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婆,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眯着眼看着电视,手指挑拨着毛线,却一语不答。
“阿婆名字叫陈美女,大家都叫她陈美女。”姑妈笑到。
或许年少时,不知美女应是面如敷粉,唇若施脂,弱柳扶风之态,所以对这个回答毫无疑惑,并且这一信就是十来年,直到再没有弄清奶奶名字的念头,直到在她的墓碑上,发现了自己曾经想要解出的答案。
二
大一的暑假前,爸爸来电话说,奶奶生病了。彼时正在异地求学,虽然心里担心却也不会太过紧张,因为近年来,她身体一直不是特别硬朗,时常要擦擦药酒,打打点滴。在她的专属房间里,也总会摆放着各式药丸。回到家后,才得知原来她已经严重到需要住院治疗了。在去医院接她回家的路上问起爸爸:“阿婆是生什么病了,现在好了吗?”一直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疾病,一次小打小闹。
“不是什么病,是阿婆老了。”
走进她的病房,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几个伯伯和姑妈都在里面。眼睛不自主地寻找她,想听她唤一句:是啊蕊回来了吗。可是找到的只有病床上枯瘦得脱了型的她。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很难相信那个精神抖擞,脾气厉害的她,居然会甘心躺在床上,任由姑妈擦洗翻弄。知道她听力已经退化很久了,伏到她的耳边,轻声说“奶奶我回了。”等了许久,她却依旧耷拉着皱巴巴的眼皮,没有任何反应。
作为最受她疼爱的孙女,除了得不到回应的失望,还有开始弥散开来的恐惧感,看着她驼得更厉害的背,喉咙间除了一阵阵无声息的哽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伯伯要抱起她,带她回家。在抱起她的时候,她的手开始慌张的想要抓住床栏,显出了激烈的抗争。或许是因为太多股势力在跟她争夺自己的控制权,所以分辨不出哪些力量是在帮助她。当她像小猫一样被伯伯抱在怀里时,我悄悄的握住她的手,希望她能知道这是亲人,希望能给她些许安全感。她反抓我的力气远比我大得多,这份力量倒给了我一份心安,或许情况并不是那么糟。直到我发现,她其实已经认不出我来了。仅仅数月的分离,短到让我还来不及思家怀乡。可是却没有算明白,这同样长度时光,对于她所能抓住的光阴来说,是多么大的价值量。
三
根据家乡的习俗,要让弥留之际的老人睡在能看见门口的地方,这样魂魄才能看清要走的路。所以把奶奶睡了多年的床垫移到了楼下,安置好窗帘被褥。不过她应该不会喜欢这个安排吧?往日家里来客人时,都会嫌吵闹,不愿意下楼。短短数日里,前来探望的子女、旧友,比过去几年来的都要多,都要频繁。来访者都会伏在她床边,“阿婆,我是xxx,我来看你来了。”看见此景,又不免落泪一番。父母曾试图安慰,不要太难过,生老病死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只是见得比较少,以后就会慢慢习惯了。可是心里却希望,永远不要习惯这种彻底的离别。
坐在她的床边,年长的女儿、媳妇们说着她的过往。说起她小时候是如何进入地主家做养女,如何受到地主养父和他小姨太的喜爱,养母如何教她打扮,与人交谈。在年轻时,如何与爷爷相识。在家道中落后,又如何与爷爷在山上男耕女织,白手起家,积累财富。战乱年间,爷爷锒铛入狱,她又是如何携家带口,逃难中国,十年期满,她又耗尽财力与心机,将爷爷从越南接出来,一家团聚。还有对她生活小事的说笑抱怨。这时候,关于她的行事作风,言谈举止,忽然清晰。因为曾经锦衣玉食,大家闺秀,所以时刻体态端正,并且对子女也有着严苛要求。即使白发苍苍,也要编起辫子,梳得整齐,玉镯耳饰,佩带齐全。因为曾经劳苦耕作,所以珍惜粮食,旧菜一热再热,直到辨认不出,原来煮的是什么。破旧衣物,缝缝补补,瓶瓶罐罐,总能有新的用途。因为受过战乱、革命的折磨,对越南,甚至对来家里做客的越南人都耿耿于怀,从不给好脸色。
我和她一样,静静的听着她们说话。时不时她会动动嘴巴,不知道是不是要补充或者辩驳什么。还会用力的用手拍打床面,或者摸索周围的枕头、被子。如果把手放进她的手中,她也会牢牢抓住。每天都会有不同的人握着她的手,感受她的力量,就像大人把手指放进婴孩手中,只不过她的力量是在消减。他们也会感受她手心脚心的温度,想知道油灯里油还能维持多久的光亮。
四
一个多星期过去,想要探望她的人,她想见的人,都已经来过她的床边。大家都沉默着等着那一刻的真正到来。最后一天里,她的温度已经退散无几,只剩孱弱呼吸。二媳妇伏在她耳边:“妈,你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我们都在这里了”。她连嘴都没能张开。傍晚只剩三儿子和三媳妇的时后,她终于决定要结束与我们的告别了。当下午再次回到家中,他们已经为她穿戴整齐。子孙媳妇,都跪在她身旁。二媳妇见我进来,带着哭腔说“啊蕊快给阿婆上香”,“娘呀,啊蕊来给你上香了,你要保佑她健健康康,保佑她读书顺顺利利。”于是压抑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顷刻爆发,不可阻挡。
他们说,阿婆的葬礼真是风光,她应该会欣慰了。孙辈们抬着她最后的归宿,九个子女相继匍匐在地上,让她的棺木阻隔与尘泥的接触,宾客拥挤了市集,直到上了灵车。他们还说,她的墓址是块风水宝地,休憩于青山之上,俯瞰这座小城与她的子孙。但是,我只知道,我们离去后,她就自己留存在这天地间了。亦如爷爷走后的十年里,清晨一杯咖啡,与电视相伴,自己在房里摸索一整天,夜里看一眼工作回来的子女,便进入漫长的睡眠。
结尾
在她走的那一年,就想完成这篇文章,希望能通过文字,让记忆保鲜,但是几次辍笔。《寻梦环游记》中说,终极死亡,是世间不再有人记得。希望在亡灵国度的亲人,也能凭借我们的记忆,延续灵魂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