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明嘉靖三十四年(公元1555年),王阳明的门人钱德洪于安徽宁国水西精舍刊刻《传习续录》(在此之前,钱的同年曾才汉已先于湖北荆州刊刻了《遗言》,钱在此基础上进行删定而定《传习续录》刻本)。此刻本即今本之下卷。次年,钱德洪统前三录付黄梅尹张君刻于湖北蕲春的崇正书院,分上、中、下三卷,《传习录》始成规模。
陈九川①录【1】
【原文】
正德乙亥 ,九川①初见先生于龙江。先生与甘泉②先生论格物之说。甘泉持旧说。先生曰:“是求之于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旧说之是。先生又论尽心一章③ ,九川一闻却遂无疑。
后家居,复以格物遗质。先生答云:“但能实地用功,久当自释。”山间乃自录《大学》旧本读之,觉朱子格物之说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为物 ,物字未明。
己卯归自京师,再见先生于洪都④。先生兵务倥偬,乘隙讲授,首问:“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体验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诚意’。自‘明明德于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诚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后又体验,觉得意之诚伪,必先知觉乃可,以颜子‘有不善未尝知之,知之未尝复行’ 为证,豁然若无疑,却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来,吾心之灵何有不知意之善恶?只是物欲蔽了,须格去物欲,始能如颜子未尝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颠倒,与‘诚意’不成片段。后问希颜 ⑤。 希颜曰:‘先生谓格物致知是诚意功夫,极好。’九川曰:‘如何是诚意功夫?’希颜令再思体看。九川终不悟,请问。”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惟浚所举颜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与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视、听、言、动?心欲视、听、言、动,无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无心则无身,无身则无心。但指其充塞处言之谓之身,指其主宰处言之谓之心,指心之发动处谓之意,指意之灵明处谓之知,指意之涉着处谓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悬空的,必着事物,故欲诚意,则随意所在某事而格之,去其人欲而归于理,则良知之在此事者,无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诚意的工夫。”
九川乃释然,破数年之疑。
又问:“甘泉近亦信用《大学》古本,谓格物犹言造道 ⑥ ,又谓穷理如穷其巢穴之穷,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随处体认天理 。似与先生之说渐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转得来。当时与说‘亲民’字不须改,他亦不信。今论‘格物’亦近,但不须换‘物’字作‘理’字,只还他一‘物’字便是。”
后有人问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曰:“《中庸》曰‘不诚无物’ ⑦ ,程子曰:‘物来顺应’ ,又如‘物各付物’ 、‘胸中无物’⑧ 之类,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注释]
①九川:即陈九川(1494—1562)字惟浚,号明水,江西临川人,正德九年(1514年)进士,授太常博士。其崇尚理学,曾拜王守仁为师,是江右王门的代表人物。
②甘泉:湛若水(1466~1560),字元明,号甘泉,广西增城人。历任礼部、吏部、兵部尚书。王阳明同时代的大儒,弟子甚众。著有《湛甘泉集》。
③尽心一章:即《孟子·尽心上》第一章。
④洪都:今江西南昌。
⑤希颜:诸多注本都未有考证。陈荣捷先生认为:希颜为希渊(蔡宗兖)之误。
⑥ 造道:参见《甘泉先生文录》卷七《答阳明书》:“格物者,即造道也。”意为提高品德修养。
⑦ 不诚无物:语出《中庸》第二十五章:“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⑧胸中无物:语出《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一:“尧夫胸中无事如此。”尧夫,即邵雍(1011~1077),号安乐先生,河南洛阳人。北宋哲学家,与周敦颐、张载、二程合称北宋五子。著有《皇极经世编》、《伊川击壤集》等。
[译文]
正德十年(1515年),九川(我)在龙江初次见到了阳明先生。当时先生正和甘泉(湛若水)先生谈论“格物”的学说,甘泉先生坚持朱熹的观点。先生说:“这是求之于外了。”甘泉先生说:“如果说格物的道理是求之于外,那就把自身看小了。”九川很赞成朱熹的说法。先生又谈到《孟子·尽心》章,九川听后,对先生的“格物”的学说就不再怀疑了。
后来在家闲居,九川又以格物之说问先生,先生答:“只要你能下真功夫,时间长了自然就明白了。”在山中静养时九川抄录了《大学》旧本来读,于是,觉得朱熹的格物学说不太正确。但也怀疑先生认为意念所指即为物的说法,这个“物”字还是没弄明白。
正德十四年(1519年),九川从京城回来,在南昌再次见到先生。先生此时正忙于军务,只能趁着空闲时间给九川讲课。先生首先问:“这几年用功用得怎么样?”
九川说:“我这几年体会到‘明明德’是要在‘诚意’上着手下工夫。从‘明明德于天下’,一步步往下推,到‘诚意’上就再也推不下去了。为何‘诚意’之前还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后来又仔细揣摩体会,觉得意的真诚与否,必须先有知觉才行,以颜回说的‘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来验证,顿时觉得豁然开朗,好像是没什么疑惑了,但又多了一个‘格物’的功夫。九川又考虑到,凭借我心的灵明又怎能不知道意的善恶呢?只是被私欲蒙蔽了而已,必须格除私欲,才能像颜回那样善恶尽知。九川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把下工夫的次序给颠倒了,致使‘格物’和‘诚意’联系不起来。后来问了希颜,希颜说:‘先生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我认为极是。’九川又问:‘为何是诚意功夫?’希颜让九川再仔细体察。九川终是不解,现在向先生请教。”
先生说:“真可惜呀!这本来是一句话就能明白的,你所举的颜回的例子就可以说明问题了,只要明白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行了。”
九川仍疑惑地问:“物在心外,怎么能说与身、心、意、知是一件事呢?”
先生说:“耳、目、口、鼻及四肢,都是人体的一部分,如果没有心,它们怎么能视、听、言、动呢?心想要视、听、言、动,没有耳、目、口、鼻、四肢,那也是不行的。因此讲,没有心就没有身,没有身也就没有心。只不过从它充塞空间上来说称为身,从它的主宰作用上来说称为心,从心的发动上来说称为意,从意的灵明上来说称为知,从意的涉外来说称为物,都是一回事。意是不能悬空的,必然要指向具体事物。所以,想要做到诚意,就可以随着意在某一件事上去‘格’,去除掉私欲归于天理,那么良知在这件事上,就不会被蒙蔽而能够‘致知’了。‘诚意’的功夫正在这里。”
听了先生这番话,九川几年来的疑惑从此解除了。
[解读]
这段探讨的是《大学》中关于“诚意”及“格物致知” 的问题,陈九川详细记录了他向阳明先生请教最后释疑的过程。这里的内容,在前面的《传习录》中已经多次探讨,特别是和之前《答罗整庵少宰书》中的内容大体相同,这里读一下译文,权当复习,不再详细解读。
需要说明的是,王阳明的心学思想从中年到晚年有个演变变化过程。
王阳明龙场悟道之后,他的学说思想的一个发展趋势是“简易真切”,“简易”我们就不说了,王阳明一生的学说可以归纳为“致良知”三个字,够简易了吧!关于“真切”这两个字,可以说一下,词典中对“真切”的解释是“真实确切,清楚明白。”阳明中年时常常强调“诚意”,但是到了晚年,逐渐强调“格物致知”,而不再突出“诚意”,这就是他学说往“真切”方向发展的,用阳明先生的话来说“格物致知”是“诚意”的功夫,也就是说,“格物致知”是“诚意”内容的具体展开。
王阳明之所以有这种讲学趋势上的变化,是因为他注意到了只强调“诚意”所产生的弊端,那就是一些人往往只抓住这个“意”来“诚”,逐渐流入了“喜静厌动”的苦禅境地。这和王阳明提倡良知之学的主旨是背道而驰了,将“诚意”细化为“格物致知”,是突出了“意”不是悬空的,而是必须和具体事为相结合,这样让人将下功夫的焦点转入到事上磨练上来,如此,可以随时随地就心中意念发起之处下“格物致知”的功夫,使得功夫的入手之处明确可行。说白了,强调“格物致知”实际就是为了将目标明确化,有意思的是,现代西方成功学中的一条首要的法则也正是“定下明确的目标”,竟然和阳明先生的意思不谋而合,可见,真理有时候真的是可以放之四海皆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