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交付的光阴中能说的出来的,大概都是些不着边际的琐碎。”
—— 陈丹青
(一)
美东归来,明州空空荡荡冷冷清清,最初的两天气温骤降到十几摄氏度,让人条件反射似的对看起来应该还遥远的冬天产生恐惧。这两日搬家,将一件件冬天的棉衣挂进衣柜,不觉得心里一紧,仿佛就要看见了那个穿着雪地靴,裹着棉衣,顶着大雪去上课的自己。生活一下子变的简单了起来,公寓,图书馆,教学楼,以及各种餐馆,遍布在一条街的两边,从路的这头走到那头,走几个来回,仿佛便就是一天形式上的完成。有点怀念纽约的人潮拥挤与吵闹,其实想想,身在何方,都不过是一段需要去适应和开拓的找寻自我的生活。
我并无资格谈论这一座座深邃的城市,包括其中无所不在的文化和艺术;我没有资格谈论留学生,我与这个国家的相遇也只有半年,更还未深刻的感受到那些留学已久学生的生活;我唯一可以记录和叙述的,便是我自己,或者说,是我经历中流淌过的关于这个国家的人和事。它们或许浅薄,片面,短暂,但是它们切实的和我打了个照面,或者深入我心。
对于这一切,我心存感激。
(二) 是不是纽约客?
盛夏在纽约交付了一个半月的光阴。这里存在一个问题:我是不是纽约客?1949年美国作家E.B怀特在《这里是纽约》中写道:“粗略的划分纽约客会有三种形式存在,第一种纽约客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纽约的规模和人潮拥挤对于他们来说理所应当;第二种纽约客是每日的通勤者,白日里他们如蝗虫般将纽约吞噬,夜晚时分便匆匆离去;第三种纽约客是生在异乡迁徙而来的纽约客;“通勤者”给纽约无休无止的潮汐涌动,“土著民”给纽约以坚固和持久,而迁徙者给这里以激情。”
这样看来,我并算不上“纽约客”,而中国作家白先勇对于纽约客的定义,倒是和我们有更大的相关:是真的纽约客(纽约的主人),还是纽约的过客。身边的很多朋友,客人做的舒服,变想反客为主,寻求各种各样的途径,想办法留在这里;而我这样的过客,知道时光短暂,遍就也格外珍惜。
纽约曼哈顿的街道如棋盘一般,每一条街道个性分明,文化各殊,跨一条街,很有可能居民的人种骤变,倐地由白转黑,由黄转棕。这是一个地地道道地移民大都会,全世界各色地人等都汇聚于此,羼杂在这个人种的大熔炉内,很容易便消失了自我,因为纽约是一个无限大,无限深,是一个大上无情的大千世界,个人的悲欢离合,漂浮其间,如沧海一粟,转眼就被淹没了。我住在曼哈顿中城31街一个老旧的小公寓里,步行至帝国大厦只需要十分钟。出了公寓门向右拐,几条街是印度人的聚居区;而隔了一条街的32街便是亚洲人的美食聚集地韩国城。纽约游客众多,街上人潮拥挤,掺杂着各国的语言,中国游客比比皆是,当然,中餐馆也是。我偏爱“西安名吃”的米皮,油泼面和酸汤菠菜水饺,他家的酸汤味儿像极了妈妈做的味道。
曼哈顿始终人潮拥挤,人们行色匆匆,总是带着耳机将自己与世界隔离。地铁站逼仄闷热,看着漆黑不见尽头的轨道,老鼠就从你眼前跑过。因此,地铁总是成为外来客对于纽约的最大怨念。我每天加入地铁的人群,在地铁上,看得到清晨打扮整洁手里端着杯咖啡赶去上班的商务男;看得到深夜12点疲惫的睡着的少年;看得到不管多大年纪的女性凉鞋里露出的漂亮的脚指甲;看得到依偎在一起的黑人夫妇,太太不知为何始终靠着先生低声哭泣;也看得到年轻情侣的亲吻和甜蜜。曼哈顿的地铁网建在1907年,那时,我们尚在清代,十年后,俄国革命成功。
这里是时尚的大都会,无论是各大奢侈品牌还是小众潮牌,都可以在第五大道或者苏荷区寻得踪影,维秘的超模也或许就在刚才和你擦肩而过,时髦的人儿比比皆是;这里是财富的大都会,财富在这座城市里可以发挥无限的威力,有不少朋友和我说了同样的话“纽约是一个只要有钱就可以过的很舒服的地方”,他们说的是事实,至少物质生活是这样;而精神生活,则有无数的文化场所来承包。
木心先生在美国的居所在林肯中心旁,他在《哥伦比亚的倒影》里写:“我的大甥在哈佛攻读文学,问他的教授,美国的文明究竟是什么文明?教授说,山洞文明。真正的智者都躲在高楼大厦的山洞里,外面是人欲横流的物质洪水。”他说他理解的山洞,就是美国无数的博物馆,图书馆和大学。我并非懂得艺术之人,没有系统的学习过艺术史。知道纽约有一众殿堂级别的博物馆,便在成行前看了一些纪录片和书恶补,漏洞太大补不了多少,但至少不想让如此难得的机会白白流走。纽约的博物馆之多,藏品之丰富远超出我的想象。仅仅是大都会博物馆这一处,去了三次也只是勉强的将自己感兴趣的看个大概,带着语音讲解,拿着地图和书籍,看着满墙都是的毕加索,莫奈,马奈,塞尚等等一众大家的作品;摸着因为阿斯旺水坝的建立从埃及一砖一砖运过来的丹铎神庙;坐在标志着中美第一次正式文化交流的苏式庭院Astor court……有种强烈的时空交错的不真实感,充满幸福与感动。
看百老汇的音乐剧已经成为纽约游客的必备项目,每天晚上时代广场及周边的百老汇剧院区灯火辉煌;给世界人民以极高的艺术水准的享受。纪录片《成名之路》记录了中央戏剧学院07级音乐剧班的学生和百老汇的首次合作,呈现出中国音乐教学培养和美国的巨大差距,当然这也不足为奇。很幸运的在百老汇舞蹈中心上了五六节舞蹈课,总是被专业的老师和热情包容的舞者们的激情和专注所带动,全世界有很多艺术生闻名而来。看着不同教室里无论是踢踏舞,戏剧,芭蕾,还是爵士,觉得格外美好,充满力量。而林肯中心与它隔壁的大名鼎鼎的朱丽亚音乐学院,则是歌剧,交响乐,芭蕾表演的圣殿。无论何种表演一张的学生票价只需要20美元,大概是这个艺术殿堂给学生的最大福利。
纽约还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画廊,美术馆,拍卖行,音乐会,他们共同在纽约这个大都会汇聚,带着不同的源头,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概念,一同塑造着这个被成为“世界文化之都”的纽约。而对于绝大多数受众来说,“艺术”本身是狭窄单薄的,在所谓风格,手法,主义,观念背后,或许有一些也值得思考的问题:艺术何以为艺术?所谓“艺术家”是怎样的人?这些“人”在当下的文化环境众究竟是哪种角色?何以自处?
喜欢美国的著名犹太人印象派艺术家罗斯科的故事,他的艺术巅峰处在美国高楼迭起的时代,艺术越来越成为富人的玩具。他挣扎在其中,为“四季”酒店作画,最终在巨大的直立画布下操控着巨大的色彩鲜明的色块。他说:“画作的生命来自心有灵犀,在观者的双眼及感官中延展,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把他送入世界是一件危险又残酷的事情。”艺术的问题是在这个文明中建立人性价值,画布会说出画家不知道的东西,观众也发现了原先并未期待能看到的东西。
(三)
白先勇笔下的纽约客,充满着大时代背景下个人命运的变迁,过去纽约的“世界人”身后存在着很强的中西文化的不平等,时代向前发展的进程里,我们都成为了难以区隔的命运共同体,面临着共同的世界性问题,个人诉求也越来越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得到满足。
我在纽约认识的中国留学生们,大多有着很不错的家庭条件,受过良好的教育,国内国际名校毕业生比比皆是。进美国餐馆时常常会被服务员问:forhere or to go(在这吃还是带走?),这个问题更是所有留学生所面对的问题。想要拥有身份,投资移民,找工作还是和ABC结婚,没有哪一个是更加容易的选择,更不简单的是财富可以衡量的问题。我从未想过要留在美国生活下去,而在大家的经历里,看到了更加多样化的视角和一段又一段坚韧,复杂的成长历程。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的室友换了三个,结识了一些深处各种境遇中的朋友,交谈里,理解中,才会发现成长环境对于个人的影响之大,每一个决定,每一种价值背后,都是那不长也不短的二十多年生命历程的凝结。
在纽约的第二天,我坐在华盛顿广场的长椅上对着喷泉发呆,身边坐下了两个打扮时尚气质很好的中国青年男女,看起来应该是纽约大学的学生。两人声音很轻的在聊天,言语间有着抱怨的意味,一会儿男生忽然起身离开,女孩一个人呆坐着,捂着脸哭泣。这或许是再正常不过的留学生生活,他们是纽约客,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缓缓的展开,容易与不容易,快乐与不快乐,都变成每一个人的财富,刻画进我们的生命里,成为我们自己。
稍稍总结,就会发现而“父亲”这个角色,总是多次出现在我的美东之行里:第五大道年轻的白人父亲对三个漂亮孩子讲“Thefifth avenue is very important”;在大都会博物馆的快餐厅,为妻子和儿子买饭跑来跑去的中国丈夫;在华盛顿特区国家美术馆一位白人父亲面对莫奈的两幅《鲁昂大教堂》对七八岁的儿子讲解:“你看,这两幅画画的是同一个地点,但是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光线……”在波士顿公园和小伙伴偶遇一对来自云南腾冲的父子,云南大学毕业的父亲带着高一的儿子来拜访美国名校,为未来做打算。在公园里,儿子拿着厚厚的一叠介绍学校的材料,父亲看到我们是留学生模样就上来主动攀谈。第二天的傍晚时分,在麻省理工大学地铁站口,我低着头看导航,身后有汽车的鸣笛,我回过头,那位父亲开着一辆租来的车:“hello, 又见面了。”车从我面前开过,儿子坐在后座,父子二人就这样走在探索名校的路上,我看着车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有些感动。而我的父亲,无论我身在何方,始终都伴我左右。昨日搬完了新家坐在地毯上和爸爸打电话聊这一趟的心得体会,他始终都记着那些和我一同成长的伙伴们,每一个我告诉过他的名字和故事,在这个我们要面临下一步人生抉择的时刻,他为我的每一位好朋友们的发展方向而高兴;他认可,赞赏,那一群善良,努力,认真,执着的伙伴们,让我无比的感动和感激。
而我的朋友们,无论身边还是远方,新朋还是旧友,我们彼此分享喜悦与难过,共同面对迷茫与未知,一同开拓每一个自我和这个世界;给我莫大的力量和安慰。
这半年一晃而过,那天在从波士顿到明州的飞机上,我看了自己在过去八个月用中文记录下的所有的生活印迹,感情的起伏,内心感慨也坦然。平淡是生活原本的样子,我知道我所经历所有容易背后,都是有亲人为我们承担了那份不易。接受平淡,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寻自我的存在,或许是每一个人的必经之路。我看得到自己在3月6日那天记录下的舒婷的诗句:“要是没有离别和重逢,要是不敢承担欢愉与悲痛,灵魂有什么意义,还叫什么人生。”
谢谢我的爸爸妈妈,姐姐姐夫;谢谢你的爱与陪伴。
想你们。
王潇咏
2016年8月22日
于美国 明尼阿波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