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道白云峰是天险,可对于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桩子户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白云峰脚下便是洛水村,世代生活在这里的村民勤劳、质朴。不过,他们有时也会犯一些常人都会有的毛病,比如,为了一些鸡毛蒜皮同邻里争得面红耳赤。但,这都算不了什么,四面的灵山碧水滋养了洛水村人的好性情。风儿轻轻吹上一吹,那一肚子的火气与烦闷便渐渐消散了。
洛水村的一众女娃娃里,有一个叫芯儿的,生得极是清秀水灵。因名字是取花芯之意,整日这般叫着,又兼母亲每夜以五彩的故事熏陶入眠,故而,骨子里都透露几分灵气。
村里人耕种累了,看一看芯儿,便觉松快,春天的花香鸟语,藏在她的轻轻一笑里,鸟儿欢歌时,她也唱,洛水村的人的早晨都是伴着清脆的歌谣声醒来。
芯儿爱在田间行走跳跃,爱去山上玩耍,对大自然的每一种生灵满怀善意。但是不知什么时候,神灵竟忍心把忧愁带给了她。
她想去白云峰,想看看那里到底有什么别样的人间风景。母亲给她讲的故事中说到天上居仙女,能织祥云为锦,制五彩神衣。
如果真的有神仙,她们在天上待得闷了,想游戏人间,她们会去哪里?一定是白云峰,因为那是她所能想到的,最隐秘的所在,虽然村里壮年者也偶有上去采些山珍的,但都不曾入得密林深处,而似她这般的小辈,竟是一次不曾去过。
偶然一日,趁着双亲外出农忙,她拉上旭哥儿、凤姐儿一起去攀白云峰。
原是一次新奇冒险的旅程,谁知刚入密林不久,旭哥儿就杯弓蛇影起来,草木动一动,他就能想到后面有山豹、巨蟒以及一切可怕的事物。原本就是两个女孩儿,紧着他壮胆儿,这倒好,直接把凤姐儿吓得打起了退堂鼓,旭哥儿见凤姐儿不想去了,自己也乐于做护花使者,跟着一起回。
只有芯儿,还恋着她的神仙梦。推开凤姐儿拽拉着她衣角的手,“你们先回吧,我还想再往里看看。”
待旭哥儿、凤姐儿回去后,芯儿又独自一人往密林深处走了许久,竟丝毫不觉疲累。
行到一处,芯儿停了下来,穿过密林,眼前竟出现好大一块空地,且空地之上有一小坡,坡上有石阶蜿蜒而下,没想到此处竟有人烟。不对,不对,芯儿晃了晃脑袋,怎么会有人住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啊,莫不是神仙,难道阿娘故事中的神仙真的来到了凡间。
芯儿这样想着,忍不住上前一探究竟。登上石阶,一座茅屋赫然矗立在眼前。神仙也住茅屋的吗?芯儿觉得新奇又有趣,一时又注意到茅屋四周菜地、果蔬无一不全。
在阿娘的故事里,神仙都是餐风饮露的,再嘴馋不过的,也不过是使仙法变幻些食物,亲自种菜的可没有。芯儿着实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神仙,莫不是个身宽体胖的,那可不甚妙哉。
芯儿正对着菜地里一颗小红果出神,水葱般的手指拨细细拨弄着,心底暗思不知这神仙种出来的果子是个什么滋味。
正犹豫于摘是不摘,茅屋里突然走出一人,一身飘逸白衣,衬得整个人仙风道骨,但奇怪的是这人竟没有头发。神仙都是不留头发的吗?哦,想起来了,莫不是这人就是阿娘故事中所说的佛祖座下金蝉子。
芯儿正想上前行礼,谁知神仙竟朝她走来,先一步开口“你……你……你谁?”
“我叫芯儿,是洛水村的村民。”芯儿一面答着一面觉得这神仙说话的语速真是堪忧。
后来神仙又问了她许多问题,比如怎么来的,来干什么,什么时候回去之类的。但每次好好的一句话他都要说上半天,且一副腼腆又努力的模样,芯儿被他逗得不行,大胆地走到了神仙身边,“刚刚你问我那么多问题,我都一一回答你了,现在到我问了。”
神仙乖顺地点点头。
他瞧着可一点儿也不像个神仙,芯儿心下猜疑着,可仔细一想又不对,自己又没见过神仙,怎知他不像呢?
她干脆直接问出了声,“你是神仙吗?”
面前的神仙摇了摇头。
“果然不是。”因为原本里就猜测不是,故而得了这样的答案倒也不失望。反而有种正中下怀的感觉。
“那你叫什么名字?”芯儿问道。
“风。”
“风,什么风?我是问你的名字。”
“名字……风。”神仙一副很努力的样子。
芯儿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的名字叫风呀。和你说话可真有趣。”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问道“那你的姓呢,你姓什么?”
小神仙一脸懵,“姓……是什……什么?”
这问题,芯儿也被问懵了,怎么会有人不知道姓是什么?
后来他们又聊了许久,风费了很大劲才说清楚自己原来是和师傅,师弟一起住在这里的,前不久师傅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想回以前居住过的地方看看,就让师弟送他回去了,留下他看院子。
在风的描述里没有任何关于父母的讯息,只说记事起就和师傅师弟在一起,又说起师弟先天右手不灵便,芯儿便暗暗猜测,他们可能是弃婴,自小被师傅捡来收养,心下不免生出一番同情,又为刚刚听他说话发笑的事感到懊悔。
风虽久不入世,但待客却极是热情,听到芯儿肚子‘咕咕’地叫,便立马给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虽中途芯儿也偶有帮忙,实则却多属捣乱。
虽说是一桌子素菜,但风的厨艺却极是出众,芯儿摸了摸当下圆滚滚的肚子,又看了看不多时就要暗下来的天色,便同风说要回去了。
风闻言虽有不舍,却也未阻拦。飞快地拿出一个竹编的小篮子,采了一些方才的红果递给芯儿。
芯儿心下感动,却并未表露出来,不舍地冲他挥了挥手。
走出几步,又被风从后边叫住。“芯儿……芯儿不怕吗?”
芯儿回过头来,“怕什么?”
风指了指自己的眼角,那儿有一块杏子大小的红斑。
芯儿摇了摇头。“不怕。”
“师傅说,在……在他们那……那儿,不……吉利,不能……不能下山,吓……吓人。”风说得很费力,芯儿注视着他说话时的眼神,觉得那里面好像有一片幽深的湖,看起来既寂寞又哀伤。
芯儿便安慰他,“红斑没有不吉利,是一些人的心不干净。给你看我的。”说着她撸起了衣袖,雪白的臂弯上有一个蚕豆大小的黑痣,说像黑痣吧,上面的肌肤又似小豆子似的鼓着。
“是不是很难看?”
风老实地点了点头,又突然反应过来,恐是怕她伤心,慌忙摆了摆手。
芯儿浅浅一笑“没关系,你仔细看它像什么。”
风听话地仔细看起来,可他怎么也想不出那个小黑痣像什么。
还是芯儿点醒了他,“像不像枝上熟透了的桑葚。”
风恍然大悟似的兴奋起来,猛地点头,“像……好……好像。”
芯儿又走近风,“让我看看你的像什么。”
风有些不自然地躲闪。
芯儿突然狡黠一笑“哈,我想到了,像一朵花,把你衬得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两个人一起放松地笑起来。
那似乎是风那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芯儿那样突然闯入他的世界,还全然不在意他的样貌。芯儿最后那个俏皮的比喻深深地落在了他的心湖里,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待芯儿回到家里,父母已经做好了饭菜等她,她将与风的际遇原原本本地向他们说了一遍,二老倒并未当成多大的事,只为她交了新朋友而高兴。并嘱咐她不可白白受人恩惠,山上生活清苦,让她下次带些吃的用的去看他。芯儿听父母是这般意见,心中亦是开心。
后来,芯儿便时常去找风玩,每回手里都拎些东西。有时是一些肉食糕点,有时是母亲帮着做的衣裳,还有的时候是同旭哥儿、凤姐儿一同编的草蚂蚱。风倒也不做作,回回都收下,芯儿回去时,他必有一篮子的回礼。
只是有一回芯儿是空手去的,而且魂不守舍的,风问及原因。原来是家里头杀猪,她怕血腥,上他这儿避难来了。她直言猪是自小家里喂大的,杀了很可怜,而且每次都是满地的鲜血,要经过很多天才能彻底冲洗干净。
可是不多时她又忍不住沉吟“奈何猪肉何其美味,炖菜、小炒都是佳肴。”
风原想着如何安慰她,但显然食欲已在她那里占了上风,便省去好多字句。
但他还是到里屋忙活半天给她煮了杯清茶,芯儿浅浅一尝,滋味与家里的真是大有不同,明明是清水般的色泽,竟隐隐有花的香气。细尝起来竟还有一丝甜味。
芯儿喜欢极了,不禁问道“这是什么茶?”
“花……花茶”风说着走向菜地,指着篱笆边的几株蓝色小花说道“用它们煮的,放……放一点儿,少……香,多了……治病。”
芯儿似乎并不想花精力完全了解,她只是沉醉于茶好喝,风便答应她,以后她来,时时为她煮。
一来二去,芯儿上白云峰找风玩的事渐渐在村子里传开,小渠边,长辈们蹲在岸边洗衣服,他们一众小的时而帮忙,时而在后头玩,大家又不免拿他们扯起玩笑来。
“旭哥儿啊,你天天跟在芯儿屁股后头转,是不是看上人家啦。”李大娘扯起了话头。
旭哥一脸不屑,“谁说同她玩就是喜欢了。”
李大娘不依不饶,“芯儿丫头生得这样好看,你会不喜欢?”
“好看就得喜欢吗,再说我也不只是同她一个玩儿。”旭哥儿犟起嘴来。
不过,未曾想这番言辞反倒是提醒了众人。
“这倒是,平日里旭哥儿也不只是同芯儿丫头一个玩,若仔细掰扯起来啊,还是同凤丫头更亲近些,你们说是不是呀?”燕子姨也加入进来。
凤姐儿就在后头,不由地脸刷地一下红起来,旭哥儿同她暗自对望一眼,也莫不做声了。
众人方才反应过来,似是说透些什么。
芯儿母亲唯恐伤了孩子颜面,赶紧打圆场,“娃娃们都还小,脸皮薄,别紧着开玩笑。”
“还小呢,似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咱们桂香嫂啊,毛娃都怀好了。”燕子姨门意嗓门拉得老高。
一溅水花落在她的面前,“偏你多嘴,好好的玩笑引到我身上。”桂香嫂嗔怪道。
众人都跟着嬉笑起来,偏帮谁的都有。不过不一会儿,话头又回到一帮小的身上。
“唉,没有瞧上芯儿丫头啊,是旭哥儿没福气。不过,最近总听说芯儿丫头常往白云峰里跑,同里头住的一个叫风的交好,芯儿他娘,有没有这回事啊?”
芯儿母亲迟疑了一下,“就是孩子们一处玩闹,再平常不过了。”
“这可不行,芯儿他娘。”李大娘又上赶着担心起来。“孩子们正到了谈朋友的年岁,你可得好生看紧了,别随随便便叫人哄了去。”
燕子姨又打起岔来,“李大娘,你这说得什么话,什么叫人哄了去,你当芯儿丫头是傻的啊。”
李大娘慌忙解释,“我哪里是那意思,我就是瞧着芯儿欢喜,巴望她寻个好的。”
……
晨光虚弥散尽,日头愈高,众人方才渐渐归去。
芯儿母亲领着闺女一道回,一路上生出一丝牵扰。
虽说李大娘他们多半是在开玩笑,不过有些话倒真真说到了她心里。
孩子们已渐渐长大,正到了萌情的年纪,似这般日日往白云峰里跑,万一要是动了情,或者比他们想的还要过些,若是此刻已然生了情,像旭哥儿凤姐儿一般可怎好?
晚上,她挨着芯儿她爹一道商量起来。
往后几日说来也奇怪,芯儿总觉得他爹娘举止异常。一时间佯装家里头活重,让她帮着分担,实际遍寻借口,拖着不让她出门。一时间又百般向她询问关于风的事。
奈何芯儿总有办法,回回搪塞过去。
这日,芯儿又来到了白云峰,方与风一道在院子里坐下来,就见到石阶下冒出一人,竟是父亲,手里还抱一大棉被。
“爹,你怎么来了?”
芯儿父亲走到他们跟前,放下棉被,“你娘说天气渐凉,让我把这棉被送上来,好给这孩子御寒。”
“伯父伯母……有心了。”风因竟日与芯儿交谈,说话的水平已进步了许多。
反倒是芯儿的父亲一直立在他们面前,傻傻地不知打量些什么?
“爹,看啥呢?”芯儿自觉尴尬,忍不住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