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晚上八点,路人走在黄河路南湖街道,可以看见市区警局六楼灯火通明。
会议室里,孙嘉尚、温涛和几名刑侦队队员坐在赵正义跟前。这时距离他们在四平路发现石猛的尸体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距离孙嘉尚下达破案期限还未超过24小时。
很显然,上级领导主动约谈,还是发挥了一定的威慑作用。赵正义今天下午便从交警队传回了碎尸案取得突破性进展的好消息,具体掌握了什么线索,不得而知。只是在匆忙赶回警局的路上告诉局长绝对不会令他失望。
赵正义先安排下属将死者石猛遇害的一系列照片打在了公屏上,血淋淋的场面,即使是市局局长,看了也不寒而栗。
“验尸报告已经出来了,直接死因是在碎尸后保留相对完整的头颅上发现的,他的嘴巴被塞入枪管,子弹穿过上颚,从后脑穿出。第一现场就是陈尸处,我们在自建房的墙壁上发现了子弹。”赵正义拿着激光笔有条不紊地比划着,“不过,临死之前,死者遭受到了大量的酷刑和折磨。”
孙嘉尚眉头紧锁,靠着椅背,无聊地打了声哈欠。
“死因和死者生前的遭受,我们大家早就很清楚了,不用过多的赘述。现在可是晚上八点多,我可不希望赵队长让大家加班的目的就是听你汇报这些。”他没好气的说。
“孙局,您仔细看这张头颅照片。我跟温涛法医谈过了,并且达成共识,我们认为石猛是吞枪自尽。”
温涛附和着点点头。
“什么?”孙嘉尚相当惊愕。
“没错,其实比起生前身体所承受的痛苦,死亡反而会更容易些,我想石猛如果不是真正体会到了生不如死,他绝不会如此选择。”赵正义语气沉重的说,“凶手远比我们想像中更凶残...”
众人因为这句话而大受冲击,陷入沉默。赵正义让静默填满整间会议室,才继续往下说。
“我一直以为凶手只有一个人,但我好像错了,很有可能是两人。”
“怎么说?”孙嘉尚语气不带轻蔑韵味,只想确认结果。
“孙局,这说起来主要还要得益于您亲自签署发布的悬赏令,1302号自建房碎尸案有目击证人。”
“请具体说一下。”孙嘉尚在赵正义的恭维下突然来了兴趣和精神。
“目击证人名叫牟亦凡,大学本科学历,今年31岁,没有任何犯罪前科,在...”赵正义意犹未尽地介绍着。
孙嘉尚双臂交胸,眼睛闪着光。“你是不是想告诉大家,目击证人是位良好市民,证词可靠?”他胸有成竹的打断了赵正义的话,刹那间整间会议室似乎只有局长这位唯一有有话语权的领导才最聪慧过人。
“额,这个...”赵正义挠了挠头,脸上堆满了尬笑,“其实证人是个赌徒,但我保证他不曾说谎,最多是冲着20万元的悬赏令来的...”
会议室瞬间沉寂。刑侦队的成员们呆立不动,双眼圆睁,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赵正义,唯恐局长发飙,牵连小队。只有温涛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嘉尚,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丑恶嘴脸。
“我的天啊!”孙嘉尚抓狂地说,“一个赌徒的话居然都敢信,赵大队长,你是不是想破案想疯了?”
赵正义将头埋进双手中,试着稳住情绪,不让自己爆发。他心知如果不多说20万的事,或许孙嘉尚会直接默认他的疯狂想法,毕竟此时急不可耐想要抓到凶手,给市民一个满意交代的人是局长而不是他。
“孙局,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证人没有说谎。”赵正义的头猛然抬起,表情默然。“证人提供了一组车牌号,他看见两个中年男子下车后偷偷摸摸地潜入了1302号自建房...”
“这么说,你所谓的证人并没有看见杀人的场景,只是瞟见了一辆车?”孙嘉尚惊讶的说,“这也算目击证人,亏你刑侦工作干了这么多年!”
赵正义突然觉得有股想笑的冲动,是苦笑还是嘲笑,管他呢,反正眼前的情况极度荒谬。他想不明白局长为什么会处处针对自己。
“没错,证人是只看见了一辆红色的法拉利跑车。不过我跟交警大队进行了核实,四平路某处摄像头的确抓拍到了那辆车,这就说明证人没有说谎。而且摄像头显示时间与石猛死亡的时间前后基本吻合。”赵正义说,“还有,那个车牌号我查询过了,车主为李牧,是嘉德房产公司的副总经理,也是王秋弱失踪案的爱人。难道你们不觉得巧合吗?”
“你...你不会又想跟失踪案扯上关系吧,赵正义,”孙嘉尚气得语无伦次,“实话告诉你,当初你非要跟十字路口枪击肇事案联系在一起,我就不太同意。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巧合,那么多你所谓的连环凶手。”
赵正义没有吭声,只是给下属使了个眼色,随即将另一组照片打上了投影。是李牧跟石猛在高铁站交头接耳的特写。
“我想,这张照片是我们唯一握有的直接证据,但是有这项证据就够了。证人的话我们完全可以不采纳,亦或者成不了呈堂证供,只因他是个赌徒。”赵正义讽刺地说,“但赌徒的话,却让我们穿针引线,发现了这个惊雷。”
不安的情绪在会议室里如涟漪般荡漾开来。
“李牧跟石猛居然认识,你们敢信。”赵正义因为证明自己,嗓门也自信满满地大了起来。
“认识,又代表不了什么...”温涛脸色大变,先前看热闹的心态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而显得焦灼,“说不定他们只是朋友关系,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李牧会开车去四平路。”他随即深情地看向孙嘉尚,想要得到局长的偏袒与支持。但孙嘉尚已然眉头深蹙,他自知大事不妙。
“你是怎么查到他们之间相互认识的?”孙嘉尚阴着脸问。
“当我知道车主是李牧时,我也感觉不可思议。”赵正义将手中的激光笔砰的一声扔在了会议桌上,“但冷静下来,我分析了近期发生的所有案子,全部与李牧有关。他的妻子王秋弱无故失踪,十字路口被枪击的白穆奇是他家邻居,那个跳桥自杀的女人是他第一时间报警,所以我隐隐约约觉得石猛或许跟他也有关系,于是我便重点调查李牧的行踪,终于让我在地铁站发现了这两人的关系。”
“孙局,我还是那句话,相互认识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温涛理直气壮地说。
“问题是所有案子都与此人有关,这就不好说了。”孙嘉尚若有所思地的说。
“孙局,我还有一个问题。”赵正义说,“如果李牧确实去过1302号自建房,为什么房屋内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赵队,你什么意思?”温涛气急败坏的质问道。但话音刚落,肠子都要悔青了。他很清楚自己落入了赵正义的圈套,有种不打自招的嫌疑。
赵正义确实也已经察觉出了温涛今晚的反常,最初他只是单纯的认为温涛持反对意见是为了附和、讨好局长,但经过几轮对话,他感觉并非如此。
“哈哈,温法医多想了...”赵正义一脸狐疑的盯着温涛,让人胆怵发毛,“我的意思是指犯罪嫌疑人,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懂得清除指纹、足印等痕迹,要不然怎么会逃过温法医的火眼金睛。”
温涛缓缓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一丝喜悦。不过孙嘉尚局长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再次陷入暴露的危险境地。
“真的,一点痕迹都没有检测出来?”
温涛吞了口口水,正准备回答。赵正义识趣的插嘴说:“没有,我们对检测结果核实过无数次了,对吧,温法医?”
“没,没错。的确没有留下痕迹。”
孙嘉尚口中啧了几声,反复思索:“那就这样,先安排人员对李牧暗中观察一段时间,记得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赵正义点了点头。这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局长看了看表,“那你们继续,我还有事。”
局长大步流星走开后,赵正义迅速的将下属全部打发,只留下他跟温涛。当他关上会议室的门,重新来到会议桌前,温涛正瘫坐在椅子上。
“我就长话短说吧,”赵正义说,用一只手抹了抹脸,“你是不是有事在隐瞒?”
“怎么会,反正案发现场和死者身上什么线索都没有。”温涛不耐烦的说。
“好吧,至少我们手上有颗完整的头,你有没有检查过牙齿...?”
赵正义的话被温涛打断。温涛直起身子,脸上露出被冒犯的神情,“你是指牙齿上留下的迹证?还有他的头发?脸颊上是不是有指纹?还是其他法医没想到的东西?”
赵正义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表示抱歉,又像在暗中试探。
“我们不是应该对所有可能性保持开放吗?”温涛说,“那我认为这不是连环凶杀,李牧也不是凶手。”
“妈的你想要保持多开放是你家的事,”赵正义暗自心想,站起身来,确认他的车钥匙在口袋里。“最后离开的人记得关灯。”他冷漠的说了一句,随后吹着刺耳的口哨离开了...
温涛站在窗边看着赵正义穿过停车场,他沉浸在思绪中,啪的一声合上了手中的黑色小笔记本。不知道赵正义是否相信他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的话?是否相信他对碎尸案的判断?是否相信他跟李牧私下没有任何交情?他黯然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想要通知李牧,只是号码还未完全拨出,他便意识到通话有可能会被窃听亦或者留下语音通话记录,到时自己即使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他无奈地走出会议室,故意让灯光长明,一想到这也算是对赵正义极度讨厌的一种无声反抗,他不禁苦笑一声。
温涛踉踉跄跄的来到走廊拐角,他突然发现刑侦队队员所在的办公室房门未锁,他从半掩的门缝里探入脑袋仔细观望,里面空无一人,估计这些夜猫子全部出去吃宵夜了。于是他小心谨慎地躲开办公室角落上方悬挂的高清摄像头,来到一张相对遮掩安全的办公桌前,拿起座机电话,拨通了李牧的手机。
“您好,我是李牧。”话筒里传来疲倦的声音,似乎对方今天心情也并不美丽,言语间装满了心事。
“是我,温涛。”他紧张不安地瞅着门口方向,“你去四平路见石猛的事暴露了,赵正义已经盯上了你,最近做任何事都要格外小心。”
“什么?怎么可能...”李牧惊讶的大叫一声,随后压低了声音,似乎他旁边有外人在,“不是没有留下任何迹踪吗?”
“有目击者,窥见你们进入了1302号自建房。”
李牧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他人捷足先登,他本来计划好在公共电话亭给赵正义打个匿名电话举报徐仁铭,这样他就不用两难,毕竟自己的身份没有暴露,丝毫不担心来自杀手的报复。此外,他还可以借助警察的手更好的了解徐仁铭隐藏的秘密和背后的势利。要怪,只能说天不遂人愿,现在自己反而成了徐仁铭杀人的替罪羊。李牧完全不敢相信,换句话说,不是不相信温涛的通风报信,而是不敢相信自己接下来将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
“好...我知道了。”李牧伸出一根手指颤抖着抚摸嘴角,无助地摇了摇头。“感谢你,温医生。”
挂完电话后,李牧心不在焉的回到黄思若身边。她正站在红山之巅出神地欣赏着加亚市无与伦比的夜景。吃过晚餐后,两人便商量好驱车再次来到了红山。
李牧没有忍心打扰黄思若,他同样看向远方,隔着一层薄薄雾霭眺望着这座城市。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逃跑,另一群人在追逃。有人自甘堕落,有人垂死挣扎;有人被逼选择跳桥自杀,有人被无情的子弹打破脑门;有人被毒打,被抢劫,被勒住脖子,甚至被毁尸灭迹。有人忍受饥饿、病痛、厌倦、孤独的绝望、悔恨或是恐惧,有人愤怒、暴虐、狂躁、浑身颤抖、泣不成声。这是一座并不比别处更差的城市,一座富裕、活跃、充满骄傲的城市,却也是一座迷失、垮掉、充满空虚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