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儿子八点多放学回来跟我说,“过节了。”他是在路上看到有纸烛燃烧。
这个节,和在这个节日夜里,燃起的点点火光,是智慧的古人,为我们留下的一条连接现实与梦境,肉体与灵魂的纽带。
“咱们也去烧。”我跟儿子说。
寂静无声的夜,沥青一样黏稠,把我和身边的一切紧紧包裹,缠紧,慢慢变硬。
火光扭动腰身,是孤独舞者柔软的手和腕。它试图融化,稀释这压迫我胸部,使我呼吸困难的沉沉暗夜。
据说只有打了钢印的纸才能被冥界顺利接收,油泥印的纸,终究只能化为真正的乌有。一大包金银元宝在火的手心里燃为灰烬,不知它能不能借此完成色与空,形与虚的转化。到另一个世界,成为他们进入我梦境的通行证,听说,那张通行证非常昂贵,非常消耗能量。
年龄是把通天的长梯,年幼的时候,他们在前面牵着我的手一年年往上爬。当我像他们那么老的时候,长梯的尽头已隐入云端。
于是,我的梦中总有一根缠绕着长梯向上伸展的藤。人说,该放下就放下,执着于前生,将使逝者无法安心去往来世。那么若果真有的话,来世定然是美好的么?
每个人的衰老,都是一场浩劫,自己的浩劫,家人都浩劫,精神的浩劫,肉体的浩劫。
浩劫带走的不光是他们,其实还有我们虚伪的不舍。真正的依恋能经得起多少耐心的考验?毕竟它早已随童年的远去而消逝在岁月深处。
浩劫过后,时间的沉淀终会使一切风平浪静,那沉入水底暗陬处的某些情愫,又会在水面月光浮动的夜晚,悄悄探出头来窥探,呼吸。
我们管它叫思念,是思念一个人?一段旧时光?还是某些让我们无法释怀的往事?还只是在这虚妄的尘世里,为内心空虚的自己找一个同样不真实的寄托?
都说,如果有旋风刮来,那是他们在俯身触摸我的脸颊。梦使我相信他们的存在,可为什么从来没有哪怕一缕细微的旋风,到我眼前卷动这堆在暗夜里颤抖的火苗。
我挑起一摞烧纸,纸的暗影在地面变形,扩大,浓烟从纸的缝隙里向外翻滚。吐着火星的纸焰,像憋了许久又在一瞬间获得呼吸自由的人,“呼啦啦”地伸长了火舌往高处窜。就让它化作我伸长的手臂,像我在还带着奶味的年龄,翘着脚伸出双臂拽他们的衣襟那样。
在这浩瀚的长夜,我于火光的深邃处,仔细寻找自己隐秘的情愫,思念?怀恋?怅惘?释然?还是都不是?也许我点燃这堆火,只是自私地寻求幽明间,他们可能会对我做出的某种未知的护佑,以致每次必默默念那“保佑”两字。
于是,像过去一样,每个以他们和不以他们名义所过的节,其实最后都成为了他们的负担。
如果这几两碎银换来的一点星火,真有通天法力,不知可否填补他们为此所受的折损?他们是否需要为此,在另一个世界额外付出巨大的代价?
也许他们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无怨无悔,就像我们接受得心安理得。
大锅煮滚烫的羊汤,这个节日的传统祭品。人鬼相会的日子,远走的他们,会不会沿着来时的路,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屋,端坐炕上,捧起那碗腾腾的热汤?还是只是生者,为自己终于又完成一个已成负累的人生使命而做的自我款待?
逝者本已远去,却还要在每年在这个日子,不远千里万里地回来帮我们找一个烹羊煮酒的堂皇借口。
火光终于颓萎,就像他们曾经的最后生命。在七月十五,这浓稠黑暗的夜,儿子用木棍搅起点点星火。“你要记得,每年这时候都要烧纸。”每年很长,是人一生里的每一年。
如果没有这火光的牵引,我怕自己在某一天,无法循着那条通天长梯,和他们一起,找到去时的那条西南大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