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北京来

我上车的地点是延庆站,咸菜和葱油饼的味道像无形的线鬼,贯穿整个火车,缀在这条线鬼上的行李包上演着相见或者是离别的戏码。我讨厌葱的味道,打小我就不爱吃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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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车上寻找座位比找对象还费劲,像是赶集,但没赶集的愉悦,赶集你可以遇见相熟的老王老李随意打几句哈哈,东看看西瞧瞧。找座位目标太明确,一旦目标明确,经历的过程相当于煎熬。

好不容易找到座位,查票员来了,我问她是否可以补票,说自己要去的北京而不是张家口。那姑娘可能还在回味昨夜的浪漫,只愿用鼻孔跟我说话,我仰望着她鼻孔里的一块鼻屎,那鼻屎开口说:去坐大巴车!

到张家口站时,已是十二点,太阳升得老高,把这个车站方圆的一切照得无处遁形。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以为来到的是一个人口贩卖的集中地,破破烂烂,这地方不是如来佛的手掌,不能随意伸缩,却挤满了各式各样矮小的楼房,姿态随意,一任自然,像是秃子头上生满了癣。

我下意识地将背包背在了前面,朝着不远处那辆破旧的大巴车走去,车旁那镶着满口金牙的中年油腻男人一脸谄媚地讨好我,他说去北京的车程很远,让我先进他媳妇儿的餐馆吃个午饭再上车出发。

我后悔因为他油腻的气质而相信他媳妇儿馆子的伙食不错,人不可貌相是有道理的。一踏进们,刺鼻的葱油饼味魔鬼似的扑上来,仿佛它们未卜先知,知道我必来此地,于是火车到站它们也抢先下车,埋伏在这里等我。我想逃,中年油腻男人呲着嘴瞧着我笑,我便硬着头皮问老板娘要了一碗稀饭和两个白面馒头。我吃的很素,但那中年油腻男人似觉并不满意,油腻的眼光盯着我。那饭桌也像是范进丈人胡屠夫的手掌,油脂四溢。所以,我这顿饭也吃得很荤。

醒时已是傍晚。大巴车仿佛孙悟空派出的巡山小将,在坑坑洼洼的泥路上东颠西簸,那碗稀饭和两个馒头也开始在胃里兴风作浪翻江倒海,像是嫌弃我的胃,努力在找出口宣泄。

可能是吃了同一家馆子的东西,其他的乘客也开始嚷嚷着闹肚子,中年油腻老男人将车停在了一个村子口,食中二指像是岳不群捏的剑诀,随意一指,断定所指一百米处有个公厕,快去快回。

我捂着肚子第一个冲下了车。

我觉得排泄是这个世界上最痛快的事情,人是铁饭是钢,可再怎么铁打的我,也经不起一碗稀饭和两个馒头的折腾,还得把这“钢”排泄了“铁”才能舒坦。从茅厕出来,顺手从裤兜掏出打火机和烟盒准备好好享受一番。

我丢掉手中的烟头疯一般地朝着正道上跑去,大巴车的尾气在向我告别,任我在后声嘶力竭地哀喊,它自绝尘而去。

我一口痰把我操两字加一个感叹号打在地上,土地无私,很快就吞噬了它们。大巴车走了,载着我的旅行背包走了,载着我所有的家当走了。身上所剩的,是一部手机,一盒烟,一个打火机,还有中午吃饭的时候找开的零钱。

我打开手机想要搜索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地图也迷了路,难以定位。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黄土坡,偶尔有两三只山羊在坡上经过,便再无其他,褐黄色的体肤在夕阳映射下竟显得有一些寒碜了。

日之夕矣,牛羊下坡。牛羊下坡可归家,我上坡下坡也无家可归。

我向村子里走去,望见一个女人安静地坐在自家院门前的石板上,望着坡下。我便向她走去。

我原以为是个美丽的村姑在望她的情郎,走近时却大失所望。她脸色枯黄,像是一张被揉过的旧报纸,上面铺天盖地报道的是曾经的新闻。

原来是个老村妇。村姑和村妇,一字之差,风韵却天差地远。

我向她打听附近的住处,她摇摇脑袋不回答我的问题,手却朝着自家的院子里指去,咿咿呀呀两声。窑洞里面就走出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头发蓬散着,脸上和围裙上寄宿着面粉的斑渍。

“这儿没地去,就在俺家住下吧,大巴车两三天才来一趟。”

她领着逃难一样的我走进了院子。院子不大,窑洞三孔,中间是厅堂,左右两边都是既可以做饭又可以睡觉的卧房。除了这三孔窑洞外,旁边还有一个矮小的平房,是用来存放杂物和木材的,几块未经烧制的土窑砖随便一搭就是一个露天厕所。

她告诉我,这是个小地方,大巴车都是私人的,不靠谱是常事。她叫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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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只有三个人,娟子、那个老人,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小男孩看见我进来,马上就做了一个枪的手势,嘴里念着一串“biubiubiu”,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回敬了他一个“biubiubiu”。娟子叫男孩别调皮。她告诉我,这是她的儿子,那个老人,是她的婆婆。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山里的夜,来得很快。月亮心疼太阳一整天的辛勤执岗,便早早地催促着太阳回去休息,自己却爬得老高老高。

炕底的余烬使大炕温和,被子里还散发着阳光的味道,月亮却洒在纸糊的小窗格上,一孔窑洞里,便同时有了太阳和月亮。真不知上一个睡在这里的,被大巴车遗弃的倒霉蛋是谁,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经过一番折腾后在这里找到了心灵慰藉?

这样的夜,难眠。我起身坐窗前,点一根烟吮吸月光。

月亮和太阳,都是无私的,它们不管你孤独还是喧闹,尽皆普照。但山里本就孤寂,月光来了,便填了热闹,驱赶院里那些油灿灿的菜苗对于夜的孤独。

娟子还未睡去,她独自一人坐在窑洞前的石墩上。下蓬散的头发已被她洗得柔顺,月光悄悄地匍匐窑壁上,打量着这个浑身散发着洗发水香的胖女人,偷扑下来,在她长发上滑出皎洁的瀑布。

“回来了,该回来了,说不定明天就——”娟子对着月亮自言自语,一抹娇羞的颜色不经意间早已浮上了她那有些黝黑的脸庞。不知道她是在想谁,许是月亮让她如此。

山里的清晨混合的黄土味的香,醒时娟子早已做好早餐,一碗小米稀饭和两张葱油大饼老老实实地躺在炕头上,我迅速地将头重新缩回了被子里,不愿面对这鬼一样的事实。

“不爱吃葱油饼啊?不吃也得吃,俺家就只有这东西。”

娟子再次读心术一般看穿了我的心事,吃人家的嘴软,睡人家的炕腿软,我逼不得已,捏鼻闭眼将小米稀饭和葱油大饼一起送进到胃中,胃竟然没有昨日那般难受。

早饭刚结束,娟子蹲在昨夜她坐过的石墩子旁洗起了衣服。那男孩子仍旧不放过我,依然在对我“biubiubiubiu”。

“你biubiu你妈个屁,出去玩去!别打搅叔叔!”男孩被母亲的呵斥声吓跑了,我纠正道,是哥哥,不是叔叔,我还没结婚,连女朋友都没有。

“去北京干吗?”

“旅游。”

“年纪轻轻的,咋一个人在外面?”

我说,我习惯了。习惯什么呢?我心里在问自己。

“北京大吗?”

我说,大,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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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里的黄土坡脱掉了夜时阴森,阳光爱抚下,那些褐土倒显得有几分可爱,成群的山羊在高陂上慢悠悠地走着,牧羊人手中的毛鞭是它们唯一的方向,可能是觅食觅得太饱,随便咩的一声,山羊粪便随处可见。

我掏出裤兜里打火机烟盒,里面还剩一半的烟,足够支撑我这个光杆司令去到北京了。

“把它灭了!”

“什么?”

“你们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什么?”

她不想搭理我,将湿手往围裙上一抹,上前没收了我的打火机和仅剩半盒的烟。

“喂,大婶儿,你收我的烟没事,那打火机很贵,还是Zippo的好吗?”

“啥狗屁洋货玩意儿,收了!指不准你又从哪里掏出一根烟出来。”

我无奈地拍了拍大腿,我一个连旅行背包就没了的人,还像是有烟的吗。

娟子带我上了一座黄土坡,她说这是村里最高的一座坡,站在这里,可以望到很远很远。“明早有辆大巴从这里经过,你可以走了。”娟子指向我昨天来时的那条大道,站在这坡顶上看的时候竟觉得它是那样的渺小,像人体的毛细血管一样,毛细血管很长,弯弯曲曲的,缓缓地流进这个村子,又缓缓地流了出去。输送着这个山里的血液!

“俺男人就是从这条道儿上去北京的。”

我无法接话。她也不像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自言自语,或者,她是向那条路说的。

“他说他要去北京打工,要养活俺娘俩,一走就是三年。”

别人家的琐事,我不好做些什么评价,更何况我只是一个意外来到这里的不速之客,我站在坡上静静地听她讲,可能是正值晌午,山上的空气有些干燥,我习惯性的去摸裤兜,才意识到那里已经是空的了。

“戒了吧,别抽了,为你以后的老婆孩子着想,我公公就是抽烟得癌走的。”我像是个偷摸着干坏事却被大人发现了的孩子,很是局促。

“北京大吗?”

我说,大,很大。

“比俺们村子还大?”

这倒无法回答,我只能说,村子大,在于地方大,北京大,却大在人!

她在坡顶上闭上眼睛站得笔直,臃肿的身材显得有几分滑稽可笑,我问她在干嘛,她说,在等风来。我一下没忍住,笑得震天动地。

“有什么好笑的!”她瞪了我一眼,又闭上眼睛,“你相信心能听见么?风是灵性的,它会把想念的那个人的消息带过来给你。”

“我信,我信!”我笑得更厉害了。

“既然你来都了来了,就不要忘记这里。”她告诉我,这里,叫赵家坡。

喝了三碗稀饭后,我早早地躺在了炕上,想着明天的行程,想着自己的背包能不能被找回来,毕竟那个背包从我初三独自旅行时就一直跟着我。

娟子已经洗漱完了,白天沾着面粉和黄土气息的头发又恢复到昨夜柔顺时候的样子,她穿着一件宽松如睡袍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件男式衬衫朝我的房间里走来。

“这是俺给俺男人做的衣裳,新的,俺也不知道俺男人啥回来,你先穿走吧,去北京后好歹也有件换洗衣裳。”

我谢过她的好意,目送她离开,她刚走到门边,突然闪电似的又转了回来,她坐到了我的炕边,吓得我一哆嗦。

她求我带她走!

“别怕,俺不赖你,俺去北京找他。”

我说,北京很大。

“没关系,俺男人和俺一样,都不是什么文化人,他只是个泥匠,俺去那些地方找他,一准儿能找到。”

我看着娟子的眼睛,可能今晚的星星调皮跑到人间来玩,忘把夜空照亮,却把娟子的双眸照得闪闪发光。

“你放心,俺不会拖累你的,到了北京后俺们就分开,你去旅你的游,俺去找俺的男人。”

我被娟子吓得不敢说话,看着这个大我十来岁的女人,我不知该怎样的语言才不会扑灭掉她眼睛里燃起的火光,毕竟北京很大,它不是一个小小的赵家坡。

月亮又像昨夜那样升的老高,我坐在炕头,娟子坐在炕尾,依旧如痴情的少女一样望着窗外,她说,月亮也是有灵性的,它会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但是它也像我们普通人一样,也会有算错时间的时候。

娟子的目光从窗外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上,我紧张地向炕头里面挪了挪。我不知道该怎么带她出去,毕竟自己也还是个孩子。救命的声音响起,中窑传来了老人的咳嗽声,对头那孔窑头里传来男孩梦醒的哭声,调皮的星星不知何时从娟子的眼睛里逃了,她不再说话,起身离开。

我无法入睡,没有烟,心里就像猫抓,我在炕上翻来覆去,感觉自己就像个偷了别人故事的小偷,而那个故事来得猛烈,一下子就打翻了我内心里的五味瓶,五味杂陈,道不出酸甜苦辣咸。娟子又坐到那个石墩上,月光一如昨夜的月光,她心里也大许还如昨夜的心里。

小男孩的“biubiubiubiu”闹醒了我,娟子说车已经到村子口了,要我随便收拾一下赶紧出去。她像个没事儿人一样,完全屏蔽掉了昨夜的心绪。我换上新衬衣,尽管我知道,那针针脚脚密密麻麻的思念并不是寄予我的。但我可以带它去北京。

我被娟子扯着衣袖在村子里狂奔,地上的羊粪鸡屎被四只鞋子踩得四处飞溅,上车之前她递给我了一个纸包,她说,别忘了这个地方,它叫赵家坡。

我上车寻找座位,竟在来时的那个座位上发现了丢失的旅行背包,我打开娟子递给我的纸包,是四张没有放葱的大饼和我的Zippo打火机,我抬头寻找窗外娟子的身影,却发现大巴车已经走远。

我打开车窗静静地闭上眼睛,娟子说过,这样可以等风来。

风从北京来,可是北京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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