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衣服作为话题,好些人是不感兴趣的。
偏偏,衣服总是成为话题,永恒的话题。
不是纠结“衣橱里永远少一件衣服”的女人,讲的那些。
不是信奉“人靠衣裳马靠鞍”的男人,讲的那些。
不是“温饱”与“小康”关于吃饱穿暖的那些。
那是啥子?
是做人总得有个样子,总会拿个啥面貌示人。
这个“样子”,或者“面貌”,除了皮肤是是白是黑之别,除了鼻梁或高或低、眼睛是黑是蓝之类的区别,除了蓄长发或是留辫子之类的人为操作,其实,主要还在着装、在衣服上。
从古诗中“绿衣黄裳”开始,文学作品中,多有通过衣服写人物肖像,展示人物形象的。
许多经典性的描写,正是让一身衣服,展示出了当时时代的样子,让人过目不忘。
比如说,写知识青年,不同时代的知识青年。
慕湘的《晋阳秋》,“七七事变”后一群革命青年救亡抗战的大戏。
看主人公郭松出场——
“这个顶多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中山服,带着一个小铺盖卷,满口外乡口音,既不像个学生,更不像个买卖人,说起话来满脸和气,也不像个衙门里混官差的。”
“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中山服”,把从事救亡运动的革命青年郭松,同学生、买卖人、官差等等区别开来,具有特定时代标志性,或说是标签功能。
可与之映衬的,是随后出场的太原县县长马宜轩——
“一个穿着整齐的柞丝绸制服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柞丝绸的衣服,而且是整齐的制服,一句就锁定了阎老西辖下官员的身份。
叶辛的《蹉跎岁月》,知青生活名著,有几个时隔几十年仍然让人印象深刻的帅哥美女。
家庭出身不好、家境困难,却做着作家梦男主人公柯碧舟,是这样出场——
“他赤脚踏在泥地上,脱下的布鞋浸在脚盆里,没想到去洗一洗。身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沾满泥巴点子的衣裤,本来计划今天脱下洗干净,也给他忘了。”
这,完全就是个落落寡欢的穷知青模样
出身干部家庭、生活条件宽裕的女知青杜见春出场,哪怕有意外遭雨的狼狈,却气场强大——
“门口站着一个个儿高高、体形颀长、虎虎有生气的姑娘。她浑身上下全被雨水打湿了,乌黑的头发水淋淋地闪着光,淡蓝色的府绸衬衣,紧贴着微微隆起的胸脯,一条草绿色的裙子,直往地下滴水,黑色的搭扣布鞋和白色的尼龙丝袜,沾满了泥浆点子,湿漉漉地巴在脚上。”
青春、健康、活力四射,衣着质地、样式既不落伍又不刻意讲究,这是积极热情的女知青形象。在“做女人挺好”潮流未起之时,更是算得标准的美女。
小偷知青肖永川的衣服,则展示着 “钢管裤”初兴,化纤面料“的确良”初初面世的时代风情——
“他穿件崭新的的确良长袖衬衣,咖啡色的包屁股长裤,裤脚露出鲜红的线裤脚管,脚上一双雪白的网球鞋,格外醒目的是还套着一双色彩艳丽的大红尼龙袜,再加上个头高大,宽肩粗腰,在人前一站,确实有股威势。”
看看,这就是上世纪70年代初期的新时代“操哥”,一身上下,都是当时衣服领域的新元素。
知青点附近的双流镇上,小偷团伙的衣着,正可以给肖永川作些补充、映衬——
“戴着墨镜的肖永川和三四个蓄尖鬓角、穿小脚裤、大翻领,招摇过市的上海知青混在一起。”
在一片灰色、蓝色的服装海洋中,抛开混混们的行为不轨,在着装方面,他们倒是算得上新潮。只要是新的好的,就往身上挂,至于是否得体,就不在考虑之中了。所以,这显然属于那种游手好闲的、格调低下的混混。
最近一、二十年的知青呢?
阿毛的《夏天结束了》,讲的几个当代读书人,或者可叫当代知青,恋爱、婚姻、家庭、事业,种种生活追求故事,都有。对这些人,写衣服是极少的了——不是人物穿得少,是写得少。
衣服,基本上就是忙乱匆匆的生活画面中,主人公身上一个符号,一个标签,基本上不具体描述,基本上没有一身上下全套衣服的描写。但是这个标签,让人一下子就抓住人物的身份,让人一下子就回想到世纪末种种市井风情——这照样在说明,衣服,就是时代的一个样子。
比如主人公吴守之,我们只看到他的“西装外套”,外加“那条淡蓝色的领带”。
另一个人物杨富贵,我们则只看到他的“西装革履”。
另另外一个角色赵小明,谈恋爱,只看见他“矮胖的身体,得体地套着一身浅灰色西装,白色的衬衫领上,紧紧地系着一根红色领带,使本来就短促的脖子几乎消失不见,而脸上潮红的粉刺却更加突兀。”
再有一个,“化了艳妆身着白色婚纱的宋健梅”,就算是结婚这种场合,也只是看到“身着白色婚纱”。
看起来,衣服不多,但是,这些衣服很重要。
不同场合,有不同的衣服来配搭“得体”。
何时着“正装”,何时穿“休闲装”、“运动装”,何时又是啥“晚礼服”之类,普罗大众没有弄明白的必要。不过穿衣服分场合,怎么弄得体,道理是人人晓得的。木兰从军回家,“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正是此理。
不同职业、身份的人,约定俗成有不同衣服来配搭。放牛娃王冕成了画家,书画上见了峨冠博带、长衫大氅的古人衣冠,自己就觉得对胃口,自己就照做照穿了来招摇过市。读书人孔乙己穷困潦倒至一无所有,那一身破破烂烂的长衫,却是终不愿换作下力人的短打。
衣服连通社会地位,古今中外皆然。美国保罗.福塞尔有本《格调:社会等级与生活品味》,大篇幅详细叙述了衣着与个人生活品味、社会地位之间,自然而然显露出来的种种关联。包括衣服穿几层,衣服颜色、质地、“易读性(衣服标签、图文等信息展示)”、整洁性等,无不传递着人的身份信息。
衣服是生活必需品,同时是社会产品,反映一定的社会属性,自不足怪。
不同的生产力水平,会决定着、或者说是体现在衣服的样子。
先民以木叶草裙蔽体,一如“干部干部,穿的尼龙裤,前面‘日本产’,后头是‘尿素’”,都是生产力水平使然。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的时代,只能是葛麻衣服占主体。化工产业兴起之前,今天大行其道的化纤衣服自然不见踪影。纺织工业不到高度发达,工艺繁复得叫不出名目的什么精纺棉之类,人们恐怕想象都想象不出来。
同样,不同的生活环境、社会环境,创作不同的衣服。
游牧地区要求骑射之便,自然会有更多轻便的短装劲装。濒海临湖地区,常常水上作业,斯文人士的长袍马褂,就不可能大范围通行。丝麻富集之地,显然不可能都穿皮袍革履。崇尚裹足的女子,多半也穿不了什么劲装短打,更勿论产生今天所谓“热裤”“露脐衫”。
当然,行事做派、时代作风,也体现在衣服上。
尚空谈、讲从容的魏晋风度,在宽袍大袖的衣服上可见一斑。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励精图治的改革进取精神跃然而出。改革开放初期,党和国家领导人带头穿西装,打破了中山装、列宁服一统天下的局面,实际上,是直观地带起阵阵强劲的改革开放时代新风。上世纪80年代,曾经让许多人不习惯、不适应的所谓“奇装异服”,换个角度看,未尝不是思想解放的一种直观体现。
从排斥“奇装异服”,到人人争奇斗艳,似乎不经意间就完成了这个过程。当年视时装模特表演如洪水猛兽的人们,不晓得是从啥时候起,便亦步亦趋地跟风模特脚步,进入了穿衣服讲样式、讲品牌的行列。心路历程已如过眼云烟,生活的质变、思想的跨越、精神的提升,则有似“轻舟已过万重山”。
不是吗?男人穿短穿少“凉起超”,女人紧遮密裹不漏光,那是历久弥坚的老传统了。曾几何时,女孩穿一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也可以掀起一番波澜。可是眨眼间,这种传统习惯一下子就整体打了个对调。放眼大街小巷,穿着“露透色”的女子,如“穿花峡蝶深深现”,习惯了率性随意的男子汉们,却是大热天也得西装革履捂着,“小荷才露尖尖角”。
这仅仅是穿着习惯的改变吗?甚至,仅仅是着装审美观的改变吗?无疑,对生活的认识、对生活理念生活品质的把握、个性的诉求、“样子”的追求,早不复吴下阿蒙矣。
多民族的华夏,东西南北中,从古到今,林林总总的服饰,本来就不可胜数。改革开放后,从温饱到小康,衣服的功能从保暖转移到扮靓,不说种种国际品牌充斥市场,单是作为服装产业大国国产服装,就已经花样百出让人眼花缭乱了。
当今,人们穿衣服,有了太多太多的选择空间;文学作品要写衣服,更面临一个新难题:什么样的衣服,可以体现当今的时代特色?
估计,没人能对这个时代花样百出的服饰,弄得出个准确的工笔细描。
这,也是时代的产物,算是时代映射在衣服上的标签。
(图片来自《蹉跎岁月》《晋阳秋》剧照及《格调》插图/华为手机锁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