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我的故乡在南方以南的一个小县城,那里的三月烟雨飘摇,时光显得特别漫长。
黄昏时刻雨便停了下来,窗外的人们匆匆忙忙。阴雨后的雾气并没有散去,而是萦绕在屋顶,树梢。走出门可以闻到潮湿的味道。纵横交错的电线上会有几只麻雀在抖动羽毛,地上的垃圾袋里装满了雨水。
天晴的时候,浩浩汤汤的夕阳,从海中央坠下。血色的霞光印染着云层,铺在海面上。海浪一波波的袭来,暗蓝的海面红彤彤的翻滚起来。
(一)
五岁那年,我跟欧阳在他们家的米店玩藏东西,把一个小玻璃球在装满米的缸里挖个洞藏起来,让对方去找,谁最先找到对方的玻璃球就算赢。
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他的玻璃球,米撒了一地还是找不到。欧阳把脸都埋在米缸里,很快就能找到我的玻璃球。
他从米堆里爬出来,鼻孔里甩出两条鼻涕都沾满了米粒,傻乎乎的朝我笑着说:“我赢了,卖鱼妹,我赢了!”
他正得意忘形,我们听到门外有人喊:“臭小子,你又糟蹋米粒子。看我不收拾你。”
喊话的是欧阳的父亲。
我们站在米缸上往窗外跳,还是被逮住了。欧阳被父亲从耳朵上拎起,嗷嗷大叫。我就乘着这会儿跑回家。身后传来欧阳杀猪声般的哭叫声。
欧阳家是开米店的,在那条古老的街道上独树一帜。别人家都是卖衣服,卖小玩意儿,他们家一直卖米。在我们那个小地方,虽说粮食都能自给自足,但谁还没有个不时之需呢?也就是每年开春贮备的粮食不够,还差那么一两个月才能熬到稻谷收割,大家都来米店扛上一两包米回去,账先赊着,收割稻谷卖了钱再还回来。所以他们家的生意还不错,足够养活他们一家人。
(二)
我与欧阳一直从小学读书到高中。高三的时候,他喜欢隔壁班那个学习不错,长相不错的韩琴。每次见到人家,都像一怂包一样跟在后面。
“你他妈老跟着我干哈,信不信我削你。”女孩一口的东北腔。在别人的眼里这样有些粗鲁,而在欧阳的眼里这是豪爽,不像别的女孩子一样娇羞羞。
在赵本山的小品风生水起的时候,对我们那里说话都不卷舌的人来说,东北腔似乎更加的与众不同。而韩琴就是学东北腔那玩意儿的先行者。当时我就纳闷,为何欧阳偏偏喜欢说东北腔的韩琴,而不是学港台腔的我呢?
“是是是,你削我我乐意。”欧阳一脸赖皮的跟着,笑着答到。
韩琴说:“欧子,别他妈老是这么怂包,有本事好好读书。”
欧阳说:“是是是,小琴说得对。好好读书天天向上。”
韩琴说:“欧子,他妈的隔壁班那个黄毛欺负我,你说咋整。”
欧阳咬着牙,恶狠狠的说:“他妈的,敢欺负到小琴的头上来,看我不削了他的黄毛,让他变成没毛。”
韩琴笑着说:“欧子,瞧你那没文化的样儿。你警告他别来我们班瞅我,再瞅瞅,信不信我削了他。”
欧阳:“是是是,我这就去警告这鳖孙儿,他再骚扰你,我削了他。”
韩琴说:“滚滚滚,看你这没出息样儿我就来气!”
事儿并没有这么过去。傍晚放学,欧阳把书包扔给我,带着马子与黑猪去找黄毛。我紧跟着他们去到学校外面的小树林。看到他们几个扭打在一起,黄毛人高马大也敌不过欧阳他们三人的围攻。尘土飞扬里,黄毛被马子与黑猪压住,欧阳手拿着剪刀,把黄毛的头发一茬一茬的剪了下来。黄毛捧着自己的黄毛望着欧阳他们远去的背影狠狠的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三)
小镇的时光总是那么的闲暇,人们还是慢悠悠的在镇上的街道上走着。我还来不及想起那些下雨的天气,欧阳就牵着韩琴的手穿过码头,来到我家的鱼排上。
“喂,卖鱼妹,给我来两斤新鲜的带鱼。”欧阳像个傻逼的对我笑。
“你丫的再喊我卖鱼妹,我就告诉韩琴是我帮你写的那些情书的。”
“你说啥玩意儿,卖鱼妹,那些情书是你写的?”韩琴狠狠的用眼光剜我。
韩琴身后的欧阳一个劲儿的对我摆手,叫我别说。
“开玩笑的,我才写不出那玩意儿呢。”我也用东北腔回韩琴。
无数个夜里,我在昏黄的灯下替欧阳写下一封封情书。别看韩琴一女汉子,但她对情书也是爱不释手啊。或许,每个女孩对情书与玫瑰花都有着一种特别的情愫吧。尤其是当韩琴得知欧阳把黄毛的头发剪得七零八碎以后,笑的花枝招展的她,似乎对欧阳还有欧阳的情书更加的喜欢了。
不知道是爱情的力量还是害怕韩琴嫌弃自己没文化,欧阳不再逃课,偶尔还会给我买糖果让我教他如何把作文写好,他说即使是个学渣也要当个有文化的学渣。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差点喷饭。
因为欧阳歌唱得不错,还会玩弄两下吉他,在我们学校的文艺晚会上,他抱着吉他弹唱一首歌曲。时隔多年,我依然记得那首歌。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
一手拿着命运,
在寻找自己的香。”
回忆仿佛逆着时光沿着一条条未被改过的街道,缓缓的向我走来,那个头也不回的少年,那个倔强的欧阳他始终都在。
“爱人你可感到明天已经来临,
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
我会洗干净头发爬上桅杆,
撑起我们葡萄枝嫩叶般的家。”
这首歌明明唱着我和你,怎么变成了你与韩琴呢?你是米店的小当家,我是鱼排的卖鱼妹啊!
你看啊,码头上停着我们的船,一艘艘新的旧的,木制的铁铸的小船。
你爸与我爸是多年老友,常在一起就着咸鱼喝酒聊天:“以后我们两家联姻,那样就成了鱼米亲家,往后的吃穿都不用愁了。”
“那个小子还是不错哩,可以当我卖鱼家的女婿。”
“你们家姑娘也不错啊,会卖鱼还特别勤快。”
······
昏黄的街灯下,他们在你家米店外搭起的小桌上喝酒。年月依稀,他们聊天的内容我几乎都忘了,但那句鱼米亲家却深深的记在我的心里。
(四)
遥远的六月终于还是来临。高考以后,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卖鱼妹,来镇上卖鱼的时候,记得来我家。”
“去你家干嘛,又要让我白白送你新鲜的海鱼?”后面跟着一连串愤怒的表情。
“我给你苹果吃。”跟着是一串白眼的扣扣表情。
“几个苹果就想拿鱼啊,你还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敲打的扣扣表情紧接的过去。
“来我家避暑啊,你呆在海港码头,早晚被晒得跟科比一样。”
“科比多帅啊!”
“我是说像科比一样黑。”
“你丫的嘴里吐不出象牙。”
成绩出来以后,我去了武汉,韩琴去了上海,你去了北京。成绩好又漂亮的韩琴,去大学的第一个月就把你给甩了。我在心里想,繁盛的上海,总有一些人向往也有一些人抵触。比如韩琴,比如你。
我从遥远的海南来到武汉,带着一身的乡土气息还有隐约的海腥味来到这个大城市。站在长江大桥上望着江上的船,汽笛闷沉,不如海港码头的响亮。
我也在武汉的各个角落寻找南方的痕迹,始终没有找到记忆中的东西。
火车一节节的车厢被拆开运上船,然后再连接好,火车在船上驶过琼州海峡。轰隆隆的声响中,我坐在你的旁边,轻声的说了我喜欢你。
你说:“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我说:“没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出岛,好紧张又好兴奋。”
你说:“卖鱼妹,别动不动就跟别人说你家是卖鱼的。”
你说:“卖鱼妹,到了武汉就换了这身衣服,有些鱼腥味。”
我从未坐过26小时的火车,窗外的景色从海洋变成山地然后是平原。陌生的地方让人更加的依赖从前。
刘同在《谁的青春不迷茫》里面写到:“如果我爱谁,我们一定会乘着火车去很远的地方,一路都是风景,包括思考时呈现出来的风影。”
那么,我们第一次出省,这样是不是乘着火车去很远的地方。
你在武昌火车站下车,然后乘上火车去往北京。在来来往往的旅客里,我望着你踏上月台,那个背影发着光。
你渐渐消失,我发现我找不到你。脑海里却突然想起鱼米亲家这句话来。
(五)
决定去北京找你,是在大二下学期的三月份。
坐在北上的火车里,窗外下起了大雨。大雨没有预兆的来,啪啪的敲打着车窗。车厢里小孩子的哭声,大人打牌的闹声,乘务员叫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我的眼看到车厢里也在下雨,困兽一般的人们好似在挣脱某一个宿命,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
我想起三月的南方来,这时候的阴雨萦绕在低矮的米店上,或随意的飘洒在破旧的鱼排上。
下雨的街上没人买米,人们匆匆的撑着伞提着鱼回家去。
在北京西站的出口处,人头攒动。我再次发现我找不到你,你的学校,你的人都找不到。
我想起昨晚在火车上遇到的那几个人。那个一晚上都在哭泣的女孩,在我给她递上一张纸的时候,她红着眼眶问我,你有烟么?
旁边的一个男生递上一根烟,帮她点上,然后自己也点上一根。他问我来不来一根?我接过烟没有说话。
他问:“你为什么哭泣。”
她低着头:“我今天才跟男朋友分手,一气之下就买上票来北京。”
“哦,哦!”他说。
烟雾缭绕里,女孩的眼睛迷离失落,眼里有雾气。这也是一个心里下着雨的姑娘。我在心里想。男生不动声色的抽着烟,在我看向他的时候他也看着我。
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男生是在酒吧乐队的主唱,因为面临毕业乐队解散,大家各自出走。在出发前的那晚,兄弟间因为某些事而大打出手。谁都曾为了音乐梦想不屈服,不妥协,却被毕业这一小事打败。赚钱,买房,结婚是以后他们的大事,音乐变成了所有大事之后的小事。
“你看,我除了背上的那把吉他,真的就是一无所有了。”他捻掉烟头,黯自说到。
女孩说:“很酷,也很苦,你要加油。”
我握着手中的烟,在心里说,加油。
以前,在欧阳会谈吉他唱歌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会唱歌,会弹吉他,会打篮球的男生都很帅,并不是他们外表有多帅,而是他们那个倔强的灵魂让人着迷。
欧阳,我站在北京西站外的天桥上,看着三月里有些微凉的北京,说了一句:“北京的三月不下雨,你还习惯么?”
(六)
从北京回来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欧阳。他留在北京找工作,过年过节也没有回家。他总是发短信告诉我:“放假回家记得去帮老欧卖米,别老是挂念着你家的鱼。”
“哥给你介绍个帅哥,别老是单着。都大三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
“卖鱼妹,你要好好的找个男朋友,好好谈一场恋爱哦。”
“滚,滚,滚,谁说我没男朋友的。话说,你什么时候成了我哥。”我忍无可忍的回复了一毛钱一条的短信给他。
从北京回来以后,我交了一个男朋友。在某个失眠的夜里,我睁着眼睛想到了欧阳。我失去了最好的青春,现在,我连最好的童年,大人们无心插柳柳成荫的鱼米亲家这个称呼也要失去。
今年,我大四,依然留在武汉,欧阳,在北京。我们之间相差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车程,五个多小时的动车车程,两个小时的飞机路程。而心里,不知道差了多少距离。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何时才能与你共唱一曲?
(七)
一年前,我在阳朔的清吧里听到不知名的歌者唱着民谣。从老狼,到朴树,再到宋冬野。声音平静,沧桑。他在轻轻的低诉。
今年的《中国好声音》里那英组的张磊,把《南山南》 、《虎口脱险》唱得直入人心。
就像置身在阴雨里,清凉的思绪拥着沉默往心口砸来。又像把一个又一个故事娓娓道来,让人一直想听下去。
我想,这就是民谣的魅力。
“你好,能请你喝一杯么?”递上一瓶青岛我问他。
“我说,你一小姑娘还真慷慨,说请我喝一杯怎么就给我一瓶。”他抽着烟望着我。
“你会唱《米店》这首歌么?”仰起头干完杯中的酒,被呛得难受。绿色的酒瓶上映着我模糊的脸。我红着脸问他。
“也许会,也许不会。”他说。他始终平静,始终有味道。
眼前这个男人,让我想起欧阳,想起多年前他抱着吉他唱歌的样子。让我想起那个北漂的乐队主唱说出,我除了背上的那把吉他,真的就是一无所有时决绝的脸。
也许明天,他们或许明白,也或许不明白所谓的梦想是什么样子吧。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
你坐在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
一手拿着命运,
在寻找自己的香
······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问过他:
“你去哪儿?”
欧阳头也不回的走进雨里,背影消瘦。
他的脚步踏着水洼,走过长长的街道,时光就化成了烟。
我的眼里下着雨,记忆下着雨,与欧阳走过的每一条街道都在下雨。
作者:符婉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