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生酷爱字画，奈何家贫，父亲早逝，家中只有寡母卖豆腐为生。

为了生计，余生在东市大街上摆了个摊子，替人写写书信。闲来买些素白的绫绢糊成扇面，题些字画，寄到扇行去卖。

余生祖上是丹青圣手，据说官还做到了四品。大概是哪年圣上选妃时，太祖爷爷不肯受贿将某大臣女儿右脸颊上的痣点掉，后被人陷害，除官没籍，赶出了皇城。

一家老小跌跌撞撞，迁至谯城扎了根。到余生这一代，家中除了一套老屋，几箱留下来的字画，别无他物。

这日打扫旧屋时，余生从东厢房的书柜夹墙里，发现了一副画。上好的宣纸，画的是仕女图，一位女子扑着团扇，倚在园子里的假山前，轻轻嗅着一簇蔷薇。细细一看，整个院子里，各色的蔷薇争相辉映，好不热闹。

不知是哪代的画家画的，工笔细致，余味无穷，处处都是神来之笔。

余生迷上了这幅画，便取下来挂在床头，日日睡前观摩片刻。

（二）

余生家也有蔷薇。

早些年，父亲尤其喜爱花草，林林总总在院子里植了些，花团锦簇的，夏日乘凉时倒也赏心悦目。后来父亲过世之后，院子里无人料理，牡丹丛谢，朱槿花残，只剩了几株蔷薇在墙角长着。

这日余生照旧对着美人画临摹，各色的蔷薇千姿百态，婀娜多姿。不一会儿，就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梦里，余生好像真的到了画中的那个院子里，怪石嶙峋，蔷薇妖娆多姿，好一派勃勃生机。细细观赏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人呼救。回头一看，一绯衣女子轻敛罗裾，坐在地上，好像被什么伤到了，一副疼痛难忍的样子。

正待余生跑过去看个究竟时，传来一阵鸡鸣，睁眼一看，才发现是恍然一梦。余生猜想许是昨日画画太入迷，梦里竟然入了画。

（三）

次日，余生早起去找友人借书。

友人姓陈，家中做绸缎生意，早年两家是通家之好，时有往来。父亲过世之后，长辈关系淡了些，但余生和陈生是一起启蒙一块儿长大的，多年来早已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陈生的爹望子成龙，家中攒了一屋子的书，上至“短竹、续竹、飞土、逐肉”，下至各代史书传记罗列成册。

陈生不喜读春秋，喜看野史杂闻。你若问他庄生梦蝶盗跖颜渊，他只会翻着白眼好走不送。你若问他章华台里有什么，无定河在哪儿，城里哪家姑娘头上的发髻梳的好，他倒是津津有味，能跟你把酒言欢引以为知己。

余生来时，陈生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看到余生来了，忙招呼他一起，挤眉弄眼的，说是莫辜负了春光，去郊外踏青，正好找找灵感写文章。余生这才看到，陈生的父亲铁青着脸坐在偏椅上一言不发。

拿了书，余生被陈生拉着一起出门去了。陈生这才说道：“哪个鬼劳什的作诗，日日诵些之乎者也，也不怕把牙给酸掉了。”

余生摇头苦笑，问道：“那你出来作甚，莫不是真是来踏青看春光的？”

陈生大笑：“春光无限好，日日看也都这样。我前几日书上看到说芸草辟蠹，正好床底下藏的几卷书发霉生虫了，想找几株试试。”

余生听着也来了兴趣，跟他在郊外找了起来。陈生看余生也来了兴趣，更加热情了，指着各类草木，一一教他分辨。哪个是文选里咏的兰荪，哪个是离骚里头的蕙若，哪些花草可以入药，哪些草木可以做胭脂，头头是道。

（四）

这晚余生找了几本有虫子咬过痕迹的书，小心翼翼地把芸草放入书页间。不知不觉中，又趴桌上睡了过去。做的梦跟前日一样，又是在花园里逛，然后听到绯衣女子的呼救，待要过去细看时就醒了，不偏不巧正是鸡鸣的时候。

如此这番，连着做了三夜的梦。

余生觉着奇怪，就去找陈生商量。陈生一听，两眼放光：“莫不是有神仙给你托梦了？还是要有女子跟你暗送秋波了？”插科打诨，闲聊了会儿。

回到家，母亲正好在院子里晾衣物，到墙角泼水的时候，突然惊讶道：“咦，这蔷薇怎么不行了？”

余生走近一看，墙角的那株蔷薇不知何时被一些藤蔓缠绕上了，杂草丛生。原本花草凋零之后，墙角只剩了几株蔷薇花。许是留了一份念想，母亲时常把洗衣服的水泼在花丛底下，阳光好的时候，也拿剪子绞几支插在厅中。

不知是不是春来万物生长，一段时间没看，野草已经盘踞了整片墙角，挤得蔷薇花瓣凋零，枝桠孱弱。旁边还长了一株南瓜藤，牵牵绊绊倒是攀上了蔷薇，大概是哪日墙外的小童打闹时丢了南瓜籽儿进来罢。

余生心生不忍，便将开了花的南瓜蔓儿拔了出来，将挤在蔷薇丛中的野草拔了个尽。母亲在一旁看着也有些哀怜，插了句：“呆儿，这野草是除不尽的。你今日拔了，明日就全长起来了。”

想了想，余生突然想起来前日跟陈生出去的时候，陈生教的一方子。连忙出门去隔壁婆婆家讨了些桂木枝，掰成小段，零散置在离着蔷薇花有段距离的砖缝中，墙根下也放了几段。

当夜，余生一夜无梦。此后数日再不曾有画境入梦，睡得甚是安稳。

过几日再看，蔷薇花开出了几个花苞，枝叶繁盛。夜间下了一场雨，水珠在叶间打了个转儿，莹莹然可爱极了。

余生心满意足，甚是欣慰：“古人诚不欺我也。”

（五）

春秋过后，已是年末。母亲替余生看中了一姑娘，准备娶过来。

姑娘是东邻婆婆家的远方侄女儿，父母过世后过来投奔的。叙了几回茶话儿，串了几回门，看这姑娘灵动可爱，手脚伶俐，母亲便起了心思，问问余生的意思。余生害羞，每次只远远避开，只说听母亲的安排。

母亲大笑，选了个黄道吉日让媒婆拿着八字上门提亲。没多久，余生就成亲了。俩夫妻恩恩爱爱，相敬如宾。

余生成亲后，像是突然开了窍，笔下的花草仿佛都有了灵性。远远望去，画上的山水似在流动，草木蔚然，透着一股子灵气。此后，世人争相追逐，余生倒成了城里有名的画家。

（六）

这日，陈生携妻儿过来串门。

聊起了当年的旧事，陈生还打趣道：“你小子还记得当年的怪梦吗？现在梦里可还有绯衣女子向郎君呼救？”

余生答曰：“就此一回，之后再无。”

陈生又笑：“那女子也是，放着我这风流倜傥的郎君不找，偏去入你这榆木疙瘩的梦。”

一旁沏茶的余夫人笑而不语，心里暗自好笑：“你以为修行两百年的花精，是谁都能遇上的？”