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孽(53)

被爱自己的人连砍几刀,刘永芳的预言应验了!她们改变了张明的一生。

一天上午,第二节课。张明推开男厕所,愣住了,蹲着王琴。红上衣,黄裙子,白颈项,秋水盈盈的眼睛。

他耳朵发烧,喉头发紧,心怦怦直跳,眼迷迷糊糊。定定神,他想,“人有三急,不是紧急情况,她不会慌不择路,趁上课无人闯进来。”女厕所在楼那头。

他脸上一红,转身退出去。仔细看了看门,一个红红的“男”字,一个黑黑的男人简笔像。“必须保住秘密,她还是一个女孩子。”

她呢,拉上内裤,理好裙子。四面一看,尴尬地笑了。他跑走,躲在柱子后面,等她离开。他想告诉她:“莫怕,没人看见。”又担心弄巧成拙。

她慌慌张张地离开男厕所,进办公室前,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没人,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他才以隐身处出来,悄无声息进入男厕所,“憋死了”。

既然死也得不到你的爱,就把你往死里恨。

他忘了这事。一天,偶然听到“好哥们儿”孙春城,咬着另一个人的耳朵,神神叨叨地说:“张明想老婆想疯了,竟打小王的主意。”

“真的吗?看他道貌岸然的,这么龌龊,这么无耻!”

“小王亲口说的,他闯入女厕所,偷窥她。幸亏她已完事,穿好了衣服,才没……”

张明知道,为了“清白”,卸下心里的负担,减少身心的煎熬,王琴“必须”攻击无辜的自己。他不想拿那个秘密要挟她,也不想为自己申辩。洗白了自己,就会让她陷入糗事中。他唯有忍耐,希望时间冲淡不愉快。误解与污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承担的。

“别人说的是真的吗?”几天后,“女朋友”唐梅铁青着脸,气呼呼闯入寝室,指着他的脸问。

他默不作声。无论否定、肯定,都会伤害一个人。他不想伤害爱自己的女孩,比他小的同事。他想,“要牺性就牺性我吧,谁叫我是男人呢!”

“这么说是真的?偷窥狂、窥阴癖!算我瞎了眼。”“啪啪”,她扇了他两个耳光,转身走了。其实,他对她冷漠,是她黏着他,并向别人宣布所谓“恋情”,想造成既定事实,老师们根本不信她的话。

他心里滴血,“离了好,离了好,免得受牵连。”本来心里没她,黏在一起让他难受。现在解脱了,反而轻松了。她一闹,老师们“坐实”了他的“丑行”。

痛苦不堪时,他想找王琴对质,洗刷掉泼在身上的脏污。但冷静一想,人们印象已定,要改变谈何容易。既然决定牺性,那就坦然接受,坚强面对。

在校园内,每次碰面,她总是小心避开,生怕沾上污名。能够转身的话,转身就逃,像见到鬼了。不能转身,就低着头,红着脸,匆匆忙忙、别别扭扭,从他旁边跑过去。

十年后,王琴遇到张明,对他说,“当初,如果你娶了我,不是什么闲话都没有了吗?我是爱你的,你怎么死不开窍呢?”

“当时,我什么也没看到!”

“我知道,你是一个谦谦君子,非礼勿视。我费尽心思拆散了你和艳梅,只想和你好,你却把我当敌人。我的苦肉计,白用了。毁了你,也差点毁了我。”

针大的孔,斗大的风,小道消息像放大器,越传越离奇。

他还是像当初那样拼命干活,笑对每个人,别人却说他“别有用心”。在教育系统,他成了“有污点”的人,原先积累的威信、好名声,统统作废。从众人交口称赞、无数女孩倾慕的钻石王老五,变成了过街老鼠。变化之大如萨达姆。

评先表模、职务晋升,本与他无关,这次彻底与他绝缘。朋友断交,同事离开,女朋友找不到,孤家寡人。他想起战争年代,潜伏或牺性的无名英雄。

所有的人对我皱起眉头,扬起拳头

徘徊在春天的郊外,我四顾茫然

一阵风吹来,楝树花飘落一地

细小零碎,米粒大小,淡淡红,幽幽香

嘲笑我孤独冷漠,没有任何色彩和温度

诗是加重了,还是减轻了我的落寞?

我默不作声,任凭春风从眉梢刮过

任凭柳絮从脸上滑落

几年后,成人中专解体,他沦落到贫困乡村小学,称砣落水一一沉到底了。他不想求爷爷、告奶奶留在城里。“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

虽然还活着  但已变成一个符号

——抽象 空洞 冰冷

他的名字 激不起你内心感情的涟漪

如同从历史深处  随便打捞的一个形象

那么虚无 那么模糊

他——你曾经的伙伴  你曾经的同事

成人中专解体前,他曾经跟花花公子说:“这么多资源,这么多老师,好好利用,该有多么辉煌的前景,多么大的作为啊!”

“你想干什么?夺权吗?”花花公子的一句话,让他无语。

关于学校转型升级与教师提质提档,张明给教育局写过几次建议书和方案,无奈石沉大海。

他曾经要求留守基地,利用这优越的条件,干一番事业,如办一个小型的食品加工厂,名特优新产品种植养殖中心,也被教育局拒绝。

张明提出,不要启动资金。田大均说过,会全力帮忙的——技术、资金、生产、销售。

但张明所有的提议、建议,都被花花公子否决了。为此,花花公子动用了所有的资源和关系,阻止张明,不惜让成人中专走向死亡。

“无可奈何花落去”,他心里流血,眼中流泪——既不能只手撑天,又不能挽大厦于将倾。“牯牛落枯井——有力无处使”的愤懑,“英雄无用武之地”的悲壮,让他彻底绝望,永远死心。从此,随波逐流,与世无争。

在纯粹的寂静  诗意的芬芳  书卷的氛围里

用冷淡和沉默拒绝喧嚣繁华

像电子围绕原子核  像行星围绕太阳旋转

我围绕诗意的人生  纯粹的生活旋转

但是 轰隆 轰隆 轰隆隆

生存的搏杀与吼叫  痛彻心扉

欲望的诱惑与呼啸  扑面而来

苦心经营的象牙塔  顷刻间轰然崩塌

悠悠苍天  竟容不下 一颗纯粹的灵魂

二十八岁,经人介绍,张明与一位女孩结婚。老婆骂他:“你这一生,吃了善良的亏,活该。”

三年后,“好哥们儿”孙春城,主动和他断交的第一人,因为强奸妇女,被判十年徒刑。几年后,其子孙锡钢重蹈覆辙,被判死缓。

后来,唐梅和另一个人好了,怀了孩子。但在分娩前,他踹了她,“谁知道是哪个男人的野种,别赖上我!”她含羞忍耻地生下孩子,交给母亲,就去南方打工了。

五年后,她偶遇张明的老婆,说了一句,“替我好好爱他,谢谢你!他值得终身依靠,坏男人遍地,好男人难觅。可怜我,有眼无珠!”

十年后,全市教师培训。王琴碰见张明,主动打招呼,要了他的电话号码。给他发了多条短信:

“你是一个善良的人,对不起,我太自私了,毁了你。我爱你,永远爱你。既然今生无缘,那么下辈子吧,下辈子一定弥补对你的亏欠!

“你之后  我相当努力地  辛苦地爱过许多人

但是进不了依恋的境界  达不到痴迷的程度

我设想用新的爱情淹没旧的爱情

新的爱情没有建立  旧的爱情却疯狂滋长

在梦中  老天爷常常骂我——

这么馊的注意  亏你想的出来!”

另一件事,选举后一天,邓军强替张明打抱不平,“用试点掩饰自己的不得民心,漠视民意,你犯不着为这样的领导卖命!”

张明接口说,“改革,成了他们排除异己的借口!”

万琴听见了,马上向李副局长举报。教育局纪检股成立专班,立案调查“诽谤上级领导,阻碍改革的教职工”,进驻成人中专。

老师们不出来作证,万琴的举报成了孤证,李副局长把邓军强、张明批评了一通,撤销张明一切职务,留党查看一年。他彻底边缘化了。

花花公子徐校长巩固了地位,成人中专不可挽回地走向了末路。

万琴为什么恨张明?这得从头说起。当初万校长没高升时,她俨然校长千金,眼高过顶,头高颈昂,任何人不放在眼里。

万校长有意撮合俩人,张明无法“领会”他的意图,不愿配合演出。万琴也低不下“高傲”的头颅。

张明结婚后,万琴不顾叔叔万校长的反对,赌气嫁给一个学生。后来,那家伙到广州打工,另结新欢,抛弃了万琴母女。由爱转恨,张明成了替罪羊。

万校长飞黄腾达,却把万琴留在了成人中专,和张明的老婆成了闺蜜!有一次,她说,“我恨他,被小妖精们迷得七晕八素,在她们面前笑成一朵花,温柔体贴,善解人意。见到我,像小鬼见到阎王,句不成句,段不成段。成了干坡上的螺蛳——死眼子。”

“还恨他吗?”

“不,他够惨了!只恨我当时糊涂,放弃这么好的男人。瞎了眼,找那个不成器的东西。真心羡慕你!”

“说实话,你爱过他吗?”

万琴罕见地红了脸,羞羞涩涩的,“悔之晚矣!”

曾经幻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你——双手  身心

纯净 没受半点污染  哪知道老天爷横插一杠

把相携的手强行撬开    把我们赶得东奔西跑

如今 也想给你  我粗糙的手和沧桑的心

但老天爷不依不饶  在你我间修起万里长城

挡住你脉脉的柔情  挡住我汹涌的热情

甚至连目光都被它遮蔽  挡住

万琴对张明老婆说,“这是我写给他,也是写给你的!”

“我可没有横插一杠,是你放弃了他。”

这两件事发生后,张明被大家孤立了。他也自我孤立。

一直等待奇迹——我们再次相见

但一直没有奇迹发生

苦死了等待的人  磨碎了等待的心

等待——以忘我的精神 全身心投入

为了不受打扰  把感官封闭在回忆里

封闭在对未来的想象里

你的嫩手点我的头  想象将来相见的情形

把职责和亲人抛在脑后  心醉神迷

仿佛着了魔  喃喃自语  与你交流

与神奇的生灵  与未来的时空交流

人  被折磨得形销骨立

心  陷入苦思冥想而不能自拔

从某一天的日记看得出来,他是怎样自绝于群众的——

星期天,学校组织去武汉春游,我也去了。

归元寺,香烟缭绕,信男善女,熙来攘往。屈子祠,冷冷清清,湖上吹寒风,天下飘冷雨。

很久以来,我想了解自己的命运。算命、抽签、看相好几次,包括今天来归元寺数罗汉,还是一头雾水。

听瞎子乱说,有时气恼,有时可悲。尝试学《周易》,卜卦,结果五花八门。也许终生也解不开命运之谜。

到归元寺数罗汉,虔诚地数,数到一个沧桑、手持铁锹的罗汉,衣服破烂,皮肤粗糙。表示终生劳作之命吧?

“瞎子怎么知道我的命运?我的命运,怎么在瞎子的嘴里?”自信与自尊,短如归元寺的烟,立即消失;困惑与迷茫,长如东湖的水,从古流到今。

东湖的湖光山色,亭台楼阁,花草树木,和学校旁的野湖,没什么两样!可是,东湖,人们趋之若鹜;无名野湖,人们纷纷逃离。

也许,这也是一种迷信吧,对“名气”的迷信,对出生地的迷信!

朋友告诉我:“圈子决定命运。要想预测自己的命运,看看你所处的圈子。算命、卜卦、数罗汉,全不靠谱。比如屈原,在贵族圈子里,颐指气使,意气风发;被踢出圈子后,穷困潦倒,不再得志。”朋友警告他:“你别清高,不进入任何圈子,命运肯定不好。不用掐指算,我也知道!”

他得了一种怪病:害得他连白日梦都做不成

它的名字叫“事事较真”  它到处捣乱

他精疲力尽 五内具废

假大空充斥的时代  假恶丑横行的世界

容不得“事事较真”

理想遭到玷污的人间  信仰遭到抛弃的社会

容不下“事事较真”

好心人告诉我

“要么放弃事事较真  要么淘汰 出局”

东湖,屈原像边,十点半。有人喊:“张老师,合个影,纪念一下。”我没动。

又有人喊:“张老师,大家都在等你!”

“算了,你们快点照,还要赶路!”

“照相,就能收扰人心?显示和谐和睦?”歧异明摆着,不是我清高,是社会太物质、太势利,容不下“异类”和头角峥嵘者。

一年前,我带的两个班毕业合影。一班班主任说:“中午照相。”一会儿,我问一班班长:“什么时候合影?”“下午!”

上午第一节课,一班团支书喊:“张老师,请照相!”“不是说中午吗?”

“校长建议,改了!”

“又被骗了!”仅仅几分钟,被骗两次!我勃然大怒,“校长的屁都是香的!”发誓不再照合影,让“大团圆”变成“小团圆”。

后来打听清楚了,改变照相时间,一次是政教主任,一次是教务主任,最终校长一锤定音。班主任说,我两头受气。班长说,我们花钱受气。

今天,东湖,细雨微风,鲜花笑脸,仍然冲不走曾经的恼怒。别人也许云散烟消,我却无法释怀。

“为什么大家喜欢凑热闹,赶形式?明明你争我夺,表面还一团和气。”不明白。但决不再当“齐心协力、同心同德”的摆设,被欺骗和利用。

总是算计支出与收益  哪怕一分一厘

工资表的数据记得牢牢的

总是较真 生存的价值和意义

被嘲讽“视野窄  圈子小 格局小 成不了大器”

把享受奠定在努力上  把花销奠定在收入上

被讥笑“不敢冒险  不敢消费 不是现代人”

“活着无非劳累和受罪  人生一定很痛苦”

因此被排挤出了酒桌饭局 高谈阔论

麻将 纸牌 赌场  娱乐场所 红灯区

吹拉弹唱 歌舞笙箫

没有官场的话题  小三小蜜的艳遇

没有一掷千金的豪情和心跳

没有快活似神仙的经历

开口被嘲“枯燥无味”    闭口被讽“干瘪无趣”

“男人不经诱惑关  读尽诗书也枉然”

“诗人没有风流罪  诗篇再美难流传”

无论多么努力,始终进入不了那个圈子。“领导层”人满为患,不想新人进入,稀释和瓜分地位、权力和资源。

老乡、同学、亲戚、学生,沾亲带故,左邻右舍,才能进入那个圈子。我不是。

不吹牛拍马、阿谀逢迎,不请客吃饭、喝酒聊天,无后台老板、靠山、背景,光凭埋头苦干、拼命硬干,进入不了那个圈子。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如今却是圈子决定命运。

就像屈原,本是圈子中人,因想有所作为,被剔出圈子,流放草野。生活上,饿死;唾沫中,淹死。

但是,历史不是圈子中人写的,屈原与日月同辉,他们与草木同朽。

再秀美的野湖,也进入不了“名山大川”的圈子;再生猛的草民,也进入不了“权贵”的圈子。

《野沚湖畔悲歌》

太阳和薄雾搏斗  力不从心 败下阵来

脸庞紧缩 面色苍白  失去了红晕和热情

失去了君临天下的气概

如濒死的处女  惨白惨白  花朵般凋谢

沿着长长的河堤漫游  说不出的寂寞和孤独

两旁绿色莽莽的  灰白的道路望不到尽头

河面爬着单调的小舟  绿色包围着颓丧的茅屋

偶尔 几声鸟叫  如利剑 直刺麻木的心房

几只小鸡 漫无目的地游荡

一只小狗 一声紧一声的狂叫

几个孩子跑过 破烂的衣服  瘦骨嶙峋的身躯

刺耳的板车声 直逼耳鼓

一个农夫疲惫的牵着  一条疲惫的老牛

几个渔夫在水面凄惨的笑着

死寂 很快把他们吞没

大片大片的绿色  撞击你的眼睛

把你的呼吸窒息  把你的踪迹融化 吞噬

抬眼四望 全是水 水 水  周围坟墓般岑寂

我拼命奔跑 喊叫  想打破统治这一切的死寂

但连回音也被吞没  不知名的小鸟哀叫着

仿佛不存在生命  仿佛没有任何声音

我毛骨悚然  不相信还活在这个世界

我捶胸顿足  折磨自己  连感觉也消失

黑夜了  夜幕如一堵墙  站在我眼前

沉重的呼吸一声接一声  直逼我的感官

把呼吸堵住  把感觉限制

一个萤火虫挣扎了一下  突然栽在地上

远方几盏昏暗的灯  仿佛冥王的眼睛

一闪一闪  绿莹莹  阴森森

几个夜虫哀泣着 凄冷颓丧  撕裂了我的心

几颗不眠的星星  流着大滴大滴的泪珠

热浪袭击了我全身  每个毛孔呼呼的冒着火

身体里仿佛火焰熊熊

蚊子——鬼魂的先锋  带着毒辣的刺刀

不顾一切的冲向我

老鼠——黑夜的朋友  肆无忌惮的往来如梭

吱吱叫 胡乱咬  我心悸 我胆怯

闭上眼睛 堵住耳朵也枉然 可怕的幽灵

向我不断冲击  摸我的脸 拉我的手

把阴森森的话语  向我的四周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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