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了无踪影的人
孩子一放学,刚钻进车里没等坐稳就打开了她的话匣子。从抹了面霜的班主任走过她身旁残留的香味儿,到小同学做游戏谁当了老师谁当了校长,再到乐团的大提琴老师给了谁什么样的糖。。。总之,这一天里的一切,从和你独处的第一秒开始,就源源不断地从她嘴里冒出来,又直接咕嘟咕嘟地,流进你的耳朵里,不得插话,也无处插话,因为一件事连着一件事,一个字刚出口,另一个字瞬间又吞没了前一个字。这就是我的女儿,每一个鸡毛蒜皮,都能被当做天大的事讲给你听的一枚八岁小女孩。我常常从后视镜里看她,时而眉飞色舞,笑的时候毫不顾忌那两颗不知什么时候暴长出来的大门牙,时而又眉头微蹙,噘起小嘴,可是瞬间提起了另外的事情,又嘎嘎笑得很响亮。于她而言所有的事都是个事,所有的事又都不算个事儿。女儿告诉我说,某杨姓小男孩儿今天体育课时又被撞坏了眼镜,这是本学期第四次眼镜被撞坏。我女儿告诉我说某杨姓小男孩儿摘了眼镜后样子很吓人,就像爸爸摘了眼镜那么吓人。我女儿告诉我说某杨姓小男孩儿今天腿摔了,没等放学他姥姥就来学校接走了他。我女儿还告诉我说某杨姓小男孩儿今天在做游戏时抓住了她。哎呦!“你是不是喜欢小杨?”我这么一问,“嗯,是。”我女儿这么一答。我没有转弯抹角的试探,她也没有被洞悉到小心思的羞涩和不安。我问:“你喜欢他什么?”“我喜欢他淘气,我就喜欢玩儿得疯的。”我笑,她也咧嘴跟着笑,又露出只有她那个年龄才能凸显的两粒门牙。
车窗外的树木和路灯杆忽闪而过,像是青春年少里一个又一个笔直疯长的,近了又远了的小男孩,没有温度,也忘却了他们的模样。车流不息中,我只管开往我自己家的方向。
当我还是个八岁的小女孩儿时,“喜欢”这个词的概念还停留在“奶奶不喜欢我,喜欢妹妹,或者我不喜欢小动物,喜欢花草”这样的范畴里。“喜欢”这个词,我还没能应用在同龄的异性小同学身上。而我第一次听说了这样的应用,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大概比我女儿现在大了三岁。我们几个女同学一起做完作业,几个人就戚戚嚓嚓地说谁喜欢谁,我听到了也没什么反应,因为彼时我的内心还是一片不毛的净土。然后她们问我喜欢谁,我有点懵,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可她们偏要我说一个,我说:“我觉得小侯挺有意思。”我没说喜欢,可她们断言那就是喜欢,而我说他有意思的原因是——他是个结巴。多年之后,这个结巴小侯突然打电话给我,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让我恍惚觉得他是个骗子。他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在我生日的时候送过我一个大影集。最后我转账了2000块钱给他。他问我借3000块,我本着少借1000是1000的原则,没有完全地满足他的愿望。电话的时候,我就想恐怕是见不着回头钱了,可不管怎么着人人都给拿两千也能救人于危难呀。果不其然,四五年过去了,小侯就此消失在电话的另一端,我也如歌里唱的那样对此事“不管不顾不问不说也不念”。但小侯却赐予了我十足的底气从此对借钱的人say no!这本是个无关风月的人,却被别人扣以“我喜欢他”的帽子,儿时的喜欢,只是说“我喜欢”或者“你喜欢”。
第一次说出我喜欢的他,是一个个子高高的,喜欢疯跑疯闹的男生,从这一点来看,女儿的眼光与我略同。但是当初的喜欢,却并不因为他爱玩爱闹,而是因为他数学很好,我语文很好,我觉得我们很登对。于是借着闺蜜是他同桌这个近水楼台,一语搞定。事后闺蜜是这么跟我描述的,那天我恰好在回头,她便问他:你知道谁喜欢你吗?他一脑门子问号。闺蜜神秘地笑笑说:你看谁在回头看你,然后他看到了正在回头的我。虽然我至今仍无法想像自己到底在回头看什么,所以想毕也没有什么脉脉含情的黑眸子,但反正我们的恋爱关系就这么一锤定音了。那一年我还是五年级。记忆中,我们约会了两次。地点都是在新建的百货大楼后面。四层的楼房做遮挡,任谁也透不过这泥墙砖壁窥见两个正在说话的小学生。但其实我们根本就无需遮挡,虽然记不得当时说了什么,但我清楚的知道那一言一行依然无关风月。我依然清楚地记得他送过我一条银色项链,吊着一个心形坠子,坠子可以打开,很小,很精致,上面还刻着花纹。后来,六年级的一天,我将链子扯断成很多截,那是个夏天的下午,没有艳阳高照,没有风,没有阴沉的天空,天空中也没有飞鸟。我将链子一截一截抛向窗外,最后是心形的吊坠。从小我就知道,一个这样的仪式,可以终结两个人其实还未开始的故事。而根本谈不上年轻的心,也无需修复,因为本没有动心过。六年级时我们被分在两个相邻的班级,纵有一堵墙相隔,当时那个年纪也还不懂得思慕什么山远水长,只是发觉慢慢地少了联络。那一天我看见他在和一个女生打闹,而那个女生正是五年级时第一个说出喜欢他的人。反正那一瞬间就决定要结束这段恋爱关系,还自己一个可以自由去爱的名分。其实也因为,六年级分班后,班里有了更有意思的男生说:我喜欢你,还一并送上一本带密码的天蓝色日记本。我很喜欢——那本密码本,但是我没有接受。我也不知道他和她后来的故事,只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尽力打探他们的消息,不悲伤,也不心急,但我知道,他们结婚了,仅此而已。但是又在很多很多年之后,当我得到另一个人结婚的消息时,泪如泉涌,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爱他,在那之后,我问了自己很多年到底是不是爱他,但至今依然不知可否,知道的只是爱与割舍的魂牵梦绕。
关于孩童时的所谓爱恋,上面所说的并不是重点,而接下来要说的,也不是。初中时代,男生对女生的追求变得明目张胆了许多。他们摒弃了原始而低端的挑逗,不再专门揪你的辫子,或者抢你的坐垫,而是直白白、赤裸裸地表达。就像某人数次送给我一张卡片,用红笔写着:我爱你!看一眼足够我心惊肉跳半天。那红色的大字,奇丑无比,让我不但全然没有放手去爱的心情,连原本的那一点好感也都淹没在这鲜红的大字里。也有男生一路尾随,我快他快,我慢他慢,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却让我毛骨悚然,因为那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小混混。一路上,他从不言语。等我到了家门口,他便自动自觉地继续走他的路。终于有一天,几个同学来我家一起写作业,隐约听见大门外一阵叫骂,有人在喊其中两个男生的名字,我们出来,只见他上蹿下跳,像一只被惹怒的猴子,叫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后来大了才知道他说的大体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两个男生被他叫了过去,回来之后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第二天,他尾随如故,依旧不言不语,保持着和以往同样的距离。我也不记得到底持续了多久,只是后来慢慢地不再害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人就消失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后来慢慢明白,或许这只是他对爱的一种表达方式。初中时也有很温暖的爱恋,只是当时的我未能察觉,比如第一次有人对我说你笑起来很好看的那个个子高高的,皮肤黑黑的,很爱打篮球,又被老师公认很聪明的,我不喜欢的男生。上大学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来自于他,连续三年的生日祝福来自于他,我们算不上朋友,平素没有交往,他也从没对我说过喜欢,最后我在大三的生日那天告诉他,我有男朋友,就是我们同一个高中的,我很幸福。他说,你听起来并没有你说的那么幸福。我说我很幸福。他说你结婚的那天一定要告诉我。从此,这个人也消失在电话的另一端。我结婚的时候,通过同学辗转地通知到他,但他并没有出席我的婚礼。其实,我并不需要他见证我的幸福。当时的我只是想帮他画一个句号。但也许他也并不需要我这么做。后来,很偶然地我进入了一个陌生人的QQ空间,上面说他爱了很多年的女孩就要结婚了,时间是我结婚的那一天。我记得空间的主人说他爱的女孩很聪明,所以我不确定那是不是他,女孩又是不是我。因为,我很笨。
我忽然发现,爱似乎有魔法。那些你明知不爱的人,统统会被变得了无踪影,而又有一些人,却总在你心里,梦里,挥之不去,纵使你并不知道那是不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