父亲是个倔强的小老头。他认定的事情,很难改变。这点我倒是跟他很像,我见拗不过他,只好又挂了一档龟速般的开始爬坡。

  坡过几个较陡的坡,终于要到那个最陡的坡了。父亲已经在那个最陡坡上的半中间,他看到没有积雪便打着手势让我开上来。

  左手边是一个较缓的坡,右手边是那个最陡最长的坡,我家有几块地就在那个坡上面。那个最陡最长的坡也是龙家河最陡最长的一道坡。

  我看父亲示意让我开上来,我便打了方向盘缓缓的开始上坡。父亲慌慌忙忙跑上前去看上面拐弯处看不到的地方还有没有积雪,不料父亲发现后面还有好多积雪,又示意我不要上来。

  此时我已经开到了半山坡,停不能停,向左转也来不及。看到父亲的指示,我真的慌了,但是我依然需要在这万分紧急的时刻做出最冷静最正确的选择。停不得停,拐不得拐,我只好硬着头皮往上开了。

  车缓缓的一点一点的向积雪处靠近,父亲拼命的用铁锹铲着路上的积雪,铲上一阵就慌慌忙忙去地头铲些土,撒向路面车轮要经过的地方。

  要到积雪处了,虽然父亲铲了一些,但依然还是有积雪残留。这般陡峭的坡,旁边是山水冲过的小沟。我没有退路,我必须咬牙切齿的往前开。

  车靠近积雪了,我将前轮尽量往右打,以避免路左边的积雪。行至此处,已到达陡坡的最陡处。

  由于车太重,坡又太陡,前轮已有点飘了,准确说前轮正处于要离地未离地的临界点了。只要在往前稍稍走上那么一丁点儿,前轮便吃不上力,抓不稳地面了。

  最怕的一幕发生了,在攀爬最陡的那段时,前轮不受控制的向左边滑去,刚好滑到左边的积雪里,靠在田边的田埂上。

  车熄火了,我只有拼命的踩着刹车,以防车倒退到右手边的沟里。

  “你怎么开的车,我说我开我开,你非要开。”父亲被吓坏了,父亲也被我气坏了。

  “爸,不是我的原因,我走的路线没有错。是车太重了,前轮有点不受控制自己滑过去的,前轮压根没有碰到积雪。”我委屈的解释道。

  父亲显然不相信我,叫我下来。

  “可以下来嘛,我不敢松刹车,怕车倒退掉。”我问道。

  “档位你没动嘛?”

  “没动”

  “那应该没事,档位制动住了,应该没事儿”

  我从车上下来,同父亲一起把路上的积雪清理的干干净净的,再往路上撒了厚厚一层土。

  父亲打起了车,准备又要往上开了。考过驾照的人应该知道,半坡起步是一个难点。何况这么重的车,在这么陡的路上起步就更难了,再者说前轮已经斜靠在田埂上了。

  一起步便熄火,一起步便熄火,这样来回折腾了好久,终于打火的电瓶没电了。

  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没力气用摇把摇起三轮车。因此当年买了电瓶打火的三轮车,摇把也从未带车上。

  “爸,别折腾了,歇一歇吧,兴许歇一会儿就有电了”我半蹲在路旁,无奈的看着满车的鸡粪。路旁的田间,坐落着几个坟墓,在这里已有好几十年了,也不只是谁家的。坟头几簇狗尾巴草在晚风里晃来晃去,呼呼作响。

  “你去家里把摇把拿来”

  “再试一次,如果还打不起来我就去拿”

  我是个无神论者,但此刻我希望能有神保佑我们打起车。果然,我的祈祷还是有用的,最后一次尝试终于打起了车。

  “爸,我坐上来吧,后面太重了,车头太轻了,我坐前面会好些。”我极力的争取道。

  “你不要坐,也不要在车后面推。”父亲是担心太危险,怕有什么闪失。

  父亲将油门轰到最大,一边放开刹车,一边用力踩着油门。

  霎那间车猛的往前一走,前轮彻底飘起来了,而且不断的往上升……

  眼看整个车就要向后倒去,我疯了似的赶紧跳上了车,站在了车前面。

  就在要跳上去的瞬间,脑海里浮现出种种不好的画面——如果我不站上去,父亲会被甩到沟里,或者被车砸在下面……如果我站上去很有可能跟父亲一起甩到沟里,一起被车砸到下面……

  我不知道在那样危险万分的时刻,哪儿来的勇气跳上车同父亲站在一起。我只知道哪怕我迟疑一秒钟,不,此时此刻一秒钟太久。哪怕我迟疑三分之一秒,我将懊悔终生。

  就在我跳上去的瞬间,我感觉到我们父子之间的所有不悦与隔阂,连同三轮车哐当哐当的响声瞬间全都消失了。我感觉到时间从未那么慢过,空气从未那么静过,我们父子的心也从未如此近过。

  在不到一秒钟的时间里,我们用身体与后面满车的鸡粪做着抗衡,我们静静的等待着,等待着胜利的天枰即将倾向何方。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车头悬在了半空中一动也不动。当车头一点一点的开始往下降时,我又深切的体会到时间从未静止过。终于时间连同车头,一起沉沉的砸在了地面上,也砸‘醒’了我们这对执拗的父子。

  “可把人给吓死了,我现在感觉浑身都在打颤,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父亲已被吓出了一声冷汗,被汗水浸透了的衣服包裹着他瘦弱不堪的身躯。

  “爸,我们每个人都有上不去的坡,上不去的坡我们不上了。坡就在那里,它又不会跑,我们把鸡粪倒在这里,明天再来吧!”我这样安慰着父亲,也这样安慰着自己。

  “嗯,就先倒在这里吧,明天再来。”

  “爸,我来卸吧,你在旁边歇歇。”

  “你一个人一下子哪里卸的下来。”

  卸完以后,浑身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满身的汗水夹杂着满身的鸡粪散发着浓浓的恶臭味儿。我从未感觉如此狼狈不堪过,也从未感觉如此幸福过……

  “爸,我们回家吧!”

  “嗯,回家!”

  我们将车缓缓的一点一点倒退到坡下面较为平坦宽敞的地方,掉了头便顺着坡向下滑去……

  月亮已悄悄挂在了枝头,夜出奇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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