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定死亡年龄

引子

后信息时代人口数量爆炸,一切资源讲究循环利用。

世界生命资源联盟强制执行法规第9章第520条

一切年长者,凡满法定死亡年龄八十岁

都由其儿女,亲手送至杏林医院同人世间告别

限期一个礼拜内执行,如有违反终生监禁

依法执行者将获得孝子勋章与政府补贴

正所谓有人生,就有人死

政府将这种现象称为去旧迎新


01

苍穹尽墨,圆月当头。亮堂堂的一轮银盘,晃的人睁不开眼睛。高级别墅区里,双层鲜奶蛋糕安静的躺在大理石餐桌上,一家人严肃而沉默的吃着丰盛晚餐。

“大哥怎么不来,难道他不知道爸就快走了?”妻子哽咽着质问大嫂。精明干瘦的大嫂也毫不退让:“你哥忙,我来也是一样的,”她的一双吊梢眼凝视着痴呆的岳父,用刻薄的声音继续道:“就算他来了,爸认的出?还是早日送去杏林罢。”

尴尬的气氛立刻将空气凝结,低气压蒙头盖脸的照着每一个人倾倒下来。此时,坐在轮椅上的岳父恰好放了一个屁,尿片兜不住多余的腥臭屎液,顺着老人的双腿滴落在整洁光滑的木地板上,奇臭无比。他握着筷子看着大家傻笑,嘴唇颤抖的蹦出些毫无意义的单音节。

“真是恶心死了,都这样了还办什么生日聚会。”

大家捂着鼻子作鸟兽散,妻子慌忙的将老父推进浴室,我拿着抹布快速的清理地上的污秽,耳畔一片混乱之声,孩子的哭闹声,衣料悉索的摩擦声,还有大嫂嫌弃的抱怨:“还不如妈死的早,活这么大岁数只知道拖累后人。”

今天是岳父的八十大寿,也是他的法定死亡年龄。


02

送走了亲戚们,收拾干净屋子。妻子推着岳父去了客厅,眼眶发红。“爸,您年轻的时候多么风光,我们都仰仗您,可如今……”她低着头,捏着檀木梳子一下接一下的梳着老人悉松的银发,突然她盯着老爷子的脸,笑的无奈:“爸,再忍一下。下周,您就可以解脱了。”妻子的笑声苍白而陌生,没来由的让我凉彻心扉,她的脸孔在泛黄的灯光下有些扭曲。岳父懵懂的看着妻子,依旧傻笑着,枯槁的手握住她的手,断断续续的说:“盈盈……想做……什么……人。”

至亲受苦,我无能为力。替妻子整理家务,催她早点休息。岳父经常吵闹,全家人在夜里经常睡不安稳,眼睛里都布满了红色血丝。

朦胧中,我又被岳父的哭声和妻子的叫骂声惊醒,抓了闹钟一瞥,凌晨三点。岳父又尿床了,这种状况经常发生,持续了三年多。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妻子这些年尽心尽力的照顾,也算是仁至义尽。白天我们两夫妻要上班,家里的保姆不驻夜,兄弟姊妹也靠不住,凡事亲力亲为,长久了脾气自然大。我劝她耐心些,老年人过一天算一天,也不能真计较,可她认为岳父这样社会地位崇高的人,晚年落到如此凄凉的光景,生不如死。

妻子决定,这一周带老爷子去政府临终关怀点,下周正式启动杏林计划。


03

政府的临终关怀无微不至,岳父年轻的时候是高级建筑师,替国家设计了许多地标式建筑,名声享誉全国。老年时,政府考评其贡献,享受钻石级关怀。

老爷子住在七星级酒店,吃喝拉撒有专人照看。每日换着花样吃遍五湖四海的烂软美食,高科技3D投影仪效果逼真,置身其中如环球旅游。老爷子全程傻笑,那张如同菊花般的老褶子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神采奕奕。仿佛将年轻时来不及享的福都补了回来。

我又高兴又难过:“爸的病情,似乎减轻了不少。”

妻子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我打心里抗拒那道不合人性的法律,爸要是这样开心下去,做儿女的也能欣慰。然而我知道,那一天终究会来。

周一,我回医院上班,和同事无意间聊到杏林医院,大多数人都有这样的印象,那是一个诺大而洁白的现代建筑物,阴气森森,毫无温度。白色的杏林专车接送将要被执行安乐死的老年人及送行的子女。许多人在路上都会出现一些状况,或多或少的,不那么顺利。有些神智清醒的老年人,歇斯底里的殴打执法护士,又或者是可怜兮兮的哀求自己的子女,希望不被抛弃。

谈到这里,同事们麻木冷漠:“老年人将死,活着也是浪费资源,就不能为后代着想?”

“唯独你岳父金贵,我送我妈去的时候,她绝食三天来威胁我,然而最后还不是去了。”

“周医生,我这么问你,假如你岳父和你儿子都病了,你只能救一个人,你选谁?”同科室的王大夫,笑嘻嘻的看着我。他那肥胖油腻的脸上,写满了鄙夷。

“救……,我没有儿子,我不知道。”我茫然低头,阴暗角落的恐惧缠绕心头,心情如同被巨型章鱼粘腻的触手拖入深海般的绝望。脑海里浮现起五岁那年,爷爷被父亲送去杏林医院,回来时父亲性情大变,终日酗酒。三个月没和我与母亲说过一句话,后来他常常摇着脑袋,悻然说道:“这个吃人的社会。”


04

心事无法排遣,沉甸甸的压在心头,有些气闷。妻子这几天也是坐立不安,辗转反侧。我们都明白,离岳父终结的日子越来越近。

终于,如魔咒一般的,杏林专车夹带着低劣的往生音乐呼啸而至,停在后院。纯白的车身在阳光照射下几乎透明,车头挂着老爷子的照片和一朵纸质白花,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笑嘻嘻的看着晒太阳的老爷子:“您老时间到了。”

“灵车”车门缓开,在阳光衬托下,车身空间如同黑洞,充满恐惧、矛盾及压抑。

当老爷子的轮椅被抬上去时,他依旧保持着混沌无知的好奇心,抓着妻子的袖口:“盈盈,我们……去哪?”我们安抚着老爷子的手,像两个做了亏心事的小孩。

“爸,我带你去找姆妈。”妻子红了眼圈,不敢看岳父。

老爷子兴高采烈的有些手舞足蹈,比划着说:“想,想……她。”

车厢里,寂静的可怕。

驾驶室的工作人员将车行驶出去,厚重的橡胶轮胎压在路面上,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驶过半个小时的路程,车停在了杏林分院前门。

此时,另一家人在我们面前,进行了一场激烈的生离死别。

老人家抓住女儿的手,激动的颤抖,歇斯底里的哭叫着:“我不想死,你们不能这样抛弃我。”她如同枯枝的老手,狠狠的拽住女儿的衣角,乞求能够继续存活。我顺着母亲的手,凝视女儿麻木的脸庞,巧合的是,她女儿是我的病人,孕28周,上周刚在我手上做的孕检。“妈,这是法律,您现在反抗,难道想看着您亲生女儿下半辈子都在监狱里么?”她刻薄的反问着无助的母亲,摔开她的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身后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强行将老年人拖走,抬进医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混在一起,渐渐的什么味道也没有。

一旁的医务人员冷淡的说:“等他们办完手续,就轮到你们。”


05

强大的不安感,敲击我的脑仁,胃部恶心痉挛。这样的结局,真的是老人们所愿?这样的医院,又是怎样的无情?我借上厕所的机会,尾随在他们身后。我经过冰冷而漫长的医院走廊,夕阳将拉长的栏杆投影抛在地上,福尔马林的气息四处蔓延。我捂住鼻子,被阴森森的冷风瘆出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将年老的妇人推进隔离间,其中一人粗鲁的抓住她的手,快速注射惨绿色的药水。当冰冷尖锐的针头无情刺入她青色静脉时,生的气息也在一点点抽离,直到她不在挣扎。老妇人老态龙钟的脸上,没有任何安详与欣慰,混沌的眸子里簇着恐惧和挣扎。

“带去冷藏室,做成0749号营养液。”一名医务人员毫无表情的说道。我战栗着后退,那袋红色包装的营养液,我最熟悉不过,孕妇专用,而她女儿的病床号,正好是0749。

阴风对着我后背的脊梁骨一节节往上吹,冷汗涔涔沁出额角。熟悉的脚步声和老爷子细碎的单音节,敲打着我的耳膜。我的喉咙像被魔鬼扼住一般,再也说不出话来。

岳父抬头看着妻子,浑浊的老目突然清明。他颤颤巍巍的站起身体,拉住她的手:“盈盈,行李太重了……爸爸给你背,一会儿……就到宿舍……”

妻子曾经和我说过,她初中寄宿,老爷子为了省下几块钱的路费,亲自将她沉重的行李背上了学校,将省下来的路费毫不犹豫的给她买了一根冰棍……老爷子的右肩上,一道深深的勒痕横贯肩胛骨。

老爷子天真无邪的认为,他再送妻子回学校。那一记舐犊的目光,啪的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盈盈书读好了,要做一个怎样的人?”老爷子微笑的看着我的妻子,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夏天……


06

我的妻子痛哭流涕如同小女孩一般,半蹲着身体,抱住岳父因为肌肉萎缩而显得格外瘦弱的腿,哭叫着:“爸爸,我对不起您,”她一边尖叫着,一边拉着老爷子后退,离隔离室的路只有十几米了,我知道如果再不做什么,一切都迟了。

我在黑暗中转身,摸索到公用配电箱,用消防斧头狠狠的砍了上去。一时间所有的灯熄灭,医院陷入一片黑暗,我听见医务人员的喉叫声:“保证冷藏室供电,防止尸体腐烂。”

慌乱中,我狂奔到妻子身边,打晕了两个医务人员,拉着妻子,同时将老爷子抱上轮椅,推开了后院的大门,仓惶的逃离这个吃人的世界。

后院丛生的荆棘割伤了我们的脚踝,殷红的血流淌在草地上,有些刺目。老旧的枯井里漆黑的乌鸦飞了出来,壮年乌鸦将采集到的食物缓缓的喂给年老的乌鸦,翅膀轻拍着老乌鸦的脑袋,似安抚也似鼓励。

不知道过了多久,夜幕降临,我用枯枝做的拐杖探路,妻子跟在我身后推着老爷子,一边哭一边笑:“只要我们在一起,就够了。”

终于我们逃离了出来,我们用着假的身份去到另一个城市。找了一个老旧无人的房子,将岳父藏匿了起来,到了漆黑的夜晚,我们才敢为他送去食物和水。

终日见不到太阳的老爷子更加虚弱起来,依旧说着毫无意义的单音节,偶尔他会拉着妻子的手,用苍老的声音认真的问她:“盈盈……,你想做个什么样的人?”


尾声

S市新闻聚焦栏目现在插播重要新闻:“中产阶级家庭,知法犯法,带着超龄老人逃匿在外。为了树立公民遵纪守法意识,欢迎知道其去向的民众拨打举报电话0987—5639814”

民众甲:“为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老人,断送前途,不值得。”

民众乙:“拜托,什么年代了竟还有这么愚孝的人。”

民众丙:“举报有奖,奖金是多少?”

民众丁:“我看法定死亡年龄不如改到七十岁,老年人真是越老越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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