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风崽,听奶奶说,我出生在一个大风肆虐的夜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个夜晚。
那晚风刮得很大,低矮的农舍几乎快要崩塌。房顶上干枯的茅草,在风中,旋起,吹散,又随即飘远。昏暗的油灯下,一张用石块撑起的木板床上,一个大汗淋漓的女人,正用尽全身的力气做最后的努力。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沉寂的小村庄,给这个破旧衰败的茅草屋,注入了一丝活力。男人眼底透出一丝惊喜,旋即被一层深深的忧郁覆盖。男人见是个男婴,努力向妻子挤出一丝笑容,女人仍在持续阵痛。
“哇——”又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又一个男婴……
“是双胞胎……”产婆喊道。男人的脸顿时黑了下来,两根浓眉挤到了一块,牙齿几乎在打颤……
小婴儿浑身湿哒哒,被老粗布随意裹着。两个新生命的诞生,没有给这个贫苦的家庭带来欢喜,更多的是愁苦和无奈……
男人坐在角落里,耷拉着脑袋,过了好一会,终于起身,眼神定定的看着第一个出生的婴儿:眼角一颗浅浅的黑痣。他脱下身上的破棉袄,将婴儿裹好,一眼也不敢看自己的老婆,抱起哭泣的婴孩,冲进风夜里……身后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泣声……
男人抱着怀里的婴儿,奔到村口的桥洞下。他突然停下急促的脚步,紧紧地搂着婴儿。低下头轻轻地吻了一下他额头。一滴泪瞬间从鼻尖跌落,再落到男婴的脸上。婴儿竟停止了哭泣,半睁半闭着眼,似乎在望着眼前这个落泪的男人。男人转过脸,不敢再看。慢慢蹲下身子,将婴儿放下,紧了紧他身上裹着的破棉袄,迅速起身,狂奔而去。风呼呼地刮着,身后是婴孩凄切的哭声……
远处奔来一个老奶奶,夜色中,她拐着小脚,趔趄着来到桥洞下,俯身抱起婴儿,那双老眼已被泪水蓄满。“可怜的娃呀,奶奶带你回家啊……带你回家……”她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脸上的沟壑被泪水浸润,似乎更深,更重了。这个满脸泪水的老人,便是我奶奶。
我是喝“百家奶”长大的。说是,当年连最孬的糖水都喝不上,奶奶抱着我到处讨奶喝,从村头讨到村尾。爷爷奶奶每天很忙,我每天也很忙。我忙着放羊、忙着给羊找新鲜的草、忙着和二娃子他们一起做游戏、忙着发呆、忙着数天上的星星、忙着在芦苇荡里找野鸭子,忙着捉夏夜里的萤火虫……
二娃子的爹是下放知青,村上的民办教师,他娘是村上的妇女干部。他家日子,虽不宽裕,但比同村其他人家已经好了太多,有时还能吃上白面馍馍。每回,我都被他家白面馍馍的香味给引了去。二娃子拿着香喷喷的白馍,小口小口的吃着。我便忍不住:“给俺也香一下嘴呗。”二娃子总是好小气,每回都把身子转过去,不理我。我看他吃得那么香,口水顺着喉咙流到肚子里,回到家,便哭着跟爷爷奶奶要。爷爷不吭声,低头闷闷地抽着旱烟。奶奶含着泪一把搂住我:“风崽乖,奶奶给你烤地瓜。”我突然不哭了,倒不是因为有烤地瓜,而是被奶奶的泪给镇住了。后来,二娃子吃白面馍时,我还是会过去蹭一下香味,但再也不跟奶奶哭着要了。
有年夏天,二娃子家竟来了贵客。说是城里派到村上搞勘察工作的,到底勘察啥?我也不懂。那人每天摆弄着个架子,这里看一看,那里瞅一瞅的,也不知道都看到啥了。那日,我照样被二娃子家蒸白面馍馍的香味给引了去。还没到他家屋门口,便瞅见一个人,一个女娃娃,象是从挂历里面走出来的:莲白色的肌肤,穿着一身电视里面才能瞅见的湖水蓝裙子。她安静地坐在门槛上,手里捧着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微风拂过脸颊的发丝,看起来像一朵白莲。我竟忘了白面馍馍的香味了。她突然抬头,那双大眼睛,缀满了许多小星星,深邃明亮。我忽而脸红,站在那,手不知道往哪放。
“你好,你是找二娃子的吗?”
“哦……是……是的……”
“我叫小雨,很高兴认识你。”
“我……我叫风崽”……
“小雨,白面馍馍好了,快来。”屋里传来二娃子的声音。
此刻,我的嗅觉又回来了,白面馍馍的香味,一个劲地往鼻子里钻。
“给。”小雨从屋内跑出来,手里拿着个白面馍馍。
“给……给我的?”我简直不敢信,亦不敢张开手。小雨拉起我的手,将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白面馍馍,放到我手中。看着手心踏踏实实躺着一个,白得叫人感动的馍馍时,一滴泪从眼角跌落……我捧着手心里热乎乎的白面馍馍,小心地将它放进口袋。
“你怎么流泪了?”
“哦……进了……沙子……”
“你不吃吗?”
“我现在不饿。”我吞着口水说。
“小雨……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往家飞奔。我揣着兜里热乎乎的白面馍馍,犹如揣着一块沉甸甸的金子。
“奶奶……”
“风崽回来啦。”奶奶正蹲在屋前劈柴。
我从口袋里,掏出热乎乎白白胖胖的馍馍,眼睛发亮。
“奶奶,给!白面馍馍。”
“哪来的白面馍馍?”奶奶一脸诧异。
“是二娃子家的客人给的,她叫小雨……”说起小雨,我的脸刷地一下又红了。
奶奶手扶着腰,慢慢起身。
一把搂住我:“风崽乖,奶奶不饿,风崽吃。”
“不,奶奶和风崽一起吃。”
我掰了三分之一的馍馍,就往奶奶嘴里塞。奶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泪水涌动着。
“风崽吃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留给我爷。”
奶奶搂紧我:“我的乖风崽哦……”
靠在奶奶怀里,我小口小口地舔着白面馍馍,不舍得咀嚼,这白面的香味果真香了我的嘴了。眼前不断闪现着那个白莲似的女娃……
每日我都要去二娃子家,不管他家蒸不蒸白面馍馍,和小雨也渐渐熟络起来。她有许多花花绿绿的书,她常常拿给我和二娃子看。二娃子看不了一分钟就会跑开,我倒是被那花花绿绿的书给吸引了。小雨和我一起坐在门槛上读着。我在山坡放羊时,小雨也会来。她安静的坐在那,手里捧着本书,我便会凑过去和她一块读。
芦苇荡里有条破木船,小雨最爱这木船,每回都在里面坐半天。一日见她坐在里面,下巴贴在膝盖上,眼中闪着泪光。
“小雨,你怎么了?你是想妈妈了吗?”
“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
我怔住了。
“她坐着一条小船去远方,后来船沉了……”泪水涌出来,几乎同时,我的泪也滚出来,默默地坐在她身边,微风吹过,芦花在风中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
“小雨,走,我带你找野鸭去!这芦苇荡里可藏着许多野鸭呢。”
小雨眼里终于闪出一丝亮光,微笑地应允。
我们果真在芦苇丛里发现了两只野鸭。小鸭子,灰白色的身子,眼神怯怯地,他俩头贴着头,不时地用扁扁的嘴巴,在对方身上轻轻啄一下,并发出“呱呱呱”的声音。我欲扑过去抓住一只,小雨一把拉住我,微笑地摇头。
“不要让他们分开。”
我停下自己的动作,顺从的点点头。小雨的每句话,都对我有神奇的魔力。在野外皮惯了的疯小子,竟变得安静起来。
起风了,我站在船头,张开双臂,风将我宽大破旧的衣衫撑得鼓鼓的……
“风崽……这个名字真适合你。”
“奶奶说我出生在大风天。”
“你爹娘呢?”
我放下手臂,顿了顿。“一出生,爹就把我丢在桥洞里,是奶奶把我抱回家。”身后半天没有声音,回头,小雨脸上满是泪痕。
我放羊的时候,小雨安静地坐在旁边,摘下一根青草,轻轻放在嘴里吹着,竟发出特别美的旋律,我听得入神。
“风崽,大自然的声音多美呀!”
我傻笑着点头。
“小雨……你回城后会……忘了我吗?”
小雨一脸认真地看着我:“风崽的眼角有一颗黑痣,睫毛象扇子,我不能忘的。”我们一起对着羊群傻笑。
这个夏天过得飞快,小雨要走了。临别时,二娃子家蒸了白面馍馍,让他们带在路上吃,她偷偷塞给我三个,还把那些花花绿绿的书都给了我,附在我耳边轻声说:“风崽,以后起风的时候,我就能想起你。”我呆呆地看着她,眼泪在眼眶直打转,跟在她身后撵了几里路,终是不能再送了。立在风中,木木地看着她和她爹的背影渐渐消失……
后来我要上学了,被爹娘接回身边。可一到放假,我就背着个破书包,赶上几里路去奶奶家。我依然是二娃子家的常客。
时光荏苒,芦花飘了一季又一季,山坡的羊儿换了一拨又一拨,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遇到小雨的那个夏天,虽短暂,却是我生命中最安静,最美好的时光。后来每一个被风吹过的夏天,我虽不曾再遇到小雨,但她那双缀满星星的眼睛,却时常在我眼前眨呀眨的,她坐在小船上泪眼婆娑的模样,依然会牵扯着我的心。她在暮色中离去的背影,在我心中不曾模糊,在岁月的流光里,愈发清晰。那些花花绿绿的书也一直伴着我,还有那白面馍馍的香味……
芦苇荡两岸的芦花,在秋风中摇曳,把秋意刻上心头。
终于考上大学了,我是我们村上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可爹娘一点都开心不起来。爹黑着脸闷声说:“不读了。”娘哭着求爹,爹没应声。第二日,爹瘸着腿,从村头借到村尾,去筹我的学费。那年,爹因一次意外事故摔折了腿,家中早无半毛钱。看着爹一瘸一拐全村借钱的背影,我的心揪着,眼泪无声滑落……
我胞弟成绩虽不及我,但也是班级前几名,因家里无法同时供两人上学,他只能早早辍学,这让我一直对他心生亏欠。出发那天,全村老小都站在村口送我,爷爷奶奶赶了几里路过来。奶奶一把搂住我:“我的风崽长大啰,有出息啰……”不知何时起,曾经高大的奶奶,只能够到我肩膀了,紧紧握住奶奶那双枯木似的手,紧紧地……
大学的生活丰富多彩,可与我无关。一个山村来的穷小子,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在做兼职,为了活着而努力奔波,哪有时间去感受美好而浪漫的校园生活?习惯了形单影只,风景属于别人,而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路人……
夜深人静时,喜欢写点东西,竟陆续在报刊发表了。最让我兴奋的是可以赚稿费,可以管一段时间的生活。大一之后,我几乎没管家里要过钱,稿费和兼职的收入,基本够用。因长期发表文章,不觉中,竟小有名气。每回路过中文系楼下,都能听见女生兴奋地喊:“快看!是陈风……真的是陈风……”我红着脸挺直背脊,内心伴着一丝惬喜。自卑的穷小子,唯有这种时候,才能找到一点成就感。
宿舍六个人,来自天南海北。大二时,有两个谈了恋爱,一个是徐峰,典型的北方人。另一个是上海人,文弱秀气,戴一副眼镜。另外四个都是“和尚”。有两个天天打游戏,游戏就是“女朋友”。另外一个叫张山,和我一样“穷”,谈不起恋爱。我呢,一是穷,二是并无他念。偶尔照镜子时,看见自己眼角的那颗黑痣,便会想起那个稚嫩的声音:“风崽的睫毛象扇子,眼角有一颗黑痣,小雨不能忘的。”那个给我白面馍馍的女孩,如今身在何方?可又不敢再去想……一个平凡的穷小子,和那个白莲般的女孩的距离……
终于可以吃到白面馍馍了!大学的好处,就是每日可以吃到它。这些年,对于白面馍馍的热爱丝毫未减,每回去食堂,都要打一份,那白面味道依然会香了我的嘴。
“你们听说没???师范大学中文系这届新生里,出了个绝色佳人?”张山睁大着眼,眉飞色舞。
“绝色?能有多绝?”游戏男一号,停止敲击键盘,嘴巴微张。
“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得了吧,说正经的,到底咋样?”游戏男二号也停下动作。
“身材修长,眉眼含情,气质清冷,号称冰山美人。”“长得美就算了,迎新会上吉他弹唱,一鸣惊人。听说词曲都是她原创,长得美就算了,还这么有才,他们学校这届中文系的系花非她莫属。”张山一脸的神往。
“我靠,是她呀,我上回也听一哥们说过:肥臀蜂腰、C罩杯、身材招人,气质却清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音色绝佳,一首歌唱下来,现场鸦雀无声,随后全场掌声哗哗滴。”徐峰一脸的色眯眯。
“你他妈都有女人了,还惦记别人呢。”游戏男二号不屑地怼徐峰。
“英雄难过美人关,得不到,我说说还不成吗?”徐峰朝他撇一下眼。
“你们可想知道她名字?”张山一脸得意。
“想知道更多情报的,拿烟来换,一条信息十根烟。”
“得嘞,你牛逼。”游戏男一号从抽屉取出烟盒,抽出十根递给张山。“那冰山美人叫啥名字?”
“周雨,他们学校的男生都疯了,每天在她宿舍下面喊……”
“周雨?”听到这名字,我竟愣了一下,随之低头微笑,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还有人想知道一手信息吗?”张山趁火上。
“你继续……”游戏男二号捏一捏烟盒,慢慢抽出十根烟。
“让周雨一夜成名的歌曲——我吹过你吹过的风。如今,常在他们学校广播里循环播放。这周末,咱哥几个一起去她们学校转一转呗。”张山眼睛发亮,其他几个哥们也是蠢蠢欲动。
“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我欲拒绝,内心异常忐忑,希望是她,可又害怕是她……
“陈风,你就没意思了哈,哥几个一起去热闹热闹,中午再去她经常光顾的食堂吃个饭,说不定还能遇见呢。”张山一脸兴奋,其他人也一起附和着。
“那……那好吧。”我的心一直怦怦地跳动,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
周六,微风,天蓝得透亮,云随着风轻轻移动,空气里流动着清清浅浅的花香。
“某某师范大学里的漂亮妞就是多,环肥燕瘦,各显风骚。”游戏男一号眼睛发着光。
张山的老乡,领着我们在学校里转了一圈。中午时分,又领着我们去“小食堂”。食堂里人头攒动,漂亮女孩确实不少。“你们学校的资质,比咱们学校的优胜太多。哎,还是你们学校爽……”张山一脸羡慕。哥几个也是东张西望,目不暇接。
“你们吃啥?我先去打份白面馍馍。”
“哎,你又吃馍馍呀,还没吃够呢?哥几个吃米饭配小炒,你自己慢慢享用馍馍吧。”
我起身走向白案窗口。窗口排队的人不少,看来与我同好的人不在少数。我前面一位女生,光看背影就很特别:一头乌黑的长发,如水般倾泻,一身简洁的白色连衣裙显出姣好的身段。
“陈风,我们在C座,你一会过来。”张山冲我喊。
“知道了,兄弟。”我回头应声。
隔了十秒左右,前面的女孩突然转身:莲白色的肌肤,闪着光。柔和的鹅蛋脸,如水般的眼睛里,蓄着一种特殊的韵味,不自觉的让人想多看一眼。挺而微翘的鼻子,嘴唇的弧度特别柔美,一个宛如莲花的女子。我一下子涨红了脸,竟然这样盯着一个女生看,太失礼了,连忙低下头,可又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风崽?”
我连忙抬头,竟是眼前白莲般的女孩在唤我的乳名,我呆呆地杵在那。
“我是小雨呀,你不记得我了吗?”
“小雨……是你……”我嗫嚅着,心中涌起一丝惊喜,可又下意识地退后两步……
她微笑着从碗里拿出一个白面馍馍,慢慢地放在我手心:“风崽的睫毛象扇子,眼角有颗黑痣,小雨不能忘的。”
白面馍馍的香味钻进了我鼻子,眼泪竟滚了出来,湿了眼角的黑痣……
“周雨……是周雨哎……”听到有男生在低语。
“风崽,你看,窗外起风了……”此时,风崽和周雨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树枝在微微晃动,树影在阳光下朦胧而美好,空气中流动着花香和白面馍馍的味道……
学校广播里正播放着周雨的歌《我吹过你吹过的风》:
从前从前,
你曾如此出现,
在梦里,
在心里,
重复多遍。
那个夏天,
记忆里的小船,
在风里,
在雨里,
你我遇见。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
回忆里依然清甜。
那些一起看过的老故事,
停驻心尖。
不去想,
不思量,
可你依然如花火闪现。
我吹过你吹过的风,
是不是与你相拥?
你是否在海的那一边,
与我相恋?
被风吹过的夏天,
是否再遇见?
若相逢,
可留恋?
莫彷徨,
别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