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根儿骑着自行车,一路飞奔回家,进了门,连车都来不及锁,随手往弄堂里一扔,三步并作两步的就奔家门去了。掏钥匙,准备开门,可就在钥匙插进去,门要开还没开的时候,家里头,传来一阵豪爽的大笑声。那笑声,是个女人的,往好听了说,叫豪放不羁,往难听了说,那就是杀鸡啊,声儿大不说,又尖锐刻薄,直刮的人耳膜疼。就这一嗓子,把李根儿被给惊着了。
李根儿开门的手,不由自主的就停了,强忍着要撒手捂耳朵的欲望,咬牙哆嗦着,拧开了自己家的门。
门刚开了一个小缝儿,李根儿就抻着脖子往里瞄,想瞅瞅来人是谁,好打招呼,却不想屋里那个尖锐声音的主人反倒先他一步回过头来。
那回头的女人一看李根儿,瞬间两只小眼儿就放大了不止一倍,闪烁着莫名的光彩,操着大嗓门,自来熟的打着招呼:“艾玛,根儿来家了,你都茫茫(你看看),你都茫茫,搁门口立着弄么,这自个儿(自己)家还见外道,紧溜儿的(赶紧的),紧溜儿的,进屋来,进屋来!”
本就有点惊着的李根儿,见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彻底的被吓的有点傻了——这老娘们儿谁啊?俺么时候认得这么个主?这是俺村儿的?她是怎么地找上俺家来的?看这样可跟俺熟着呢,可俺怎么地就记不起来她是谁呢?
仿佛没瞧见李根儿眼中的生疏,那老娘们儿扽(dèn,扯)着李根儿的衣裳,就往家里头拖,嘴里还念念叨叨的:“俺说根儿啊,你都说说,这一晃都这么些年了,都长这么老大了,俺才还跟你媳妇唠你么点(小时候)的事儿,你都茫茫,你都茫茫,这都是一转眼的事……”
李根儿见老女人直扽他衣裳,有点狼狈的躲闪着,到了(liǎo)也没躲过。好家伙,这手劲儿真大!李根儿硬生生被她拖的往前走了两步,才稳住了脚,使劲的薅开女人的手,有点迷茫的退到门口,倚到门,才想起来要换鞋,趁着换鞋的功夫,李根儿顺带的思索着。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久没有回村的缘故么?怎么地这个老家来的人,自己愣是想不出到底是谁呢?是隔条街的臭蛋妈?不是,臭蛋妈最是个爱捯饬的,要好的很,不像是她这幅德行;要不,是村里的王寡妇?也不是,王寡妇岁数老大了,平日子里没事儿绝对不出门;难道能是村长他们家的老闺女?也不像啊,不是说那老闺女嫁到万元户家了?怎么可能是这副模样……这个也不是,那个也不像,李根儿想的脑瓜仁子都疼了,也还是没猜出来这人是谁。
此刻,李根儿再怎么磨磨蹭蹭的,也换完鞋了,愣是一点头绪也没有,不由的急了一脑袋的汗,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仔细的瞄着来人,盼望着能有点线索,可自己的记忆里,似乎真的没有这个女人的任何印象,她——到底是谁?
这老女人约摸着五十多岁上下,暄(xuān,软乎)胖暄胖的,上身穿了件大花袄子,大紫底色,印着红的绿的,开的半开的各式的花,挺老旧了,也并不十分的干净,上面左一块灰,右一道油的。
下半身是蓝黑色的裤子,夹棉的,很厚,看得出来穿的时间也不短了,里面的棉已经开始起球了,一团一团的,显得格外的皱巴,隐约可见有补过的痕迹,使得整个人看起来臃肿、破败。
脚上踩着的,是双黑色大皮棉鞋,鞋面被灰浆的有些泛白,满是一道道的褶子,有些地方还秃噜皮了,露出一点点底色——你别说,这鞋,李根儿反倒觉得有点眼熟。仔细回想,似乎是五、六年前的旧物什了,自己当年回老家去给爹妈扫墓的时候,带回去给自家二婶的鞋,大概就是这个式样,可时间隔得太久了,记得也不是那么真切了。
不去想鞋的事情,李根儿再抬眼仔细的看着来人,油乎乎的头发,泛着灰白,松垮垮的拿根破草绳子,胡乱的圈在脑后,右边,还有小半拉系不上的,遮了右边小半拉脸,就那么随意的披散着,也不往耳朵后面别别。
人长的并不十分的黑,不过脸和手都粗糙的很,手指头的骨叉很大,随处可见磨砺的厚厚的黑黄色的膙子(jiǎng,茧子),指间的缝隙里也满是洗不掉的灰垢,指甲沟里也都满满当当的黑灰色,一看就是常年在地里刨食的庄稼人,一脸的褶子如今正努力的挤在一起,拼出一个有点过分热情的笑容,一口牙倒是挺齐整的,想来胃口应该是不错的,就是让黄色的牙垢给裹了个严实,隐约还能闻的到嚼过大葱后发酵了的味道。
不甚干净的脖子上还系了个大绿色的包头巾,此刻,那双乌漆墨黑的手正不停歇的剥着瓜子、花生什么的,剥出来的瓜子仁和花生米也不往嘴里放,随手的就揣进自己上衣兜子里,速度很快,随着她的动作,周围洋洋洒洒的落得到处都是皮皮屑屑……
看到这一幕,李根儿下意识的就往自己媳妇那里看去——自己的媳妇自己最清楚不过了,他这个媳妇啊,什么都好商量,就一点最是不能容忍的,那就是家里脏乱。
平日里地上有灰没灰的都得擦三遍,还不能光用笤帚扫扫就完了,得拿拖布一点一点的墩,要达到对着阳光看哪哪儿都没有死角的那种程度,这下被这么糟蹋,她可怎么能接受的了?!果不其然,自己的媳妇正坐在茶几旁,俩眼冒火,大冷的天里,鼻子尖居然都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双唇紧紧地抿着,俏脸绷的死紧,憋得通红,胸口频繁的一起一伏,藏在白色桌布下的手,正一下一下的撕扯着已经有点变形了的桌布,一副:俺忍你很久了的模样!用脚丫子想都知道被气得够呛。
李根儿见状,眼神一出溜,缩着脖子,一溜小跑的,就赶忙的去拿笤帚。边走,心里边不停的嘀咕:这下可坏了,媳妇明显被气的够呛啊,这可咋办呐,得赶紧的想个辙,让媳妇消消气才成。
媳妇啊媳妇,你可千万得忍住啊,千万千万别冲人家斥毛撅腚的,这可是咱老家里来的人呐。你这要是劈头盖脸的一顿说,俩人这么一闹,赶明儿个,俺搁村里可就出了名了。别说搁村里出名,就是在咱这厂区里,俺也能成头一份儿了,非叫大家伙的唾沫星子给淹死不可!媳妇啊,就当给俺个面子哈,求求你,可千万千万忍住喽啊,等人走了,你想咋样,俺都依你还不行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