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卷二《董生》 狐女魅董生,数月后董生斃,复惑王九思,董生诉于冥府且托梦王生,及暮插香户上,女屡拔亦复插,彷徨不乐,遂欲与董生对质冥曹。临行嘱王曰:“君如不忘夙好,勿坏我皮囊也。”魂离身而去。法曹咎其不当惑人,追金丹去,复令还生。然王及家人已拨其革而悬焉。狐惨然曰:“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
失去了金丹与真身,即便修练了数百年也只剩得魂魄,孤零零的漂泊在天地之间。栖身于山林之中,远远望着村落里的灯火,日日明了又暗,日复一日,半年的时光过去了,王生的病已经彻底痊愈了。那日王宅灯笼高举,宾客盈门,欢声笑语,竟是那般热闹。
“轻轻,别看了,和我回去吧。”不知何时,姐姐曼心已经来到我的身后。自我遭难后,居无定所,修为极高的姐姐感应到我的劫,很快找到我。可我终究有些气不平,留在此地又有半年有余,迟迟不愿与她回洞府。
恩爱数月,缠绵悱恻,诚悦美而私之,何至无情至此!
世间男子皆无情,姐姐无奈地说到。多年前作为家族最先修得人形的长姐,她只身离家入世历练,再次归家时,姐姐满脸春色。她道,离村山下,许氏家的长子博学多识,腾达之时指日可待。母亲问,“他可知你的真身?”
“许公子洞悉世事,我亦不愿瞒他。他已许我百年之约,待金榜题名之日,我愿舍弃这千年金丹,换得白首之缘。”
姐姐满眼星光,像极了夜空中熠熠生辉的繁星。
母亲叹了口气,从此眼中多了分忧愁的神色。
三年后,许公子在乡试中高中解元,姐姐高兴地归家等待迎亲的礼仪仗对,七日后,锣鼓喧天,家人喜极而出,却是晴天霹雳,雷声轰隆,洞府外的是一名道士伴着数位道徒,几个抬脚吹锁呐的小厮躲得远远的。
道人举着浮尘,高喝:“尔等异类,不潜心修行,反倒入世惑生,贫道今日便替天行道。”话音刚落,众道徒便腾空而起,斗转星移摆出八卦阵,道人轻摆浮尘,落至阵中央。
顿时山崩地裂,狐族姐妹惊慌失措,四处逃散,但无形中有张大网,谁都逃不出。
一道白光闪过,洞内的母亲凌空而出,立于树枝之上,以手划弧,口念咒语,隔空对众姐妹传音:“快走!”再逃,果然便少了束缚。姐姐曼心似乎受到极大刺激,呆立在原地丝毫未动。就在那时,我忽然幻化成人形,搀住姐姐消失在丛林之中。
山间生活了数百年,我们自然知道哪里有安全的藏身之所。
半晌之后,母亲来与我们会和。她眼色平静,却满脸倦意。面对众子女的问候,她缓缓道来:“并无大碍,只是金丹受了重创。”
已失金丹,对修炼中的狐而言,便会功力尽失,且再无法永享仙寿。此刻姐姐如同醒悟过来一般,失声哭泣,“我助许生高中,他却背信弃义,欲置我与族人于死地,如今还连累了母亲。”
母亲将姐姐搂入怀中,轻声道:“许生自有才华高中,你潜入考场盗取试题却是扰乱人间规则,今日实属天谴。众人全身而退,已是天恩。切莫再生它念。”
固执的姐姐还是去了许家庄,但许家大门高悬八卦镜,围墙四周也都布下道法。姐姐终于回来了,安静异常,不再似以前活泼开朗。
不久后,母亲衰极而逝,她已经活了近千年,年数确实很大了。临行前,她将姐姐与我唤入内室,姐姐说:“今后作为长姐,你必须代替我行使保护家族的职责。”姐姐颔首。
对我道:“你年岁尚小,当日生变,情急中虽幻变人形,实则根基未稳。今后要听从长姐教诲,潜心修行。”
母亲走后,我们依照她的遗志深居浅出,潜心在山林中修行。姐姐一心向道,修为大增,家人无忧地度过了数百年。我修为有限,白天幻作人形,夜间因功力不足只得恢复狐身藏匿洞中。看着众位姐妹修得人形相继离家入世历练,我心急如焚。
无人的山林中,我经常对着溪水自影自怜。美目盼兮,巧笑嫣兮,虽非倾城倾国之色,却也是清丽脱俗。却要在深山中日日耗去,难不成真要等到白首苍苍,才能到尘世走一遭?
那日天气甚好,灿烂的阳光从林间倾泻而下,青草吐露着香气,成群的蝴蝶绕着鲜花飞舞。我不由得心情大好,轻展罗袖,翩翩起舞。
突然响起一阵掌声,不知何时一位青衣公子已悄然立于身后的树下。“姑娘长袖善舞,正不负如此春意。”
附庸风影的迂腐书生,我嗤之以鼻,冷笑道:“公子岂不知这山林中年轻女子非鬼及狐,无惧意否?”
“生又何妨,死亦何惧。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公子之坦然倒令我十分惊异。
我掩嘴而笑,“你若不惧,夜间我自去寻你。”一边向山林中跑去,途中忍不住回头,那呆子却在原地伸长了脖子,眼神一直追随着我。
“若蒙姑娘垂青,小生求之不得。”
我开兴地向姐姐描述此事,她的神色一如当年的母亲:“轻轻,你命中注定有一劫,要切记母亲的教诲。”
哼,我有些不服气,不过与世间男子说了几句话罢了。
又过了一百年,在山中日月精华的庇佑下,我终于修得正身。姐姐送我至洞口,十分不舍,“轻轻,在外若有难处,别忘了还有姐姐。”
当年也曾和我一般年轻柔弱,如今却是全家的护身符,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但我仍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担心一回头看到姐姐眼中样同不舍的泪光。
姐姐,我会回来看你的。
那年的公子,我要赴约来找你了。精通卜算的三姐替我问了一挂,她惊讶地道:“怎会如此,凡人皆有七魄,为何此公子已失一魄?”
“公子魂魄现于何处?”
“青州西鄙,董生遐思是也。”
“遐思,莫不是一直思念我?” 我嬉笑着飞身而出。
冬月薄暮,我自山林缓缓而下,迎面走来一位长者,青衣白须,精明干练,之时,长者忽道:“姑娘,自哪来回哪去,岂不更好,何苦要多生事端!”
倒有几分眼色,哼,本姑娘自有打算,用不着你来指手画脚。我拂袖对着那老者就是一阵阴风,待他躲避不及被吹了一脸的沙土时,嬉笑着飞身而起。
行不多时,我已到了董公子室外,远远地瞧见他随了另一位公子离去,与前两世的模样已有了很大差别。我尾随而行,至一院落,房中数位书生正促膝而坐,高谈阔论好不热闹,其间居然有山路上偶遇的青衣长者。
其间有人道长者医术高超,善太素脉,遂应邀王生遍诊诸客。顾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阅人多矣,脉之奇无如两君者,贵脉而有贱兆,寿脉而有促征,此非鄙人所敢知也。然而董君实甚。”
故弄玄虚,不过是要提醒董生规避于我。不过二人均以为笑迩,亦不以为意。
至董生归,已是夜半,见斋门虚掩,初有疑。入室后以手试床,惊内有卧人,及掌灯,我缓缓抬头,露出百年前初见时的清丽面容。生狂喜,好色之情竟不少于前世,时其手入内,触毛尾修然,大惧,欲遁。我执其手复探内,只得肌肤如脂。生惑解,疑我来处。
若提前世,君必无记忆。我只得叹了口气,缓缓而曰:“君不忆东邻之黄发女乎?”董生大悟,遂留我共夜。月余董君日渐消瘦,看来还是我妖气太重,但却无法舍弃这份恩爱。一日我寻了个借口未赴董君之约,实则是连夜赶回洞府寻长姐相助,难道同董君共室,没有护他之法吗?但不巧姐姐有事外出,等了一日都不见归来。我只得先返回青州,却见董生正与青衣长者密谈,长者说:“女子是狐妖,你要当心。”
董生当下大哭,再三求救:“你一定要帮我避开这个妖女。”
长者嘱咐:“再相见,你一定要力拒她,便可挽回一命了。”
果然,那夜,董生再见我,声色厉冉,无情地道:“你不要再来纠缠我了,在这样下去我就性命不保了。”
我有些不敢相信,前世那句宁可牡丹花下风流死,难道真的只是一句戏语?
我拉住公子的手,希望这只是一场幻觉。如果他真忘了前世约定,看着今生情分上,我可以放手。
但公子用力一掷,将我甩在地上。冰冷的大地也寒冷了我的心,你待我如此无情,我不过是来赴前世之约,命抵风流,是你上世对我许下的诺言!
我冷笑道:“事已至此,难道你还想活命?”
董生大惧,移入内室,请妻子相守两侧,但这又能奈我何,色绝狐女入好色之徒的梦境易如反掌。
数日后,董生吐血斗余而死。
当时,我正立在窗外静静看着这一切。鲜红的血喷洒在床边,格外刺眼。难道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结局吗?虽然他曾许我性命之约,难道就一定要用鲜血来完成这场约定吗?
青衣长者又出现了,他道:“前尘往事已了,你可归去,万不可再入世涂害他人。”
又是一副道貌岸然,让人倒胃的正义化身的形象。
若不是你三番五次扰乱,事情会到今日这地步。也许我与董生会各自安好,彼此牵挂!但你却让我们无法共存,连记忆都不复美好!
“复害他人,哟,高人若不指点,小女子都不知道接下来何去何从了。我记得当日先生诊脉,两位公子有奇脉,一位已应高人所言,不知另一位结局又如何?”我掩嘴而笑,旋身飞出,眼角却有晶莹的泪珠,洒落下来正好落在庭院的芭蕉树叶上。
不费吹灰之力,王九思便留下了美貌的陌生女子。数日后,董生的魂魄来了,他在梦中对王九思道:“那是狐女,我就是被他害死的。”并告诉他七日之夜,当著香室外。
王生醒后,对我缓缓道:“最近我精神不好,有人让我节制房事。”
连续两日,他都嘱家人插香户上,我起身扔掉,家人又悄悄地安插上去。
我问他为什么如此,他回避我的眼睛,小声道:“也许是家人担心我的身体,听从巫家的建议。”
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那一刻我感到些许心痛。凡事种种,如何瞒得过我,但他始终不言明我狐女的身份,言语举止始终不曾做绝,可见,于我,他还是念着旧情的。较之董生,已胜却无数。不过是我为泄私忿牵扯进来的无辜男子,大可不必真的置他于死地。
我叹了口气,对他说:“我确实是狐女,之前害了遐思现在又到你这来,是我的过错。但万事皆有因果,我与董遐思要去阴曹就质。你若还念旧情,就请保护好我的皮囊。”
话毕,我并灵魂出窍,直奔地府而去。
董生听完法曹的宣判,颇不敢相信。前世之约,他有过这样的许诺?即便有,保不定只是轻浮的玩笑,怎能真拿性命相博?
法曹道:“切勿多言,汝等见色而动,一切咎由自取。至于狐女,无端魅惑他人,所幸无性命之忧,今收回你的金丹,以作惩戒。”
对此,我心锐诚服,想起母亲那句“已属天恩”,是的,无端蛊惑王生是我之过,但上天还是给了我改过的机会,待我取回真身,回姐姐处再做打算。
但王宅迎接我的却是高高悬挂在门庭之上的狐狸皮革,被活活剥下,手法残忍至极。我谓王生曰:“皮囊何在?”
“我的家人不明就里,已经把它处理了。”
早在地府,我就感应到了皮毛脱身之痛,王生坐在床头大呼:“快点把她剥掉,切不可让她复活。”之前的种种顾及情谊,不过是我的臆想罢了。人待狐,如何会有真情?
但世事因果循环,若不是我心生恶念,又怎会迎来今日之灾祸?
王生病愈后的第二日,我随姐姐回到洞府,她道:“阴间法曹秉公执法,今对你网开一面,我理应前去致谢。”
三日后,姐姐归来,眉间多了欢愉豁达的神情,“轻轻,我要走了。”
原来,至法曹处,二人正欢谈间,鬼神禀报:“法务闻今日狐姑到访,正逢有庄数百年的旧案不得了,请狐姑移步。”
法曹略感为难,正欲回绝。曼心道:“无妨,愿前往,但求能为法务解忧。”
原来是许公子的魂魄。
许公子于英年病逝,却始终不肯重返人世,愿承受地府极刑,只求留住今生魂魄。他说,此生有他最不肯忘却的记忆。
曼心的狐女身份无意中被他的母亲识破,但发现于他无害后,便私下寻人传信,借公子之名请她协助参考。
果然,曼心潜入考场为他窃取试题。虽说不公子曾打开,但对狐女的情义依旧十分感激。
高中之后,他应约向母亲提出迎娶曼心,母亲问明方位嘱其耐心等待。却聘请道家私下做法,致使曼心家人无端受扰,曼心也自此杳无音讯。
得知事情原委后,他便一病不起,不多时就撒手人寰。母亲请了许多道人做法,他清晰地听见召唤,但始终不愿归去。因为一旦归去,他便只得在母亲的安排下迎娶另一位宦官女子。
他也不愿再投他世,担心在下一世失去了此生的记忆,亦担心变了容貌,若有相见之时,曼心认不出他来。
于是,哪怕日日承受鞭笞火燎极刑,他也愿在阴间继续等待。
果然,两百年后,曼心来了。
她还是当初的摸样,安静娴美。所幸,他也还是当初的容貌,只不过日日受刑,已污垢难辨。
但,没有关系!
二人执手而立,相望无言。
法务在一旁,轻叹了一口气,孽缘纠缠,终究要有了结的一天。
我感慨万千,亦不禁替姐姐感到高兴。
姐姐继续道:“许公子尚余20年阳寿,但其真身早已腐烂,今众鬼神开恩允许他入鬼市,补齐这20年人寿。我亦将随他而行。”
鬼市,是阳寿未尽之人栖身之所。但只有魂魄方得进入。
姐姐若要去,便须舍了真身与金丹。这代价也太大了,“姐姐……”我忍不住低呼。
姐姐却莞尔一笑,“法务已许我20年阴寿,能与公子相伴,今生无憾。”
她运用真气将金丹送入我的体内,然后又把我游离的魂魄逼入她的真身,她道:“轻轻,这是我赠与你的。今后,你便要代替母亲与我,照顾家族。”
姐姐走了,将真身与金丹留了下来。
因果循环,焉不知一切都是命数?
晨光羲起,伴着微弱的光芒鬼市的门缓缓打开,半月一次,只进不出。姐姐伴着许郎缓缓迈入,周遭围绕着初晨温暖柔和的光芒。有了彼此,阴冷的鬼市亦变得温暖,所以即便是再也无法回到繁华世界,嘴角却依然浮起幸福的微笑。今生能与你相伴,足矣!
我独自返回洞府,途中却不知为何信步走到当年初遇董生前世的草坪。却惊奇地发现那书生还站在那里,一如当年我逃开时回头看到的模样!
姑娘,你回来了!
看到我,公子不禁莞尔。
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见姑娘回头,料想你可能会回转,故在此等候?
你为何等我,等了多久?
未知姑娘姓芳名,斗胆一问。约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分明就是一百年的光阴!!!
我缓缓地告诉公子,自那日相遇后,我便被喝令禁止再来此地,而我真的也不曾来过。一百年后,我终于修得人形,下山去找他,他却不认识我了,因我而死后,亦曾告我于阴曹,最终两厢俱损。
随着我的描述,后世的事情逐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亦是此时才知,此处的他不过是当日情动不肯离去的一缕魂魄。
所以三姐说“咦,他还有一魄呢?”
所以,后世的他没有此生的回忆与感受?
我去找他,却不知他一直在原地等我!
终究,我们是错过了!
公子郑重地道,“姑娘,若有来世,我定当信守承诺。你我许来世之约可好?”
来世,如何会有来世,凡人的魂魄长期流落在外定会灰飞烟灭,如今已有百年,再有耽搁,恐怕此魄将不复存在。我亦结果姐姐肩上的重担,守护家族,岂能离去?
但我说,“好!”
我将公子的魂魄送入阴司,与董生的六魄重新结合。
法曹道:“再入轮回,恐往事如烟,不复存忆。”
不忆便不忆,终究我要的不是一场回忆。
你我相逢,我寻你,你等我,我们彼此牵挂,但终究错过。
但这就够了,世间琐事甚多,度过今生,又何必让来生再负重前行?
今生你是多情的公子,我是善舞的女子。
来生你若继续多情,便请上天眷顾,再赐你美貌善舞的痴情女子。
我有这份回忆,知道你曾为我守候数百年,心中的怨愤便可以消解了。
于我这就够了!
这片青草地我亦不会再来,亦不会再起为你跳过的舞蹈,从此我便是我,一个称职的狐族守卫者。
守卫家族,亦守卫姐姐与你在另一世界的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